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居麗第一次見到馬蒂斯,是在老費恩的花園里。
說是花園,其實沒有花,只有一棵樹葉稀拉的蘋果樹,這還是后來老費恩告訴她的。居麗是植物盲,對于花草樹木,從來都是籠統稱謂的,“院子里有一棵樹”,或者“院子里有一棵大樹”。趙詣會拿這個打趣她,“如果是你寫《項脊軒志》,結尾那句就不是‘庭有枇杷樹’,而是‘庭有樹’,或者‘庭有一棵大樹’”。這是她不讀中文系的原因。居麗的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打居麗小學就開始讓她背《離騷》和《詩經》,人家小學生還在背李白的“床前明月光”,背孟浩然的“春眠不覺曉”呢,可居麗已經在背“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了。居麗背得苦不堪言,她記不住詩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植物名字——“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植物們像科幻電影里的怪物,成群結隊紛至沓來,密密麻麻恐怖極了。結果,居老師那極具前瞻性的詩教野心,非但沒有讓居麗愛上詩,或者成為屈原那樣有著高潔情操的人,反而讓居麗成了一個詩恐和植物恐。居麗后來堅決不讀中文系而要讀“散發出資本主義銅臭味的”金融專業,居老師不可謂不“功莫大焉”。
這也是居麗會欣然接受老費恩房子的原因。德國人普遍熱愛園藝,家家戶戶的院子打理得都像花園,但老費恩家的花園——他自己把那個光禿禿的后院叫作花園,“這是海蓮娜的花園”,他這么對居麗和趙詣介紹。海蓮娜是老費恩的妻子,一年前去世了,但老費恩說起房間里的每樣東西,都要加上海蓮娜的所有格,“這是海蓮娜的椅子”“這是海蓮娜的茶杯”“這是海蓮娜的自行車”。好像這所房子是海蓮娜博物館似的,而他是這個博物館的講解員。海蓮娜在起居室的相框里,一言不發,很嚴厲地盯著居麗。居麗被她看得有些發怵,差點兒就不想租老費恩的房子了——不,應該是“海蓮娜的房子”,但她最后還是戰勝了自己的膽怯,至于嗎?被一個相框里的德國女人嚇跑,居麗不允許自己這樣。居麗個性里本來就有爭強好勝的東西,尤其到德國后,又被激發出了強烈的國家自尊心——居麗發現,國家這個概念,是要到了另一個國家才建立起來的。在去德國之前,她根本沒有國家概念,整個青春時代,她為之努力和奮斗的都是“居麗”這個身份,但到歐洲后,她突然發現“居麗”消失了,她不再是居麗了,而是一個黑眼睛黃皮膚的中國Fr?覿ulein(年輕女性),甚至是一個黑眼睛黃皮膚的亞洲Fr?覿ulein,她做什么,或者沒做什么,都代表著更廣泛、更普遍的意義。這樣一來,居麗更加不能軟弱了,她有責任做一個堅強的中國Fr?覿ulein。于是她也十分嚴厲地看向相框里的海蓮娜,這是一個中國女人和一個德國女人之間的眼神對峙,兩軍相遇勇者勝,海蓮娜終于敗下陣去。“歐洲老了。”從房子里一出來,居麗站在老費恩家的臺階上深呼一口氣說。趙詣不知道之前居麗和海蓮娜的那場世界意義的眼神對決,還以為居麗說的是老費恩,或老費恩的房子呢,因為那兩者給人的印象,都有一種過了氣的蕭條和老態。
這或許也是老費恩的房子竟然還空著的原因。大學附近的房子是很緊俏的,尤其老費恩所在的這個街區,離他們就讀的慕尼黑大學,坐巴士只有三站路,走過去也就四十幾分鐘,那還是趙詣的City Walk徜徉式走法,如果按居麗的一意孤行式走法,半小時都不用呢。老費恩家那個像老男人頭頂一樣光禿禿的院子,別人看不上,卻正中居麗之意;房租還低,每月只要五百歐,周圍相同面積的房子房租差不多要高出二三百呢。“會不會其中有什么蹊蹺?”居老師在視頻里憂心忡忡地問。在居麗讀大學那會兒,因為居麗自作主張選了金融專業而沒有繼承他的衣缽讀中文系,居老師是不和居麗說話了的,有什么事,都讓孟庭春轉述,“你告訴她,有時間把《紅樓夢》好好重讀一遍,至少可以沖淡一點兒資本家的銅臭味”。學個金融專業,就成資本家了?居麗覺得可笑。不過,她倒是不反感“資本家”這個稱號。做一個馬斯克那樣的資本家,總比做一個居老師那樣窮酸的中學老師強。居麗有話也讓孟庭春轉述,“你告訴他,誰愛讀誰讀,反正我不讀”。長大成人對別人意味著什么居麗不知道,反正對她來說,長大成人就意味著實現了讀書自由,想讀什么讀什么,不想讀什么就不讀什么。她才不要重讀《紅樓夢》呢,她情愿讀《牛奶可樂經濟學》,情愿讀《魔鬼經濟學》和《證券分析》,那些書好看不好看另說,至少沒有《紅樓夢》里那些討厭的植物,沒有《紅樓夢》里討厭的詩。大觀園就是個恐怖的植物園,大觀園里的人就是一群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詩人,動不動就搞個詩歌活動,動不動就寫首詩,吃個螃蟹要寫詩,賞個花也要寫詩,寫完了,還沒完,要一二三四排名次。居麗慶幸自己不住大觀園,如果住那兒的話,估計她連劉姥姥都比不過,人家好歹還能信口胡吣出一首打油詩,“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初中時被居老師逼著讀《紅樓夢》,也就讀到劉姥姥這部分,居麗才能樂上那么一小會兒。
“那房子有沒有問題?房東呢?房東看起來怎么樣?”自從居麗到德國留學后,居老師的父愛和想象力就開始泛濫成災了。每次一看到留學生遇害之類的新聞,他就要馬上和居麗聯系上,不然就急得不行。德國和中國的時差有七個小時呢,他不管那邊是白天還是黑夜,反正不在視頻里看到活著的居麗就不行。到后來居老師已經完全不關心居麗的學業了,也不關心居麗讀不讀《紅樓夢》了,他緊張和焦慮的,只是居麗的人身安全。
居麗煩死了。老費恩都八十歲了,腿腳還不利落,下雨天連出個門都困難,而慕尼黑這個城市又經常下雨——這也是他房租比別人低的原因之一,因為租房協議里是附加了一個條件的,每天至少要幫他出門遛一次馬蒂斯。
馬蒂斯是一只狗,一只蘇格蘭。
“為什么叫馬蒂斯呢?”后來居麗問老費恩。
“它原來叫米洛。米洛是海蓮娜表姐麗莎的小狗,麗莎一個人住在倫敦,本來不是一個人,還有親愛的杰弗里,但杰弗里幾年前離開了她,因為突如其來的心梗。頭天晚上他還和麗莎去國家劇院看了一場《溫莎的風流娘兒們》呢,第二天半夜就不行了。‘他去見莎士比亞了。’麗莎說。作為遺孀,我覺得她的語氣太輕佻了,就像一個老女人穿件粉紅色小短裙去參加葬禮,有失莊重。但海蓮娜不同意我的看法,海蓮娜說,人過七十歲之后,死亡就不再是一出悲劇了。‘死亡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出悲劇。’我當時是這么對海蓮娜說的。不過,現在我不這么想了,死亡也可以是喜劇。至于它是喜劇還是悲劇,倒不是取決于年齡,而是取決于這個世界還有沒有愛你的人,還有沒有你愛的人。
“麗莎和杰弗里的公寓在羅素廣場附近,離大英博物館五百米不到。以前我和海蓮娜每年三四月份都要去倫敦待上幾天的。麗莎說倫敦的春天是全世界最美的春天,她是因為倫敦的春天才嫁給杰弗里的。杰弗里那時還因為麗莎這句話生氣了呢,他們兩個有時就像兩個老小孩。
“麗莎和杰弗里都在大英博物館工作,麗莎是一個有機文物修復師,她親手修復過一只古埃及圣鹮的木乃伊呢。‘這工作多有意思呀,竟然可以親手觸摸幾千年前的鳥,那只鳥在幾千年前的埃及天空飛過,見過幾千年前的埃及花朵。’海蓮娜羨慕地說。海蓮娜和她表姐麗莎的關系特別好,比和克拉拉的關系還好,克拉拉是海蓮娜的親姐姐,就住在這附近的小鎮科赫姆,但海蓮娜這輩子去科赫姆的次數,連克拉拉的葬禮都算上,總共不會超過十次。‘科赫姆又沒有大英博物館’‘科赫姆又沒有英倫玫瑰’。海蓮娜這么解釋自己不去科赫姆的原因。海蓮娜喜歡英倫玫瑰,喜歡逛藝術展,春季是倫敦各大博物館和藝術館展覽的黃金季,我們四個人,在一起度過了多少美好時光呀!簡直就像歌德詩歌里吟唱的那樣,‘人人的胸中/快樂高興/哦,大地,太陽/幸福,歡欣/哦,愛啊,愛啊/燦爛如金’。那些日子,倫敦真是燦爛如金呀,就是下雨天,那些雨水看起來也像奧斯汀的黃玫瑰一樣,是金色的。
