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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木史The Migration History of the Tree

2025-02-19 00:00:00林檎LinQin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5年2期

飛機墜落那一天,宛如白晝流星。鄉民跑來村頭的時候,美國人已經在我身上掛半天了。整個人倒吊,樹杈卡著腳脖子,血液倒流,臉紅脖頸粗。那會兒誰見過外國人?跟山門里的哼將似的,不敢招惹。直到他把自己折騰疲了,人們才一窩蜂上來,爬樹架梯,把人摘下來。開始聽不懂英文,看他張牙舞爪比畫了半天,明白過來,是要找戰友。沒了。我跟他說,另一架飛機摔在河灘上,鐵碴都沒剩塊全乎的。也就是你命好,讓我給救了。鄉民指給他看,那架尾翼中彈的P-40戰斗機還趴在我頭頂上茍延殘喘,機頭噴繪的大鯊魚張開血盆大口,死死咬住救命的枝丫。小伙子體質好,喝了兩天小米粥,活泛過來,讓人領他去祭祭。我踮腳張望,河灘上,火已熄了,飛機連人,燒成一片焦糊糊。實在沒辦法,美國大兵撿了一顆鵝卵石,就當是骨殖,溫度太高,石頭都燒熟了,變成了生石灰,美國大兵的鼻涕眼淚滴在上面,散發出一陣硝石味道。此人名叫Donald,時人譯作唐納德,跟他們隊長陳納德估計是表親。現在網絡這么發達,你找找,能找到。這事兒是云矜將軍親自接洽的,一九四二年云矜將軍轉戰西南,不信你去查《江城志》……

入冬以來,夜寒夢多。最近總見這一篇兒,等不到下文,因為老莫會用他的洗臉水把我燙醒。這老家伙夠壞的,用肥皂也不知儉省,堿水沁入我的根腳,齁咸。寄居莫家凡卅七載,喝他一家老少的洗臉洗腳水,少說也有兩三萬盆。每天清早看見老莫,我還能想起他老丈人,那個名曰堯子河的牧童。每日放牛歸來,他會用一只葫蘆瓢飲我兩斗井水,井水清冽,咕嘟咕嘟灌下去,跟你們現在喝冰鎮可樂差不多。嗚呼,人心不古。七八十年了,說短不短,對你們來說,都是些曾祖輩的陳芝麻爛谷子了,可于我—— 一棵樹,無異于昨日重現。你們給我起的名字有很多——銀杏、白果,也有叫公孫樹的,據說,我壽命可達千年,誰知道呢?銀杏屬裸子植物,隨風而去,遇土則生,無父無母,不知歲齒幾何。我總不能把自己砍了,照著橫截面數年輪,對不對?我只記得一九四二年的那架飛機將我從無邊睡夢中喚醒,自此將我拽入百年遷徙的命運。當然,這都是后面要徹底說清楚的事情,此時此刻,讓我們回到眼下,江城東郊的郵電大樓已經敲響整八點的鐘聲,西水街一七六號,莫家的紅色防盜門發出嗚咽悲鳴,我的老朋友,那個名叫莫于涂的退休司機跨出家門,走入他所剩無幾的晚年。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農歷冬至日。照你們學問人的說法就是,“太陽光直射南回歸線”——老莫把臺詞寫在煙盒紙上,手指字紙,沖電話那頭說道,就在這一天,你莫識途莫老板興建的十七層高樓大廈擋住了你爹莫于涂的自然采光。沒想到吧小莫,沒想到你爹也懂法律了吧。老子告訴你,現在你爹我就是甲方,你小子就是乙方,法律講得清清楚楚,乙方應當賠償甲方因采光不足造成的損失……

這還是開春起的事端。早先,莫家門口隔一條柏油路,對面是政府大院,可他小莫不知使了什么神通,竟盤下這塊地皮,轟隆隆兩炮放倒公家的破樓房,轉眼間豎起一座美輪美奐的“世紀華庭”。宣傳冊上有詞為證:

五萬首付,南北通透,坐擁百尺高樓;

