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司法認定疑難問題研究

摘要：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法益為金融管理秩序和公眾財產利益，應從保護法益出發認定本罪“四性”；對以投資入股方式集資詐騙的認定問題，應將“投資入股”界定為廣義的投資入股，行為人主觀犯意發生轉變時，應將產生非法占有目的后的行為認定為集資詐騙罪，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并罰；在以委托理財行為方式認定問題上，應將投資入股行為與委托理財行為進行區分，不能將證券機構承諾保本付息視為合法委托理財行為，應著重以其是否承諾保本付息，以及對客戶資金是否單獨管理為依據判斷是否構成以委托理財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行為。

關鍵詞：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法益；投資入股；委托理財

中圖分類號：D9"""""""文獻標識碼：A""""""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25.04.060

金融作為現代經濟的核心，是經濟發展的持續推動力。2023年第十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時任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張軍作工作報告，提出應守好經濟安全法治防線，護航金融安全，從嚴追訴集資詐騙、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等金融犯罪，起訴18.5萬人，比前5年上升28.3%。經過多年的實踐研究和探索進步，各地金融合作已經具備了良好的基礎，經濟協同發展進程加快，但隨之而來的金融風險增加，金融犯罪屢見不鮮，尤其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數量激增，相關刑法規制亟待優化。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作為對金融管理秩序破壞嚴重的金融犯罪之一，防治該罪對經濟發展具有戰略性意義。

1"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司法認定中的突出問題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審理集資案件解釋》）第二條規定，大致可將本罪行為方式中的表現形式分為房產銷售，轉讓林權，代種植，發行股票、債券，募集基金，銷售商品或提供服務，委托理財，投資入股，銷售保險，利用民間組織非法吸收資金，其他方式幾種形式。其他方式主要包括網絡借貸、出于生產、經營需要募集資金幾種方式。本罪行為方式主要有以下特點：

第一，以投資入股方式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犯罪率極高。調查發現，僅100份案例中以投資入股方式非法吸收資金的行為比例就高達50%，是委托理財方式的兩倍多，可見投資入股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主要行為方式。這與經濟協同發展的政策背景有關，國家加大對財政投入，鼓勵創新創業，一些不法分子便利用這一點通過拉受害人投資入股并承諾分紅等方式非法吸收資金，給社會公眾造成極大損失，給金融秩序造成惡劣影響。而針對投資入股行為，便存在投資入股手段的認定問題，對將該種行為認定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還是集資詐騙罪應進行合理區分。

第二，公眾易被委托理財手段吸引。以委托理財方式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行為數量僅次于投資入股方式。其主要原因在于，隨著經濟發展，人們手中可支配財產增多，希望通過委托理財方式獲得高額利息或財產增值，在這過程中極易受到不良信息影響，作出錯誤判斷。合法的委托理財行為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中的委托理財行為存在差別，如何認定以委托理財方式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行為是重要問題。

刑法作為最后保障，具有維護整個金融體系安全并預防犯罪風險的功能。針對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裁判特點，消弭理論和實踐上存在的爭議，解答當前懲治金融犯罪工作中的普遍性問題，應該重點圍繞金融犯罪法益和實質關系進行闡釋[1]。者將對本罪“四性”的認定、以投資入股方式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與集資詐騙罪的界限區分、以委托理財方式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行為的司法認定著重探討。

2"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四性”的認定

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是指違反國家金融管理法規實施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或變相吸收公眾存款，擾亂金融秩序，從而構成犯罪[2]。根據司法解釋，非法集資類犯罪成立的前提條件是具有非法性、公開性、利誘性、社會性四個特征，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也是如此。實證法上法益概念的司法功能，一是透過法益概念解釋犯罪構成要件的實質內容；二是幫助劃定處罰界限，對行為的可罰性進行必要的限縮[3]。在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非法性、公開性、利誘性、社會性四大特征的認定中，要堅持實質解釋原則，即從該罪保護的法益出發對其進行具體認定。