“奧斯汀玫瑰是海蓮娜最喜歡的玫瑰品種,我們去倫敦第一個活動安排總是去肯辛頓公園看奧斯汀黃玫瑰,然后再輾轉于倫敦西區的各個劇院看演出,莎士比亞的《羅密歐和朱麗葉》我們看了不下六七次,但后來海蓮娜不想看了。六十歲后海蓮娜就不喜歡看悲劇了。‘這世界已經太多悲傷了,我不需要再在戲劇里看。’海蓮娜說。后來我們就只看喜劇:《仲夏夜之夢》《皆大歡喜》《溫莎的風流娘兒們》。看劇時我總是打瞌睡。我理解不了海蓮娜這種看了又看的愛好。‘為什么理解不了?蘋果派你不是吃了又吃?奧古斯蒂娜你不是喝了又喝?巴赫你不是聽了又聽?’海蓮娜生氣了。可那不是一回事。根本不是一回事。蘋果派——海蓮娜做的蘋果派我可以吃了又吃,天哪!那是神的恩賜。第一次吃到海蓮娜做的蘋果派——我記得是在雷奧的生日派對上,雷奧是我哥哥,海蓮娜那時喜歡的是雷奧,但雷奧不知道,雷奧一直都不知道——我就知道我要娶這個姑娘了。婚姻這東西,可以很復雜,也可以很簡單,有時就是一個蘋果派的事兒。一對男女,只要一個愛烤蘋果派,另一個愛吃蘋果派,這事兒就成了。我認為這世界上就沒有蘋果派解決不了的事情,不論什么事兒——我們這輩子,遇到的事兒可不少,但只要海蓮娜用我們院子里那棵蘋果樹上的蘋果給我烤上一個香噴噴的蘋果派,生活就能繼續往前了。蘋果真是最偉大的水果,像歌德的詩歌一樣偉大,像巴赫的音樂一樣偉大,上帝讓牛頓在蘋果樹下發現萬有引力是有其道理的。上帝沒有讓牛頓在一棵櫻桃樹下,也沒有在一棵醋栗樹下,而是在一棵蘋果樹下發現了萬有引力這個物理學上最偉大的理論,一定有他的神圣理由。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失去蘋果派,海蓮娜不會永生——就連歌德和巴赫也不能永生呢,我當然知道,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不去想。我小時候祖父告訴我,我只要你不去想糟糕的事情,糟糕的事情就不會發生。我一直謹遵這個教導,從來不去想糟糕的事情。后來我總是對自己生氣,為什么要在劇院打瞌睡呢?我應該陪海蓮娜看了又看《仲夏夜之夢》的。現在我想陪也陪不了了。海蓮娜不在了,麗莎和杰弗里也不在了,那個燦爛如金的歲月一去不復返了。我只能一個人坐在起居室里看電視里的莎士比亞了。好在還有馬蒂斯。麗莎死后把它留給了海蓮娜。可憐的馬蒂斯,不得不從倫敦來到慕尼黑。這是麗莎的不對,人上了年紀,就不應該貪心,養年輕的東西。阿西爾就不養,阿西爾是麗莎和杰弗里的朋友,一個編輯,后來成了作家,她在一本書里——就是我櫥柜上的那本書——寫道,她雖然很想養一只活潑伶俐的小哈巴狗,但考慮到自己年邁,隨時會死,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她連養樹蕨都擔心呢,怕自己看不到樹蕨長高就死了。阿西爾是明智的,也是負責任的,不像麗莎,一點兒也不理智——說她不明智還是客氣呢,如果不客氣地說,就是不道德了——竟然在自己年老體邁時去養一只精力旺盛的蘇格蘭。為什么不養一只貓呢,英國短毛貓,或者波斯貓,它們都很安靜,和老年人的生活合拍。我的鄰居提姆就養了一只波斯貓。可憐的提姆,自從母親走后他就一個人過著。
“馬蒂斯剛來時,夾著尾巴,耷拉著兩只耳朵,不論海蓮娜怎么哄它,它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我猜它是想念麗莎和倫敦了。直到遇見May。May是一只鸚鵡,一只和尚鸚鵡,顏色鮮艷得像花兒呢,最妙的,它還會背詩。du bistmein,ich bin dein(你屬于我,我屬于你),它只會這一句。每次一有顧客,它就冷不丁來上一句,把顧客嚇一跳。海蓮娜有一回帶了馬蒂斯去花鳥市場,本來一直沒精打采的馬蒂斯一看見May,竟然來精神了,兩只寶石一樣的圓溜溜的眼睛,緊盯著May不放。當海蓮娜買好了藍紫色矢車菊和矮牽牛準備離開時,馬蒂斯不肯離開,一直繞著May轉圈圈。為了哄馬蒂斯開心,那段時間海蓮娜每個星期五下午都會帶它去花鳥市場看May。如果不去的話,馬蒂斯就會煩躁不安。我建議海蓮娜把May買回來,也算是送給馬蒂斯的禮物。但海蓮娜不答應,她認為店主要的價格‘非常非常不合理’。而且——這也是最主要的——海蓮娜擔心馬蒂斯愛上了May,她不能允許這樁錯誤的戀愛在她眼皮底下發生。我對她說,一只公狗會愛上一只母狗,一只公鸚鵡會愛上一只母鸚鵡,但一只公狗不會愛上一只母鸚鵡。但海蓮娜說,那可不一定,情竇初開的雄性——馬蒂斯那時還不到三歲呢——可不分它愛上的是什么。海蓮娜不是開玩笑。海蓮娜從來不開玩笑。為了不讓馬蒂斯陷入一樁錯誤的戀愛,海蓮娜后來就不帶它去花鳥市場了。海蓮娜在教育方面,一直是很嚴格的,就因為她太嚴格了,馬克——我們的兒子——讀大學后就不回家了,他十六歲去柏林讀大學,后來又在那里工作和成家。他找了一個愛爾蘭姑娘。
“院子里蘋果樹開花的時候,馬蒂斯會趴在海蓮娜那張紫紅色的金絲絨靠背安樂椅上,一動不動地看著蘋果花,那情景美好得就像馬蒂斯的一幅畫,海蓮娜因此才叫它馬蒂斯呢。馬蒂斯的畫不是被稱為‘安樂椅上的藝術’嗎?當然,海蓮娜給米洛改名字,還有另一個用意,那就是希望它忘記麗莎和倫敦,在慕尼黑開始新的生活。有時候必須忘記才能快樂,才能繼續活下去,一只狗也罷,一個人也罷。”
天哪!居麗不過隨口問了一句“為什么叫馬蒂斯呢”——這不過是初來乍到的房客沒話找話和房東的寒暄而已,相當于英國人見面時的“今天天氣怎么樣”,可老費恩一下子說了這么多。中間好幾次,居麗試圖打斷他都沒有成功。他這是有多久沒說話了?——應該說他這是多久沒和人說話了?老費恩和馬蒂斯是說話的,居麗不止一次聽到過呢,他親昵地叫馬蒂斯“Schatzi”(寶貝)。“為什么是‘Schatzi’不是‘Schatz’呢?馬蒂斯明明是一只公狗。”居麗問趙詣。“誰知道呢,”趙詣說,“或許他把馬蒂斯當成海蓮娜了吧。”
居麗后來明白了,她是不能問老費恩問題的,任何問題——哪怕只是問“附近哪一家肉食店的香腸最好”這一類方向性十分明確的問題,老費恩也能漫無邊際地說上大半天——從海蓮娜最愛去的街角那家猶太人開的肉食店,到另一條街道海蓮娜最討厭的那個希臘胖女人開的肉食店,再到海蓮娜自制的加了肉蔻、羅勒和胡椒的“全世界最好吃的肉丸”。也不管居麗表情如何,反正他自個兒說自個兒的,有時是連貫地說,有時中間要停頓上一會兒,你以為他已經結束了,突然他又開始說話了,就好像一臺時好時壞的老式留聲機。
誰說德國男人沉默寡言?這個德國老男人就和居老師一樣啰里啰唆。看來人一老,就不分國別了,也不分性別了,而有了一個共同的新身份,就是老人。全世界的老人都有一個特征,就是嘮叨——不看人眼色的嘮叨、自私自利的嘮叨、沒有尊嚴的嘮叨。
居麗后來就不給老費恩和她說話的機會了,老費恩在起居室,居麗就不去起居室,老費恩在廚房,居麗就不去廚房,老費恩坐在走廊那把扶手椅子上,居麗就干脆不出門了。
不出門當然不行,居麗還要去學校上課,還要去公司上班——那是后來的后來了。他們本來只打算在老費恩的房子里暫時過渡一下的,慕尼黑大學是有宿舍的,他們早就申請了,可申請的人排著長隊呢,一直沒輪到他們,他們也就在老費恩的房子里住下來了。居麗不想聽老費恩沒完沒了地追憶他和海蓮娜的往日時光,只好做出一副行色匆匆的樣子,Guten!(早上好)居麗一邊和走廊里的老費恩打著招呼,一邊推了自行車往外沖,老費恩咕嚕咕嚕的“ten”音堵在嗓子眼沒出來呢,居麗的“Guten”和自行車就已經飛出了院子。
自行車是老費恩主動借給居麗的。有一回,趙詣去見導師,因為時間有點兒趕,就想騎這自行車去學校,但老費恩竟然不讓,他說這是一輛女式自行車,男人騎它是“Unɡeeiɡnet(不得體)”的。怎么會呢?這輛自行車無論從顏色——非常保守和沉穩的墨綠色——還是款式,抑或尺寸,看起來都不怎么女式,趙詣騎怎么會“Unɡeeiɡnet”呢?相反,居麗騎倒是“Unɡeeiɡnet”呢,居麗個頭小——不到一米六——又是典型的東方女性清瘦身材,騎這么一輛粗獷笨重的自行車,看起來才非常“Unɡeeiɡnet”呢。
老費恩一開始不喜歡趙詣,他只是把趙詣當居麗的“Mitbewohner”(室友)——趙詣聽到過老費恩這么對提姆介紹他,似乎趙詣只是居麗找來一起解決房租和性的伙伴。德國大學生——老費恩一直把他們當大學生呢,雖然他們告訴過他,他們不是大學生,而是博士,但他就是固執地把他們當成大學生——有不少就是這么做的。當時趙詣聽了很想糾正他,他們是未婚夫婦,很嚴肅很正式的關系,不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伙伴。但居麗認為沒必要。“他想怎么介紹就怎么介紹,你在乎這個做什么?”