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悠悠鄉愁。

隨莫家獨子的事業蒸蒸日上,我連同老莫的二十盆寶貝蘆薈首先遭了殃。大樓的投影由南自北擴張,老莫每天提溜起花盆,追著陽光打攻防戰。他把蘆薈架我身上,房檐底下八十厘米的寬度,是唯一可以整日曬到太陽的地方,也是整個不幸開始的地方。此后兩萬字中我要講述的全部悲劇,可能就是在這兒埋下的種子。老莫早就料到,終有一天,他那眾多寶貝疙瘩之中,會有幾個倒霉的摔下枝頭,粉身碎骨。好在這種高懸頭頂的恐懼并沒有折磨他太久,就在立冬那天,世紀華庭一期封頂大吉,等到下午五點半,水泥高墻終于沒收了我那最后五分鐘的陽光。在江城干燥的晚風中,我打了一個寒戰,隨即將老莫掛在枝梢的寶貝蘆薈盡數抖落。后者聞聲而出,一如他那霜打的蘆薈,蔫起腦袋駝著腰。門前一片狼藉,肥厚的蘆薈肉莖散落四處,如章魚腕足,斬斷后依然翻滾著殘余的生命力。老莫逐一拾掇,挑出碗口粗的,數來足有九根。實在不好意思。我無地自容,晃了晃枝上幾片殘葉說,對不起。老莫沒理我,他在滿地蘆薈殘肢中挑了一根最肥的,狠狠折斷。截面處滲出新鮮汁液,摸上去黏糊糊、滑溜溜、涼颼颼的。老莫把這一攤子寶貝扔給屋里的老婆子。拿去涂臉,補水又護膚。他嘴上語氣平淡,心里卻清楚,跟兒子這一仗,躲不掉了。

嘟嘟嘟……

一陣忙音澆滅了老莫辛苦背誦的演講稿。他掛上電話,如喪考妣。實在對不住,老莫沖我搖搖頭,兒大不由爹。這事兒怎么說呢,我回他一句,狗不嫌家貧,少曬兩天太陽我也死不了。我安慰老頭說,沒事兒,要不是你莫于涂收留,我早被云夢村那幫莊稼漢砍作劈柴,燒火造飯了不是。再說莫識途莫老板那么大的生意,顧不上咱也情有可原。動工以來,鋼筋水泥如雨后春筍冒了出來,街坊鄰里都揣了拆遷款屁顛兒屁顛兒走了,只有老莫鐵了心當釘子戶。搞不清是不是為我。我試探他,說小莫也是一片孝心,拆了這狗窩接你老兩口住摩天大樓,到時候你站陽臺上招招手,咱還能瞧見。放屁,老莫還挺實在,他說,管他摩天大樓、通天大樓,反正我不去。雙腳不接地氣兒,不是人住的地方。老頭子看上去信心十足。他以為不接電話就躲得了我?老莫說,我有法子收拾他。

植物沒有神經,西水街上人事熙攘,對我來說,猶如一部快進的電影。不知道老莫上了什么手段,我感覺他前腳進屋,兒子莫識途的小轎車就趕在臘月的尾巴上停到了家門口。那小王八蛋一副暴發戶的嘴臉,八缸四驅的路虎汽車呼嘯而至,保險杠撞我一條根上,樹皮都蹭掉了。什么狗屁玩意兒,他踹了我一腳,沖他老子發火,說這么大個花盆擱公路上,你這不妨礙交通嗎?我心說這小兔崽子還挺懂法,那你違章停車還要罰二百呢。說歸說,老爹一見兒子,什么仇啊,恨啊就都拋沒影兒了。莫于涂一臉諂媚,問莫識途吃了沒,忙不忙,穿秋褲沒有。我姑且相信這是跟親兒子打官司前最后的溫情。隔著窗玻璃能看見堂屋方桌上已擺了九個涼碟。數來花樣不少,鹵味三拼、“花毛一體”,除開黃瓜、皮蛋、折耳根,余下都是炸貨。老莫首東,邀小莫上座,如同觀看馬戲團的動物表演,莫家老父親津津有味端詳著這個屬于自己的兒子。他指使老伴兒堯嶼堯老師抓緊上熱菜,自己又毛手毛腳從夾克里兜掏煙。中華,軟包,還是小莫扔家里的,不知道放了多久,過期沒有。小莫把煙擋回去,說早點戒了吧。老莫說抽一口死不了,咱爺兒倆還客氣啥。小莫說不是那意思,搶先一步,屁股兜里掏出張煙盒紙,紅塔山的,仔細看,背面寫了密密麻麻一片小字:侵權認定標準——當中間一行標題,余下字跡漫漶不清,小莫迎著燈泡辨讀——不動產相鄰方造成我平房采光冬至日午間滿窗日照時間少于一小時,全天有效日照時間不足兩小時……

老莫咂摸嘴巴,像吐泡泡的螃蟹。爹啊爹,你要教我學法?老莫搖頭晃腦,說不出話。小莫接著又從錢夾子里頭抽出一張“玉溪”,您說怎么辦呢?他繼續宣讀:房屋興建方,也就是我莫識途,應當為對方,也就是您,莫于涂,解決取暖,照明,調換住房——括號——或者給予經濟補償。給予經濟補償的,補償標準以受影響建筑物面積……