本罪的保護法益應界定為金融管理秩序和公眾財產權雙重法益。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保護法益在現代市場經濟體系下如何定義，將直接關系到該罪名的規制范圍[4]。對本罪所侵犯的法益，理論界存在大量不同觀點。我國學界以及司法實踐中的主流觀點均為金融管理秩序說，這也是立法最初的目標，即維護國家金融管理秩序，但就金融市場改革發展現狀來看，該法益過于泛化抽象。如果違背了相關金融管理法規規定的秩序但不會給投資人的資金帶來損害或者提高風險，那么這種秩序就不應該被解讀為該罪所要保護的法益進而納入該罪的保護范圍[5]。故將本罪法益界定為金融管理秩序，容易提高入罪風險，不利于經濟發展。另有部分學者提出金融信用說、金融風險防范說等。金融信用說和金融風險防范說同樣存在過度抽象的問題，如何界定金融信用受到損害在實務中較難認定，金融風險的界定也比較模糊，極可能導致同案異判的亂象發生。筆者認為，本罪的保護法益應定性為雙重法益，即除金融管理秩序外，公眾財產權應當成為本罪的法益。金融主體和一般市場主體之間具有關聯性和連帶性，金融秩序和公眾財產利益也緊密相連，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對金融管理秩序的破壞會進一步危及經濟安全、國家安全，經濟市場和國家安全受到損害的同時必將導致社會公眾利益受到損害。將公眾財產權列入本罪保護法益有利于從社會公眾角度完善立法、執法與司法，通過維護公眾財產權，進一步維持金融管理秩序穩定性。

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具有非法性。形式上，本罪所侵犯的法益包括金融管理秩序，故本罪的法律依據為金融管理法律規定。金融管理法律規定是一個系統的法律體系而非具體的法律規定。其包括傳統以《商業銀行法》為中心的間接融資法律體系，還涉及以《證券法》為中心的直接融資法律體系[6]。實質上，“非法性”的內涵包括兩點：第一，未經依法授權吸收公眾存款；第二，金融機構經依法授權但違規操作進行違法行為。故本罪的非法性是形式違法與實質違法的統一。

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具有公開性。公開性是指向社會公開宣傳，宣傳途徑包括媒體、傳單、電話等多種方式，但對此存在除出資者以外是否要求其他人知悉的問題。有學者認為，公開性只要求出資人知悉即可，即意味著本罪行為對象的公眾性，認為在出資者具有多重性或不特定性的情況下，公開與否并不是決定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行為是否破壞金融秩序的關鍵因素[2]。筆者認為，出資人既已出資則必然知悉，該觀點將公開性與對象的公眾性等同則與本罪的社會性有重復之嫌，且無法排除在集資人向特定人集資時本罪的適用。該罪侵犯的法益包括公眾財產權，即公眾財產權有受損害的威脅，故筆者認為公開性應指除出資人以外其他人應有知悉的可能。

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具有利誘性。利誘性即指集資人向出資人作出得到回報的承諾以誘使公眾出資。本罪是侵犯金融管理秩序的行為，金融活動中公眾所得到的回報往往具有一定風險和條件，與本罪中集資人所作的承諾不同，本罪中的承諾具有以下特點：第一，承諾具有不確定性，即只要回報具有實現的可能性即可；第二，承諾具有無條件性，出資人只要出資即可得到回報；第三，承諾具有未來性，即不是出資人當下即可得到的回報。

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具有社會性。作為侵犯公眾財產權的行為，根據司法解釋，其社會性即指“社會公眾即社會不特定對象”，主要包含兩個方面：第一，出資人與集資人無特定關系，集資人向親朋好友集資以及企業內部進行的入股集資不成立本罪（出資人僅含少數親朋好友或企業內部人員的不影響本罪成立）；第二，出資者具有不特定性，其隨時有增加的可能。因此，司法實踐中針對“特定關系”這一抽象概念的認定，應以血緣關系親疏、工作、求學等社會關系遠近為標準進行判斷。

3"投資入股方式集資案件的罪名認定

“投資入股”是金融經濟領域的概念，可以拆分為“投資”和“入股”。所謂投資，即指特定經濟主體以將來可預見的時期內獲得收益或資金增值為目的，在一定時期內向一定領域投放足夠數額的資金或實物的貨幣等價物的經濟行為。投資的目的是獲得一定時間內產生的收益或者增值。投資方式可分為實物投資、證券投資和資本投資等。入股屬于投資的一種形式，即使用資金或資產購買企業的股份。應當認定，《審理集資案件規定》中所提及的“投資入股”指廣義的投資入股，既包含普通的投入項目資金行為，也包含以實物、資本、股份等形式進行投資的行為。為了促進經濟協同發展，國家加大對特定區域的金融支持、資金扶持，社會轉型加快，在經濟持續發展的同時也滋生了大量以投資方式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行為，此類行為可能構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也可能構成集資詐騙罪，如何認定存在難題。