趙詣想想也是,他確實沒必要在乎兩個德國老男人——都已經老到連狗都遛不動了的老男人——是怎么看待他們的關系的。
其實趙詣倒是不介意陪老費恩聊聊天的,他心腸軟,看不得老費恩守株待兔、可憐兮兮的樣子。他也有時間。居麗總是爭分奪秒,“一寸光陰一寸金”在別人那兒是個文學比喻,在居麗這兒卻是道數學計算題。她單位時間的價值可不低的。但趙詣沒覺得自己的時間有多金貴。他來德國留學,純粹是因為居麗。居麗之前是他的學姐——算是學姐吧,比他高一屆,但兩人專業不同,居麗是經濟學系的,他是社會學系的,兩人是在《概率論和數理統計》選修課上認識的。一開始他只是仰慕居麗,他數學不好,經常聽不懂教授在上面說了什么,而居麗還能一邊聽課,一邊看書——看的可不是消遣一類的東西,而是正兒八經的大部頭專業著作,有一回趙詣發現她在看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呢。期末考試時有三分之二的同學掛了科,可居麗竟一騎絕塵地考了九十多分。趙詣不禁對這個身高只有一米五幾、體重只有九十幾斤的經濟系女生萌生出了“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情感,這種情感應該是一個學渣對一個學霸的敬意——至少主要成分是,但居麗不管,有一天直截了當地大聲問他:“趙詣,你是不是愛上了我?”趙詣當時被問蒙了。愛這東西,就像一只薛定諤的貓,沒打開紙箱子之前,誰知道結果?有可能愛上了,也有可能沒愛上,他自己都不知道呢。但既然居麗這么問他了,那就愛上了吧。他是吃霸王硬上弓這一套的。
而且,老實說,愛上居麗也不錯,至少以后的日子可以衣食無憂。他是社會學專業的,在校期間做過不少田野調查,明白衣食無憂對人類生活是很重要的,于是他們很快就確定了戀愛關系。居麗比他先來德國一年,德語已經很流利了。沒有什么事情是居麗做不好的,只要居麗下決心去做。這一點趙詣堅信不疑。這也是趙詣愿意和居麗在一起的原因。比起奮斗,他更愿意坐享其成。
居麗說趙詣身上有一種居家好男人的氣質。這是她對趙詣愛聊天的比較隱晦的批評,有時不隱晦起來,會說他身上有一種家庭婦女氣質。他當然不同意。他的專業是社會學,就算喜歡聊天,那也屬于田野調查,是專業性的體現。
“得了吧,你就是喜歡家長里短,這是你的天賦,每個人都有自己天賦的,凱恩斯有經濟天賦,愛因斯坦有科學天賦,趙詣你有聊天天賦。”居麗的戲謔里顯然帶有輕蔑意味。
人是很可怕的動物,一旦察覺了對方的弱點,就不放過了。這是人類的原始狩獵本能。趙詣覺得,如果他們還處在原始社會,要靠打獵生存,居麗一定是個好獵手。
他承認,比起在課堂上聚精會神地聽教授們講那些枯燥晦澀的理論,他確實更喜歡懶散地坐在老費恩家后廊的安樂椅上,一邊喝著下午茶,一邊聽老費恩講海蓮娜那“原來姹紫嫣紅開遍”的花園——“這兒是黃玫瑰,好幾棵黃玫瑰,種子是海蓮娜從倫敦哥倫比亞花市上買回來的”“那兒,就是靠老提姆家柵欄那兒,是一排洋地黃,洋地黃不開花時毫不起眼,可一開起花來,就好看得像排著隊等著出場跳芭蕾舞的小姑娘”“Li,你不知道,海蓮娜的花園,可是我們這個街區最美的花園”。
其實坐在廚房那張老式黑胡桃木餐桌上,聽老費恩講海蓮娜以前做的各種美食也是享受,雖然只是一種畫餅充饑般的享受。
趙詣就喜歡這種不辛苦的獲得方式。和老費恩聊天,也是有收獲的,既可以提高自己的德語水平,又能順便發揚一下我們中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傳統文化美德,何樂而不為呢?
甚至對提姆也是這樣。提姆有時會不請自來,在老費恩和趙詣說話的時候,他就守在一邊,熱切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等合適的時機插嘴,一般等不到,因為老費恩不給他機會。趙詣有時看不下去,會故意問提姆一點兒什么。這時提姆就像被老師點名提問的小學生,別提多激動和感謝了,看向趙詣的眼神,幾乎可以用含情脈脈來形容了。不過,提姆這個老頭,也是一個得寸進尺的主,一旦讓他插上了嘴,從不見好就收,尤其在講到他的Juɡend——提姆的貓——的時候,雖然名字叫青春(Juɡend在德語里是“青春”的意思),卻是一只老貓,幾乎和提姆一樣老——以貓齡而論的話。老費恩可不高興提姆這樣喧賓奪主,總會不客氣地打斷他。有一次趙詣剛轉身,就聽到老費恩低聲斥責提姆,“Li是我的房客,不是你的。”——他總是把居麗和趙詣都叫成“Li”,可能是他習慣了這么叫居麗,也可能因為“Li”朗朗上口。趙詣試著教過他發“趙”這個翹舌音,“Zhɑo,Zhɑo,Zhɑo”,還張了嘴讓他看自己是如何用舌尖去抵前硬腭的,老費恩跟著做了幾遍,“Zhu,Zhu,Zhu”。也不知道是中文真的難學,還是老費恩語言天賦差,抑或人老了,舌頭也老了,發不出難度頗高的翹舌音,趙詣示范教學幾次后,“趙”在老費恩那兒還是“豬”,趙詣只好作罷,就由他們叫他“Li”了。
居麗笑得不行,她有時也故意叫趙詣為“Li”呢,“Li,幫我去廚房倒杯果汁。”“Li,今天你做西班牙海鮮飯吧,我想吃西班牙海鮮飯了。”
二
一開始趙詣和居麗是一起遛馬蒂斯的,他們七點起床,馬蒂斯已經在房門口等了。馬蒂斯教養很好,從不瞎叫喚,更不會用爪子嘎吱嘎吱撓門,而是耐心安靜地守在門口等他們——還不是緊貼著門的那種等法,而是略微往后,像書信署名似的,要在中間留上好幾行空檔,一種老派的彬彬有禮。“那當然,它可是海蓮娜教育出來的。”老費恩驕傲地說,“在倫敦時,它身上還有藝術家的性情,但在海蓮娜的教育下,它已經十分得體了。”
其實海蓮娜也就教育了它一年多。
“你是不是也有寄人籬下的審時度勢?”趙詣揶揄般問馬蒂斯。
馬蒂斯迷茫地看著趙詣,也不知是蘇格蘭特有的寬眼距使它看起來顯得迷茫,還是它真迷茫了,畢竟中文那么難,連老費恩都學不會呢,馬蒂斯一只狗更學不會了。
“你別說中文行不行?”居麗不喜歡趙詣說中文。要學好德語,就要時時說德語,哪怕和一只狗,也要說德語。
但趙詣做不到。他的德語水平無法讓他隨心所欲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比如“寄人籬下”這種意蘊豐富的成語,他必須要用中文說,才能言簡意賅。
這也是后來趙詣堅持回國的原因之一。居麗博士畢業后,在一家德國金融公司上班,本來打算留在慕尼黑總部發展的,但趙詣不想,“我不想一輩子說德語。”
好在那家金融公司在北京和上海都設有分部。就在兩人因為回不回國發展開始爭執時,公司在北京的分部有一個好位置及時空了出來,是亞太區域的財務副總監。原來的副總監是個四十多歲的日本女人,突然辭職了,辭職理由是奉父母之命回去結婚,但后來聽說其實不是回去結婚,而是得了乳腺癌,要回東京做手術。
居麗對這個職位倒是有興趣的,只是因為自己資歷尚淺,怕給嚴謹踏實的德國上司留下一個好高騖遠、急功近利的印象,所以有些猶豫。但趙詣這一回倒是比她積極上進,一再慫恿她試試看,于是居麗真去試了,沒想到,總部竟然批了。
馬蒂斯就這樣跟著他們回北京了。
是老費恩非要他們帶走馬蒂斯的。那個時候,老費恩的健康狀況已經很糟糕了。他有嚴重的哮喘,從廚房走到院子,或從院子走回廚房,中間都要停下來喘上幾口氣,有時趙詣看他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真擔心他會一口氣喘不過來就掛了。不止哮喘,老費恩還有嚴重的糖尿病,飯后血糖指標值能高到14mmol/l。這個指標什么意思趙詣不知道,但醫生說了,這是會猝死的數字,一再叮囑老費恩要嚴格控制飲食,尤其要控制糖的攝入。但老費恩尤其不控制糖的攝入,他好嗜甜食,特別是蘋果派。下午四點是他雷打不動的“Low tea”時間,這是他們從倫敦帶回來的生活習慣,已經幾十年了。“鐘敲四下,一切皆為下午茶而停。”敲四下是“Low tea”時間,敲五下是“High tea”時間,老費恩說,海蓮娜從來不會搞錯這個,因為“Low tea”是英國上流社會喝茶的時間,而“High tea”是下等人充饑的時間——那些仆從和苦力,勞作到這個時候,需要吃點東西補充補充體力了。老費恩和海蓮娜退休前都在政府部門工作,當然屬于喝“Low tea”的階層。一杯錫蘭紅茶,有時是一杯東弗里斯蘭茶——老費恩說起茶來那是頭頭是道,他奇怪趙詣和居麗竟然不喝茶,“你們中國人不是愛喝茶的嗎?”趙詣告訴他,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喝茶的,也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會中國功夫——有一回老費恩還問他們會不會中國功夫。他看過李小龍的電影,以為所有的中國人都會打拳,還會用筷子夾綠豆蠅。趙詣無語,中國在世界化,但世界并不了解中國。這是一件讓中國人沮喪的事情。
老費恩的茶點總是蘋果派。蘋果派是從附近的面包房買回來的。“no,no,no(不好,不好,不好)”,老費恩會一邊吃,一邊搖頭。居麗實在搞不懂這個老費恩,既然no個不停,為什么還要吃?又不是藥,難吃也得吃,不吃會死。有時趙詣忘了幫他買——總是趙詣去幫他買的,居麗可沒這個時間,也沒有趙詣喜歡的“老吾老”中國傳統美德——老費恩還會十分生氣地質問趙詣。德語可不是一種溫柔的語言,加上說話的人還哮喘,呼哧呼哧的,聽起來簡直就像在吐痰。“你只是他的房客,不是他的仆人,”居麗對趙詣的好脾氣很是不滿,“一個糟老頭子。”
就因為一個糟老頭子,所以趙詣才不和他計較。老年人的脾氣總是不好的,人生再也沒有好事發生了,一件好事也不會發生了。光禿禿的腦袋再不會生長出濃密的頭發,松垮的皮肉再不會生長出結實的肌肉,而那個軟塌塌、皺巴巴得像一塊臟抹布的性器官,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昂首挺立神氣活現了。他的脾氣還怎么好得起來?還怎么好得起來?
一個既沒有了現在也沒有了未來的人,只有回到過去了,也只有回到過去,世界才是“燦爛如金”的。
所以老費恩拼死也要吃蘋果派,這是他回去的方式。
居麗本來氣呼呼的,被趙詣這么一說,竟然有些心酸了。
她想起居老師和孟庭春了。
“馬克怎么可以這樣?馬克怎么可以這樣?”
老費恩住院時馬克是回來過的,還和趙詣他們聊了不少他們家的事情——多少帶點解釋的意思,畢竟趙詣和居麗是和老費恩一起住的人,父親平日的生活起居也沒少麻煩他們。“真是亦父亦子。”居麗語帶譏諷。其實馬克長得更像海蓮娜,灰綠色的眼睛、闊大方正的下頜,神情看起來也和相框里的海蓮娜一樣古板嚴厲,可一旦聊起天來,馬克和老費恩就一樣了,也是一個可以話很多的德國男人。馬克說他在柏林住的是小公寓,只有三間房。他和妻子艾米麗一間,女兒一間,另外一間不到十平方米,是他的書房——現在艾米麗的姐姐住著。艾米麗姐姐離婚后就從愛爾蘭來柏林了,說是過來“整理一下心情”,至少當時艾米麗是這么對馬克說的。馬克以為最多也就一兩個月的事,沒想到一住下就不走了,也不是艾米麗姐姐賴著不走,而是艾米麗不讓她姐姐走,艾米麗已經習慣了姐姐的陪伴,和對她生活上的照顧。她姐姐是個勤快的人,也能干,他們家的所有家務,包括做Haɡɡis——一種愛爾蘭的美食,用海綿擦馬桶,洗熨他們夫婦的內衣,都是艾米麗姐姐做呢,連馬克都有點兒過意不去,人家是親戚,是客人,不是女仆,怎么可以讓人家做這些很私密的事情呢?但艾米麗說,這是她們姐妹之間的事情,不用他管。
馬克也知道這是艾米麗的策略,艾米麗是個聰明女人,習慣了用這種以退為進的苦肉計的方式在德國生存。他當初之所以愛上她,多少是有弒母意味的。海蓮娜又嚴厲又強硬,而艾米麗又溫柔又軟弱——至少看起來又溫柔又軟弱。但后來馬克知道了,艾米麗和海蓮娜兩個人只是表面迥異,其實骨子里是一樣的女人。他們家的事情,從來都是艾米麗說了算。艾米麗會以最溫柔的方式,最軟弱的方式,把他置于沒有選擇的境地。
在老費恩的事情上,也是如此,艾米麗什么也不說。當馬克問她的時候,她才輕聲細語地說,這是他的事情,應該由他自己決定。
可幾天之后,她就帶他去了一個地方,那地方叫“林中空地”,一開始他還以為和海德格爾有什么關系,或者是個靈修場所——艾米麗和她姐姐對靈修之類的事情挺有興趣的,結果是一家社區養老院。他之前完全不知道那個地方是養老院呢,因為從外觀上看,那就像一棟普通的居民樓。里面的條件似乎還不錯,每個老人都有單人房間,有共同的活動室,老人們坐在那兒玩一種叫Mau Mau的紙牌游戲,看電視,小聲地聊天。養老院還有一個庭院,庭院里有幾棵高大茂盛的橡樹,開著粉紫色的花,橡樹中間還放了三張藤蔓狀的鐵藝扶手椅、一張鋼化玻璃面的小圓桌,看起來還真有幾分林中空地的意思。有一個老太太,戴著珍珠項鏈和耳環,坐在椅子上瞇著眼曬太陽,像年輕女孩子那樣緊緊并攏的雙膝上攤著一本書,老花鏡兩邊的細長金鏈子,在斑駁的陽光下一閃一閃的。艾米麗輕聲細語地說:“這地方漂亮的老太太真多呀,但老先生沒有幾個,費恩住這兒的話,應該很愉快的。”
馬克也很反感艾米麗這種方式,就像當年反感海蓮娜一樣,但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來安置父親,住自己家里顯然是不現實的,沒有多余的房間,總不能把艾米麗姐姐趕走吧,他開不了這個口,而且,他也不想艾米麗姐姐走,他并不討厭艾米麗姐姐在他家待著。艾米麗并不是一個快樂的人,身上總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愛爾蘭的憂郁”,可自從她姐姐來了后,她看起來快樂多了。兩姐妹經常在廚房里嘀嘀咕咕,就像廚房里有兩只鴿子,她們還會一邊燉著Haɡɡis,一邊齊聲哼著愛爾蘭民謠——《夏日最后玫瑰》《我將再帶你回到家鄉,凱瑟琳》《丹尼男孩》,一首又一首,兩姐妹低沉的聲音迷人極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聽到艾米麗這樣輕聲哼歌了。
當然,也不單是房間的事情,還有其他事情。
其他事情是什么,馬克不說,趙詣也就不問,因為那是人家的隱私。在德國生活了幾年之后,他發現德國人對于隱私的定義,就是根本沒有定義,任何話題——哪怕關于他們的生殖器,哪怕關于他們性生活的質量和頻率——只要他們自己想說,就都不是隱私,可如果是他們自己不想說的事情,哪怕只是隨口問一句他們父母是做哪行的,對不起,你可能就冒犯了他們的隱私。這樣的聊天環境實在太惡劣了。相比而言,趙詣還是更喜歡和中國人聊天,比較隨意松弛,你問什么都是可以的,至于說不說,說到什么程度,或者說真話還是假話,那是另一回事,反正不至于上綱上線。就憑這個聊天的文化差異,趙詣也是要回中國生活的,對他而言,聊天自由是很重要的。
而居麗和他相反,居麗想要的是不聊天的自由。
在聊天這件事上,居麗認為全世界的人都要向英國人學習,尤其是全世界的老年人。
“哈哈,今天天氣不錯。”
“哈哈,今天天氣不錯。”
然后,就到此為止了。
老年生活守則第一條,“不要找年輕人聊天”。