在張某集資詐騙罪案中，張某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由檢察院提起公訴，最終法院認定其構成集資詐騙罪。判斷其是否構成集資詐騙罪，關鍵在于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本案中，張某使用虛假的抵押擔保協議，用于生產經營活動的資金與所籌集的資金規模明顯不成比例，多個投資項目并未實際運營，具有極大的隨意性，可以得出其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法院認定其構成集資詐騙罪并無不妥。筆者認為，針對投資股權為方式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是否構成集資詐騙罪的問題，應當著重從以下幾個方面認定，結合具體案件情況具體分析：第一，投資項目是否真實。行為人虛構投資項目，使用虛假擔保文件等造成被集資人錯誤認識，明顯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構成集資詐騙罪。第二，是否存在實際的投資經營。包括不存在經營活動和以小規模經營活動掩蓋集資目的，即《審理集資案件規定》第四條所規定的“集資后不用于生產經營活動或者用于生產經營活動與籌集資金規模明顯不成比例，致使集資款不能返還的”，該行為反映出行為人不符合正常經營投資所具有的謹慎專業性，具有極大隨意性，應當認定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第三，主觀犯意發生轉變應對不同階段分別認定。行為人在犯罪初期僅具有非法吸收公共存款罪的故意并實施了本罪實行行為，由于資金鏈斷裂、決策失誤、能力不足等原因失去還款能力，行為人明知自己沒有還款能力仍吸收公眾存款，顯然存在非法占有間接故意，應將產生非法占有目的后的行為認定為集資詐騙罪，轉變前的行為仍構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集資詐騙罪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并罰。

4"對以委托理財方式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行為的認定

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中的投資入股行為與委托理財行為存在差別。委托理財與投資入股的行為不同，但由于委托理財行為中通常存在投資行為，即通過投資形式進行理財，故司法實踐中常將兩種行為模式混淆?！秾徖砑Y案件規定》第二條列舉的本罪行為方式中將投資入股行為和委托理財行為分為兩種不同的形式，司法實踐中也必須將兩種行為分開評價。委托理財指專業管理人受資產所有者委托代為經營和管理其財產，以達到委托資產增值或者其他收益目的行為。而投資是指在一段時間內特定的經濟主體向一定領域投入一定數量的金錢或實物以期取得將來收益的行為?？梢?，委托理財與投資不同，投資是一種行為過程，理財則是一種管理技巧[7]。投資是一種進行判斷并投入一定成本以達到投資目標的行為，理財是投資回報最大化而采取的一種方式和手段。

保本付息與合法委托理財并不等同。在我國市場中，委托理財一般特指證券市場內的委托理財，即投資銀行作為管理人，以獨立賬戶募集和管理委托資金，投資于證券市場的股票、基金、債權、期貨等金融工具的組合，實現委托資金增值或其他特定目的的中介業務。個別證券公司可能為獲取他人資金而開展一些委托理財活動并承諾保本付息，這種保本付息活動與合法的委托理財并不等同。檢索案例發現，在秦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一案中，秦某等人以“委托理財”等形式向社會不特定公眾公開宣傳，許諾定期返本付息，認定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李、曹某等非法吸收公眾存款一案中，李某等人未經國家有關部門批準，以委托理財的名義，以保本和高收益為誘餌，通過與投資人簽訂《委托協議》《委托理財協議書》和《投資合作協議》等形式進行非法集資活動。從以上案例可以看出，以委托理財形式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行為常通過“承諾保本付息”表現出來。在合法的委托理財業務中，證券公司基于合法有效的委托理財代理協議進行資產管理業務，其投資風險由客戶承擔并體現客戶意愿。而上述案例中所簽訂的委托協議、投資協議等合同并非實質上的委托代理協議，相當于公司出具到期保本付息的承諾書；保本付息意味著公司無論盈虧都需連本帶利將資產返還給客戶，其投資風險一概由公司自己承擔；且公司所進行的投資由自己決策，并不聽取客戶的意愿。具有以上特點的這種保本付息實質上與變相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行為無異。當然，不能僅憑承諾保本付息就將證券公司的行為定性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還需要根據證券公司是否分別獨立管理客戶資金并進行投資理財而進一步判斷。這一點從證監會規定中也能反映，在《關于規范證券公司受托投資管理業務的通知》中要求證券公司對受托投資資產和其自有資產及不同委托人的資產相互獨立管理和經營，嚴格區分自營資金與資產管理資金的使用[8]。因此，在認定以委托理財手段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行為時，應著重以公司對委托理財行為是否承諾保本付息并結合其對客戶資金是否單獨管理為依據進行綜合判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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