誰的時間都不夠用,年輕人不夠用,老年人更不夠用——因為所剩無幾,所以不要浪費在那些有的沒的閑扯上。
馬克說,老費恩去柏林后,趙詣和居麗可以繼續租這個房子,繼續照顧馬蒂斯。他們家養不了狗,在柏林養狗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不但要給狗買保險,每年還要繳納養狗稅,養狗稅可不少,不少也得交,偷稅被捉到了,要罰一筆巨款呢。他們公司有個工程師,是個印度人,就被罰過的。而且,艾米麗不喜歡狗,“林中空地”又不允許老人帶寵物入住,即便是盆栽植物,也只能帶一盆,不能多帶,而小動物,別說蘇格蘭犬了,就是小倉鼠也不行。院長告訴過他們,奈莉——那個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的老太太——進院時非要帶上約納斯——一只可愛的敘利亞小倉鼠。這當然不可以。不能養寵物是“林中空地”的規定。如果奈莉能帶倉鼠,其他老人也能帶金魚了,就也能帶貓和狗了。來“林中空地”的老人都是獨居老人,有的已經獨居多年了,哪個沒有養只什么活物做伴呢?如果都能帶上寵物的話,“林中空地”可就不是一個安靜的養老院了。奈莉的女兒答應幫她照顧約納斯,還答應隔段時間會帶約納斯來探望她。但奈莉緊緊攥著手里的籠子不放,老太太看起來文雅瘦弱,力氣竟然大得很,不論女兒和護士們怎么勸,就是不放下手里的籠子,最后竟然拎著籠子進了衛生間。他們還以為奈莉是不舍得在這最后時間里和她親愛的約納斯分離片刻,所以連上廁所都要帶著它呢,沒想到,她是進去做了斷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死約納斯的,反正這只可憐的小倉鼠再也沒有醒過來,現在就埋在院子里那棵最大的橡樹下面。本來這是不可以的,“林中空地”又不是寵物公墓,可誰也沒有辦法讓奈莉放下手里的籠子,院里的老人們,特別是米利安先生,哭得稀里嘩啦,說這件事讓他心碎了。米利安先生是個詩人呢,有時會給大家朗誦他寫的詩。老人們一起為奈莉請愿,甚至以絕食相要挾,要院里同意把約納斯葬在院子里。只要不下雨,奈莉就在院子里待著,米利安先生會陪著她——當然是在他膝蓋狀況還好的時候,米利安先生有風濕性關節炎,發作的時候,連床也下不了呢。
馬克在與趙詣和居麗聊這些的時候,老費恩就坐在前廊的扶手椅上,盯著光禿禿的花園發呆——也可能在他眼里,那是花團錦簇的花園,誰知道呢。
“趙詣,我死之后,你會這樣嗎?”居麗問。
“會怎樣?”
“像老費恩忠于海蓮娜那樣。”
“老費恩可沒有忠于海蓮娜。”
至少在提姆的故事里老費恩沒有忠于海蓮娜。
有一回,趙詣出門遛馬蒂斯,在雜貨店門口碰到提姆,提姆手里的購物袋看起來很沉,趙詣好心說幫他拎。提姆這老頭可不客氣,立刻把手里的購物袋給了趙詣,而且又折回店里買了不少東西,都是啤酒、土豆之類的重物。
他大概也有點兒難為情,所以非要留趙詣喝一杯再走,其實后來喝的可不止一杯,提姆不斷給他續杯,趙詣根本沒有機會開口說走。而且,提姆還給他講故事呢,先是講他的貓Juɡend,說它年輕時如何如何風流成性,整個街區都有它的妞兒呢。正講得唾沫橫飛,見趙詣欠身,有離開之意,他立馬就警覺地換話題了——別看提姆神經兮兮的,這種時候他還挺機靈呢——開始講起了老費恩的Seitensprunɡ(外遇)。趙詣嚇一跳,老費恩還有Seitensprunɡ?按居麗的說法,這個房子都被老費恩住成海蓮娜博物館了,老費恩都變成海蓮娜博物館講解員了,這樣的男人還有Seitensprunɡ?“當然有,男人都是貓,和Juɡend一樣,只要有機會,就想和別的母貓來上一腿。除非你把它閹了。”提姆說。不過,有一個海蓮娜那樣嚴厲的妻子,費恩的機會并不多。但費恩這輩子還是有過兩次短暫外遇的,就提姆所知道的,一次是和女秘書,另一次是和朱利安太太。提姆沒見過那個女秘書,不知道女秘書長得怎么樣,但朱利安太太提姆可是見過的,而且是經常見呢。“她以前就住在前面那棟房子里。現在那棟房子是一對荷蘭夫婦住著,朱利安太太把房子賣給那對荷蘭夫婦之后,就搬到杜塞爾多夫去了,不對,不是杜塞爾多夫,去杜塞爾多夫的是米勒太太,對,是米勒太太,朱利安太太去的是不來梅,她女兒在不來梅呢。朱利安太太的長相,天哪,Li,如果你看了,會嚇一跳的,她長得就像一只烏鶇,這個街區可找不出比她更丑的女人了,也不知道費恩看上了她什么——也可能不是費恩看上了朱利安太太,而是朱利安太太看上了費恩,別看朱利安太太自己長得像一只烏鶇,但她找的男人可不是烏鶇,一個個都是高大漂亮的白顴。這女人胃口又刁又大,我們街區長相英俊的男人她都打過主意呢。Li,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別告訴費恩,他聽了會生氣的。朱利安太太當年也勾引過我呢。有一次,我從她家院子前面經過的時候,她站在蘋果樹下對我拋媚眼,朱利安當時也在,這女人膽子大著呢,我沒搭理她。我有潔癖。我一輩子不結婚就是因為我有潔癖,我受不了不干凈的床單,也受不了不干凈的女人。女人就像食物,好看不好看在其次,干凈不干凈最重要。朱利安太太骯臟,街區的人都知道。但費恩竟然和這個骯臟的女人搞一起了。我說過男人是貓,總想和別的母貓來上一腿,但那也要分什么母貓的。比如雜貨店老板的雜種貓Nini,Juɡend就看不上。Nini吃老鼠,每次看見Juɡend,就喵嗚喵嗚地走過來,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的,騷得很。但Juɡend轉身就跑。連一只貓都有操守呢,費恩竟然沒有。我是不懂費恩的,也不懂海蓮娜。大家以為海蓮娜不會善罷甘休的。她可是那種能拿起武器捍衛自己權利的女人,街區的人都知道,海蓮娜的權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家的蘋果樹的枝伸進了她的院子,就伸進那么一丁點兒,她都會拿了樹枝剪咔嚓一下剪了呢。整個街區的人都屏聲靜氣,等著看一出好戲,說不定海蓮娜一憤怒,把朱利安太太咔嚓了呢,把費恩咔嚓了呢,或者把費恩的家伙咔嚓了呢。如果警察在海蓮娜的蘋果樹下挖出一具尸體,如果海蓮娜的玫瑰花上有成群結隊的蒼蠅嗡嗡叫,我們是不會奇怪的。海蓮娜就是那種什么都做得出來的女人。但這些可怕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生,朱利安太太和費恩活得好好的,大家連一場吵架都沒有等到。而且,更奇怪的是,海蓮娜和費恩更恩愛了,兩人開始一起遛狗,以前他們養的是一只明斯特犬,總是費恩負責遛的——我猜費恩就是遛狗時被朱利安太太搞上的,因為朱利安太太也養了一只狗,一只個頭特別大的薩摩耶,朱利安太太就喜歡大家伙,這話不是我說的,是蒂芬夫人說的。蒂芬夫人就是那個總穿著一件孔雀藍色睡袍——有時是大麗花圖案的香檳色睡袍——站在臺階上和郵差聊天的女人。那件事情發生后,海蓮娜就開始和費恩一起遛狗了,兩人手牽著手,甜蜜地從朱利安家房子前面經過。女人這種生物,比貓復雜多了,你永遠猜不透她們腦子里想的是什么。我是情愿養貓的,養貓比養女人省心。我告訴你,Li,養貓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貓老了也不會變丑,老女人可談不上好看,那些年輕時美得像玫瑰花般的女人,老了就丑成一只只密西西比鱷魚了,身上的皮膚也和鱷魚那樣灰暗粗糙。但貓老了可不會,不信你摸一摸我的Juɡend,你摸一摸,你摸一摸,皮毛是不是光滑得像一塊上等的阿姆斯特丹奶酪?”
趙詣樂得不行。他有點兒喜歡上了提姆這小老頭。
那以后,趙詣去雜貨店的時候,總要順便幫提姆帶點兒什么。沒辦法,提姆總是“正好”在門口遇到他,而回來時提姆總要留他喝“一杯”,趙詣架不住提姆的殷切挽留。每次當趙詣要走,提姆就會讓他幫忙“看一下”什么。“Li,你過來,你過來,幫我看一下衛生間的水箱”“Li,你過來,你過來,幫我看一下這個多士爐”。他家的東西也像提姆一樣,上了年紀,時不時就會出一些狀況。趙詣有的能修理,有的也修不了。他其實不太擅長修理東西的,這方面居麗比他強。只要有說明書,多復雜的電器居麗都能搞定。而趙詣修東西就是一番鼓搗,有時瞎貓碰上死耗子,也能鼓搗好。多數時候都是修不好的。提姆好像并不在乎。修好了“ɡut(好)”,沒修好也“ɡut”。下一次趙詣過來,提姆又要他去“看一下”。走廊那個有著彩色玻璃燈罩的壁燈,提姆都讓趙詣“看一下”好幾回了。趙詣有時甚至懷疑,提姆是不是故意把這些東西搞壞的,這樣就可以讓趙詣多待一會兒。在趙詣鼓搗這些東西的時候,提姆就站在他身后,親昵地給趙詣講一些這個街區曾經發生過的八卦。也不知提姆這個人本來就喜歡八卦,還是在有意取悅趙詣。提姆也很狡黠的,他用他的方式占趙詣的便宜呢。趙詣不是不知道,但他不在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德國老頭占他這點兒體力和時間上的便宜。“就當發揚我們偉大的‘老吾老’傳統美德了。”趙詣自己對自己說。不過,這事卻不能讓費恩知道,費恩這方面還挺小氣的,他不會認為提姆占的是趙詣的便宜,而是認為提姆占的是他的便宜。所以他特別警惕提姆接近趙詣和居麗,只要一發現提姆有這個跡象,就會不客氣地斥責他,“Li是我的房客,不是你的。”
這些事情,趙詣晚上會講給居麗聽,居麗有時心情好,也隨便聽幾句,有時心情不怎么樣,就不想聽了,“什么亂七八糟的。”
關于老費恩的那個八卦,居麗根本不相信。“肯定是提姆瞎編的,怎么可能呢?老費恩那么想念海蓮娜。”
趙詣有些得意。居麗智商雖然高,但在某些方面,比如對人性和感情的認知,還是不如他。她不懂人是最復雜、最深奧的生物,想念歸想念,出軌歸出軌,這不矛盾,不但不矛盾,可能還會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就因為出過軌,所以更想念呢。有時忠貞會導致伴侶的不滿和怨恨,而背叛倒是會增加伴侶的負疚感以及由于負疚而產生的深沉綿長的愛意。這其中的心理學和道德邏輯,趙詣不想和居麗展開討論。居麗喜歡占上風,而他喜歡讓居麗占上風,這是趙詣招人喜愛的個性之一。
三
居麗和趙詣在北京的房子不算太小,兩室一廳,六十多平方米。
買這個房子時,居麗還不知道自己懷孕了,慕尼是個意外。“你是一個美好的意外。”趙詣后來對慕尼說。其實在慕尼黑居麗就懷上了慕尼,這也是慕尼得名的由來。居麗當時還是相當懊惱的,時機不對,北京這邊的工作她剛上手,哪有時間懷孕生孩子?
“你以為生孩子是看電影?有時間就看,沒時間就不看。”居老師和孟庭春急得不行。
“要不你干脆提前退休,去北京照顧麗麗。”居老師說。這要是以前,孟庭春可是要和居老師好好抵牾一番的。憑什么是她而不是他提前退休呀?她又不是家庭婦女,她也是知識女性。“嘁,就帶學生種種蠶豆,在黑板上畫畫蠶豆花,也算知識女性!”居老師一定嗤之以鼻。孟庭春是一個小學老師,每周給學生上幾節美勞課。那又如何?一點兒也不妨礙孟庭春把自己當知識女性——至少當一個小知識女性,小知識女性也是有“過自己的生活”的覺悟的,不能為了子女的生活而放棄自己的生活。但這個時候孟庭春顧不上和居老師抵牾了,“過自己的生活”的想法也不翼而飛。居麗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至少是她的生活基礎,居麗的生活如果沒有完整地建立起來,她的生活,他們的生活,都無從談起。“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居老師還在一邊語重心長地勸導,孟庭春已經向學校打退休報告了。
不過,居老師提出這個建議時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呢。那個時候他已經啟動了一種忘我模式——應該說是“忘我們”模式,因為孟庭春當時也和他一樣,一心只想到了居麗,沒想到自己。等到他們反應過來,已經一個孤單地坐在高鐵上看窗外的蒼茫夜色,和夜色里一盞盞像螢火蟲一樣往后飛逝的遠處燈火,另一個坐在廚房那張鋪了印花塑料布的小方桌上,不解地看著一碗西紅柿雞蛋面條,他沒想到西紅柿雞蛋面條竟然能做得這么難吃。“不就是西紅柿、雞蛋、面條放水里一起煮嗎?”走之前孟庭春本來要教他做幾樣簡單飯菜的,他不屑學。沒必要。雖然結婚幾十年來他過的是“君子遠庖廚”的生活,但那是不為也,非不能也,只要有必要,他也是可以庖廚的,他又不要吃《紅樓夢》里胭脂鵝脯、蓮葉羹、茄鲞那種食物,不過果個腹而已,有什么好學的?沒想到,果腹也不是容易的。不知道是面條多了,還是水少了,還是煮面的時間沒掌握好,反正他煮出來的西紅柿雞蛋面,和孟庭春煮出來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樣子不一樣,吃起來更不一樣。如果不是有孟庭春給他腌好的酸黃瓜和酒糟魚佐食,那碗西紅柿雞蛋面是不可能下咽的。看來以后的果腹問題,還是要在學校食堂解決。
想到接下來的幾年時間,他都要和教研室的老鰥夫伍德那樣,一日三餐拿個飯盒孑然一身去食堂,居老師的眼角突然酸脹得不行。
四
孟庭春一來北京,房子就小了。
至少馬蒂斯會覺得它小了。之前趙詣和居麗上班后,整個白天房子都是馬蒂斯的,陽臺是它的,客廳是它的,那間朝陽的十平方米書房也是它的。它喜歡躺在書房沙發前那塊灰色方毯上睡午覺,一睡就是好幾個小時。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從來中國后,馬蒂斯的午睡時間變長了許多。趙詣在工作間隙,時不時會用手機查看一下家里的監控,他有點兒不放心,畢竟馬蒂斯背井離鄉的,語言又不通——應該不通吧?關于這個問題,他還專門請教過一個同事呢,這個同事是搞人類社會行為學研究的,但業余愛好研究動物社會行為學,準確地說,是研究動物如何過社交生活。趙詣問他,狗是不是和人類一樣,出國后也面臨語言問題,不然就沒法過社交生活了?同事告訴他,狗和人類的交流方式還是不太一樣的,人類主要通過語言和文字這種符號類媒介來進行交流,但狗的交流形式比較原始,它們主要通過叫聲,還有身體動作和氣味來進行交流,比如搖尾巴,豎耳朵,聞對方的肛門,這些狗的語言是全世界通用的。趙詣聽了覺得有些安慰,至少馬蒂斯在這邊過社交生活不用另學外語了。
但馬蒂斯似乎并不想過社交生活,不知道在成為馬蒂斯之前,它還是米洛的時候,性格怎么樣——在老費恩描述他“燦爛如金”的倫敦時光里,說過那時的米洛是有“藝術家性情”的,喜歡跟著麗莎在整個倫敦西區瞎逛,見人見狗都熱情洋溢,甚至見了博物館門口的大海報,也興奮得不行。博物館是不讓帶寵物進去的,每次他們在博物館里面的時候,米洛就在外面看海報。它喜歡看海報,好像能看懂一樣。不過,現在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它的“藝術家性情”了,在慕尼黑時就看不出來了,除了跟著趙詣出門的時候活潑一點兒——那也要看它心情,它有時活潑,有時也不活潑。多數時候它都像個上了年紀的人,安靜地趴在后廊“海蓮娜的椅子”上,盯著院子里那棵半禿的蘋果樹發呆。那樣子,與其說它是馬蒂斯,不如說它是普魯斯特,在一種詩意的傷感中,追憶自己曾經在倫敦的歡樂時光。
但一只狗會不會追憶呢?趙詣好奇,關于這個,他也請教過同事的。同事說,狗是會回憶的,只是狗的回憶機制和人不一樣,人的回憶是自發的、有意識的,是能控制的,回憶什么,不回憶什么,人都可以自己選擇和決定,就像放唱片機,喜歡的歌曲就反復放、反復聽。但動物的回憶完全是條件反射式的,是靠刺激發生的,就像福克納《喧嘩與騷動》里的白癡班吉,因為突然嗅到了凱蒂身上散發出的樹的香味才讓他想起從前的事情。這屬于生物性的低級記憶,和人類的高級記憶是不同的。
趙詣對“低級記憶”這個說法不太接受。他是看過《忠犬八公物語》的,對里面那只叫阿八的秋田犬,在主人上野教授死后多年,仍然風雨無阻地跑到澀谷車站等主人的情景印象深刻,很難說這是“低級記憶”。人類永遠低估其他物種。來北京后的馬蒂斯,神情看起來有點兒寂寞,至少在趙詣的解讀里,那種神情是寂寞的意思。它白天要么躺在書房睡漫長的午覺,要么趴在陽臺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大落地玻璃看。他們的公寓在三十七層呢,窗外什么風景也沒有的,它到底在看什么呢?趙詣好奇,有一天他也趴到陽臺的地磚上,從馬蒂斯的角度抬起頭往外看,可窗外只有高樓,還有被高樓切割了的破碎天空,其他什么也沒有。
樓下人家也養了一只狗,是只活潑好動的臘腸犬,叫小姨太。不知道為什么要叫這么個名字,取其軟玉溫香之意?“這只臘腸犬肉乎乎的,摸起來手感肯定不錯。”趙詣對居麗說。他們倆睡覺前總要聊一會兒天的,居麗一邊用iPad看第二天的會議材料或財務報告,一邊聽趙詣說些有的沒的。他們的模式和別的夫婦有點兒不同,人家一般是女的說,男的聽,或者不聽,他倆反過來,是趙詣說,居麗聽,或者不聽,之后關燈睡覺,或者做個愛再關燈睡覺。做愛一般是居麗主動,倒不是趙詣就沒有生理沖動的時候,而是他這個人有著一以貫之的懶散,性格又有無可無不可的隨和,所以即便來了興致,只要居麗沒那個意思,或者被什么一打岔,也就不了了之,不像居麗,不要時就堅決不要,而一旦想要了,就要志在必得。所以他后來干脆就由居麗自己予取予求了,反正他都盡力配合。
小姨太其實是只公狗。有一回它們在小區花壇那兒碰到了,馬蒂斯對同類一般很冷淡的,那天也不知為什么,竟然熱情起來,兩只黑眼睛只盯著小姨太看。趙詣在電梯里抱著它時,感覺它的體溫升高了不少呢,連尾巴都是硬硬的。趙詣也希望馬蒂斯在北京交上新朋友,于是就和臘腸狗的主人—— 一個手腕紋了半朵紅玫瑰、長得有點兒像湯唯的女人——主動搭訕起來,兩個狗主人相聊甚歡,又加了微信,約了以后有空一起遛狗。他回來把這事說給居麗聽,居麗沒說什么,可能沒聽見,她第二天要飛新加坡開一個行業會議,所以頭天晚上正忙著做各種準備呢。
馬蒂斯和小姨太一周見兩次——周二、周五,這兩天是趙詣所里開例會的日子,例會嘛,不過走個形式,主任說幾句,個別老同志說幾句,大家就作鳥獸散了。趙詣回家吃過晚飯才七點,七點半兩只狗就在小區花壇那兒見上了。
小姨太的主人是個平面設計師,平時在家工作,所以趙詣什么時候約她都可以。
馬蒂斯和小姨太每次見面都興奮得什么似的,你嗅一下我,我嗅一下你。也不知道是小姨太噴了圣羅蘭的“黑鴉片”,還是它主人噴了,反正他們身上都散發出一種茉莉、杏仁和蘋果的香甜味兒。
或許是因為小姨太身上散發出的蘋果味兒,也或許因為小姨太身上穿的那件黃綠相間的鮮艷的針織背心——看起來就像一只鸚鵡似的,反正馬蒂斯只要一見到小姨太,就興奮得不行。
狗也是會思念的吧?
馬蒂斯后來就不滿足一周只見兩次小姨太了。而是每天晚上一到七點,它就跑到門口鞋柜那兒站著,那意思是要趙詣帶它出門呢。
趙詣是很想哄馬蒂斯開心的,但他也沒辦法。除了周二周五,其他時間里他過的也是朝九晚五的社畜生活。
家里那輛紅色梅賽德斯基本都是居麗開。其實他單位更遠。居麗倒是問過他的,要不要再買輛車給他通勤。趙詣說沒必要。他不覺得在北京二環開車是一件多享受的事情。坐公交上班挺好,可以一邊欣賞街景,一邊聽車上的老人們說話。趙詣發現,北京的老人或許是全世界最愛坐公交車的老人,尤其是早上這個時間段,公交車幾乎被老人們占領了,他們簡直把公交車當成會議室呢,一個個中氣十足地談論著世界性的話題,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些老人是聯合國的顧問呢。也有個別安靜的老人,從頭到尾都帶著恬靜的表情坐著,司機告訴趙詣,這些老人是把公交車當觀光車坐呢,從這個公園坐到那個公園,從那個公園坐到這個公園,反正他們坐公交車又不用買票,白坐。還有不下車的老人,一直坐,一直坐,坐到終點,又從終點坐回來,這些老人是把公交車當搖籃,搖呀搖,搖到外婆橋,外婆給我一塊糕。司機不知道這些老人在夢里得沒得到一塊糕,反正他們打盹兒的樣子看起來還挺幸福的。“人就是這樣,不論年輕時活得多么八千里路云和月,但活著活著,就又活回搖籃的狀態了。你以為你想要一個世界,其實你想要的只是一個搖籃。”司機搖搖頭說。這個司機的年齡和趙詣差不多,但說起話來有時會像個哲學家。在北京這個地方,你是無法通過一個人所說的話來判斷其身份的。
趙詣偶爾會想起提姆和老費恩那兩個慕尼黑老頭。提姆如果生活在北京,肯定如魚得水,估計就屬于那種每天一大早就出來坐公交車的老頭。但老費恩就不一定,他可能會和馬蒂斯一樣,并不怎么喜歡北京生活——也可能喜歡,至少會喜歡稻香村的糕點和全聚德的北京烤鴨,趙詣和居麗請他吃過一次北京烤鴨,真空包裝的,只是用烤箱熱了一下而已,老費恩都喜歡得不行呢,不停地說美味。
也不知道老費恩怎么樣了。
他們回北京后,趙詣給馬克去過電子郵件的,告訴他馬蒂斯在這邊的情況,還在附件里發了幾段馬蒂斯和小姨太在草地一起玩耍的視頻,讓馬克帶給老費恩看。老費恩肯定想念馬蒂斯呢。趙詣還在郵件里問馬克,老費恩在“林中空地”過得怎么樣。但馬克沒有回復,也不知道是沒看到趙詣的郵件,還是看到了不想回。
有一回趙詣和小姨太的主人正坐在花壇那兒聊天,被回來的居麗碰到了。
“那女人是誰呀?”回家后居麗問趙詣。
“樓下鄰居,小姨太的主人。”
“小姨太?小姨太是誰?”
“就是那只臘腸狗呀,馬蒂斯新交上的朋友,上次我不是和你聊過它的嗎?”
“那不是一只公狗嗎?”
“對呀,小姨太是一只公狗。”
“馬蒂斯的性取向是不是有問題呀?怎么和一只公狗好上了?”
“管它呢,只要馬蒂斯開心就好。”趙詣說。
“那怎么行?老費恩把它交給了我們,我們就是馬蒂斯的監護人,有責任讓它過上正確的、道德的生活。”居麗嚴厲地說。
居麗一嚴厲,趙詣就不說話了。
五
把馬蒂斯送到居老師那兒去是孟庭春的主意。
“家里到處都是狗毛,剛出生的孩子可不能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孟庭春說。
“家里房子大,還有院子,馬蒂斯原來在慕尼黑,住的不就是帶院子的房子嗎?它肯定喜歡那兒的。”孟庭春又說。
居麗看趙詣一眼,沒說什么。
趙詣當然知道居麗的意思。
在小姨太這事兒之前,她就不贊成趙詣帶馬蒂斯回中國。
老費恩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算馬克不想要馬蒂斯,那他也應該想別的辦法,不能就這樣把馬蒂斯扔給他們呀。
都怪趙詣平時對他們太好了。
“有什么辦法?把馬蒂斯弄死?像奈莉那樣?”趙詣的語氣有點兒不對了。
居麗撲哧笑了出來。趙詣平時脾氣特別好,偶爾不好一下,看上去就像在撒嬌。居麗也就依他了。
可憐的馬蒂斯就這樣跟著他們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來到了中國。
從機場回來之后,馬蒂斯上吐下瀉了好幾天,體重一下子掉了好幾斤,肋骨都一根一根瘦了出來。連居麗在一邊看得都有些揪心。
其實馬蒂斯和居麗一點兒也不親,雖然剛開始她也遛過幾次馬蒂斯,和趙詣一起,但后來她就不去了。“我沒時間聲色犬馬。”她皺了皺眉說。替房東遛狗這種差事,算什么聲色犬馬?但趙詣不和居麗爭辯,反正他不介意遛馬蒂斯。本來按租房協議,他們一天只需要遛一回馬蒂斯,但趙詣一天能遛上好幾回,其實也不算遛,不過是去哪兒都帶上它。馬蒂斯后來和趙詣形影不離,趙詣去廚房,它就跟了去廚房,趙詣去后廊,它就跟了去后廊,就連趙詣上洗手間,它也在門口等著。有時趙詣上大號,又一邊刷iPad,花的時間略長了點兒,外面的馬蒂斯就會欠起身聽里面的動靜,聽一會兒又伏下身去,伏一會兒又欠起身,就這樣起起伏伏,直到衛生間傳來沖水的聲音,它才作罷。這可能也是老費恩堅持要讓馬蒂斯跟著趙詣的原因吧。
趙詣告訴居麗,有一次心血來潮,他還帶馬蒂斯去花鳥市場找May了,老費恩不是說馬蒂斯愛上了May嗎?這樁可能的戀愛后來被海蓮娜扼殺了。他不知道哪一只鸚鵡是May,只能帶著馬蒂斯一只一只看過去,他相信只要馬蒂斯看見May了,肯定能認出來。雖然一只狗和一只鸚鵡,不太可能上演一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結局的好戲,可趙詣還是想讓它們相見,也算盡一點兒人類的心意。做一只狗太無助了,人類可以按自己的意志隨便干預它們的感情生活。
那一次馬蒂斯看起來倒是挺開心的,但那種從頭到尾雨露均沾般的開心,應該不是和戀人久別重逢的開心。May應該不在那兒了。
“是呀,這世上,就沒有什么東西總在一個地兒。”趙詣最后傷感地說。
居麗覺得趙詣太無聊了,有時間帶一只狗去找一只鸚鵡,不如趕緊寫畢業論文。
居麗的博士論文一年半就寫完了,可趙詣的博士論文寫了四年。
要不是居麗在一邊時時督促,說不定還沒寫完呢。
可趙詣就是不愛寫論文,就是喜歡帶著馬蒂斯在慕尼黑的大街小巷轉。轉累了,就在街邊找張椅子坐下,要上一杯果啤,看人來人往。
在歐洲城市看人是不錯的消遣,就像在海洋館看魚,在動物園看動物,什么品種都能看到,白種人、黑種人、戴頭巾的棕色阿拉伯人、米黃或象牙白色的亞洲人。你只要在街邊坐上那么一會兒,不用費什么勁,就可以把全世界各色人種都看了。
看房子也不錯,歐洲的房子也很有看頭,一棟一棟看過去,什么式樣都能看到,洛可可式、巴洛克式、哥特式——哥特式建筑一般是教堂,歐洲任何一個城市都有教堂的,大城市有大教堂,小城市有小教堂,趙詣不明白的是,為什么教堂要建成哥特式呢?
趙詣從來不進教堂。
當然,就算他想進也進不了,他帶著馬蒂斯呢。
慕尼黑的許多公共場所是不讓狗進的,門口會有拴狗的柱子,尤其是博物館、商場之類的地方,外面經常拴著一溜狗狗呢,汪汪汪,汪汪汪,熱鬧非凡。也不知是在倫敦早習慣了這樣,還是后來海蓮娜管教得嚴,反正每次趙詣拴馬蒂斯的時候,馬蒂斯都配合得很。不是所有的狗都這么乖乖配合的,有的狗這時會抬起頭生氣地沖著主人汪個不停,大概是在說:“你怎么不帶上我?你怎么不帶上我?”趙詣看了總忍不住要笑。
來北京后,趙詣也帶馬蒂斯去逛過一次王府井,可能王府井的人太多了,馬蒂斯的神情就和坐電梯時一樣緊張不安——馬蒂斯最害怕坐電梯,每回上上下下,都得趙詣抱著它。孟庭春說趙詣寵壞了馬蒂斯。
“怎么這么膽小?像一只鄉下狗似的。”孟庭春看著居麗說。
人家是在倫敦出生的,趙詣想這么幫馬蒂斯辯護一句的,卻沒有,趙詣不喜歡拂長輩之意,事實上,趙詣不喜歡拂任何人之意。
把馬蒂斯送去居老師那兒,趙詣是不愿意的,北京的生活馬蒂斯都還沒適應過來呢,又要輾轉去另一個陌生地方,太可憐了。
可孟庭春說要送走,居麗也是這個意思,他有什么辦法?
六
后來,慕尼——那時慕尼已經是新加坡伊頓國際學校幼兒園小班的學生了——指著繪畫本問居老師,外公,外公,這是你的小狗狗嗎?
因為疫情,居麗的公司從北京搬到了新加坡。
孟庭春和居老師也跟著來了。
一開始居老師還有些嘰嘰歪歪的,說新加坡太小,和我們偉大祖國的千里江山圖比起來,簡直就像一葉扁舟、一粒芥子,還沒走上幾步呢,就到國境線了;說新加坡是熱帶雨林氣候,高溫多雨,空氣黏糊糊的,人待在其中,就像枸杞泡在一碗銀耳湯里,軟塌塌不成樣子。后來居老師一個人被隔離了幾個月之后,突然就有了死生契闊的倉皇,竟然在一個深夜哭著給孟庭春打電話說:“我想你了,庭春,我想你了,庭春,我想你了,庭春。”把孟庭春嚇得夠嗆。
新加坡的公寓更小了,比北京的還小,居老師和孟庭春住的那間,十平方米不到,小得和鳥籠子差不多。
好在他們住的小區附近有個公園。
他們每天從幼兒園接了慕尼,回家之前會先帶慕尼去公園玩上一會兒,反正居麗下班晚。
居老師一邊帶慕尼在公園多識鳥獸草木之名,一邊教慕尼背詩。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他教一句,慕尼念一句。他現在不敢教慕尼背“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了,怕居麗不高興。
孟庭春在一邊用慕尼的蠟筆和繪畫本畫畫玩兒,自從到了新加坡,她又開始畫畫了,還報了一個美術班——所謂的美術班,總共就幾個學生,年紀和她差不多,都在六十歲左右。老師是個風度翩翩的老頭,退休前是上海美院的老師,姓裘,大家有時叫他裘先生,有時叫他裘花——打趣他打扮花哨的意思。裘先生不論天氣多熱,脖子上總要系一條鮮艷的真絲小方巾,有時是酒紅色的,有時是葉綠色的,有時是粉紫色的。“裘花,你到底從上海帶了多少條真絲小方巾過來呀?”她們總是一邊畫畫,一邊聊天。美術班一周上兩次課,就在裘先生家的客廳里。剛開始倒還是那么回事,大家正經地跟著裘先生學著畫所謂的“日常之美”——碗里的幾個水果、桌子上的茶壺茶杯、花瓶里插的花花葉葉……除了孟庭春,其他幾個同學完全沒有繪畫基礎,自然是瞎畫一氣,這倒也無所謂的,反正上這個美術班是免費的,大家學畫畫是假,湊一塊兒打發時間是真。畫畫一小時,茶敘倒要幾小時。每次裘先生都會提前給大家準備好各種講究的茶點,茶敘結束后,有時還請她們到附近一家叫“云海肴”的高檔中餐廳吃飯,裘先生很喜歡那家的桃膠燉雪梨,還有金盞鮮蘆筍醬爆遼參、河豚桂魚籽野菜撈生。誰又能不喜歡呢?只是太貴了,有點兒不好意思,所以每次她們當中會有人提議AA——只是提議一下而已,從來沒有當真過。有時孟庭春想,如果裘先生真答應她們,也不知道要如何下臺。好在裘先生總是很有派頭地把單買了,“大家開心就好,開心就好。”她們確實開心,開心極了,一個個嘴巴就像抹了蜜,說的全是裘先生的好話。裘先生這時就會笑吟吟地,低頭整一整脖子上的小方巾,把一句句奉承話全笑納了。
孟庭春倒是不太說的,她總覺得說太多了反而有點兒對不起裘先生。
她其實已經不太想去上這種美術課了,可一到上課時間,還是會去,也不知為什么。
其實她更愿意帶慕尼畫畫玩兒。
每次慕尼跟著居老師繞公園一周識完公園里的鳥獸草木之后,就喜歡依在孟庭春懷里,看外婆隨手涂鴉的那些畫兒。
一個帶院子的黃色房子,院子里一棵開滿粉紅色花朵的樹,花樹下面有一個穿白色背心、灰色大褲衩的老頭在看書,還有一只黑狗,趴在一張藤椅上打瞌睡。
孟庭春告訴慕尼,那個穿灰色大褲衩的老頭,就是外公。
慕尼對外公沒興趣,她感興趣的是藤椅上睡覺的那只黑狗。
“外公,外公,這是你的小狗狗嗎?”
居老師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是,也不是。
慕尼睜圓了雙眼又問:“外公,外公,這是你的小狗狗嗎?”
“嗯——好吧,它是外公的小狗狗。”
“那它叫什么名字呀?”
“它叫馬蒂斯。”
“馬蒂斯呢?馬蒂斯去哪兒了?”
居老師也不知道。
他來新加坡的時候,把它送給同事伍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