算算,老莫甩著腦袋,聽不下去了。煙盒上的法條是他上個星期送到世紀華庭銷售中心的,他仗著董事長親爹的身份賴在售樓部喝了兩泡鐵觀音,末了扔下一句“等著接法院傳票”就跑了。而今如愿把兒子詐回來,自己卻又成了被揭案底的竊賊,不敢看小莫手中的贓物。別啊,小莫沖他爹搖搖手指頭,親兒子明算賬,您說得對。小莫也是有備而來,他把售樓部的新房圖紙都帶來了,世紀華庭尊享戶型,四室兩廳兩衛,建筑面積二百五十三平方米,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三十二層,您跟我媽隨便挑。說完環視一周,小莫一巴掌拍在圖紙上,像個領導那樣說,拆了這破屋子,兒子接你們住上天,咱也享享神仙的福。

兒子的話像杯中純糧大曲,不知是不是因為假酒甲醇超標,聽得老莫渾身發燙。三十二層,要登三十一層樓梯,樓梯八級一爿,曲里拐彎再乘二,算下來要爬四百九十六磴。小莫說,誰讓你爬樓了,有電梯。那它呢,老莫抬手一指,我感到一股電流射出窗玻璃,鉆到我的樹芯里了。

誰?

樹。老莫說,白果樹。

白果樹能上電梯?上了電梯陽臺也擱不下。早跟你說過,挖了賣了砍了燒了,都行。死木疙瘩還當寶了,值幾個錢?

不知道是假酒醉人,還是酒量衰退,老莫感覺這個臘月過得稀里糊涂,他抹了把臉,兒子油光滿面坐在跟前,不像是假的啊。一張嘴吧唧不停,仔細聽來,全是一個“拆”字。他突然懷念數月以前,自己還可以為那幾尺陽光捶胸頓足。原以為仰仗父權的威嚴,可以聽到兒子的致歉,可是現在,似乎連自個兒頭頂的片瓦也保不住了。我看見老莫在屋里瞟了我一眼,然后緩緩說道,要是你爹不點頭、不彎腰、不按紅手印兒呢?爹啊爹啊,由不得你啊。小莫抹抹嘴巴,搗著筷頭子在煙盒紙上畫了個叉……

您這老胳膊老腿兒的,還能擰得過大挖掘機的鋼筋鐵臂?

末日將近。小莫的話猶如一紙極刑判決,我瞬間感覺腳下一麻,全部的泥土都在逃離我的根莖而去。莫家客廳燈光凝滯,老莫沒動筷子,他空口飲盡最后一杯,再說不出別的話。

星期一起個大早,張鶴年張大夫已經坐到了專家門診室。他一點兒也不習慣縣衛生院的白桌、白椅、白墻,尤其討厭這一身白大褂。他右手扯著老莫的手腕子號脈,左手拿著老莫遞給他的煙盒紙,什么物權法權,什么居住區設計規范,他努起嘴一概不看——老莫聊起這茬,我第一反應是,姓張的這小輩兒還沒死?請原諒我年事已高,記憶力衰退,幾十年人事浮云,時常混淆顛倒。張姓鶴年,字長庚,云夢村當年那個頭戴瓜皮帽的私塾學童,如今已是江城衛生院退休返聘的老中醫。老而不死是為專家。從他七歲那年在我腳下拉屎撒尿開始,我的命運便注定與此人深深勾連。自打在親兒子那里吃了敗仗,老莫茶飯不思,今早出門只跟我留話找張大夫看病,不知又有何勾當。隨他前腳走,一陣北風掠過,刮走我最后幾片黃葉,某種熟悉的寒意襲遍周身,時間仿佛回到那個遙遠秋日的清晨。

民卅六載,公歷一九四七年九月,江城縣云夢村周氏宗祠的宗地上,地主周淮庵起了個大早,吊死在我一條胳膊上。他的攀爬動作生疏而狼狽。你覺得能不能成,地主問我。我說你挑根粗的,別把我枝子扯斷了。這村里莊戶人都知道,我腳底下是兩畝好地。把我砍了,刨根,整平,隨便種點兒,也能養活仨壯勞力。“土改”隊是頭天過晌進駐的,鐵釬子早打好了,犁地的犍牛就拴在周家祠堂。我自知大限已到,正準備束手就擒,出事兒了。“土改”隊的鐵釬被石頭逐一敲掉牙口。周地主干的。

地主損毀農具,革命慘遭破壞,一時再找不出砍樹挖根的家什。就在營長想辦法的時候,我聽見村頭響起一聲嗩吶,曲調高昂而綿密,端的是云夢村特有的哀樂。接著就有眼尖的在喊,是張鶴年,云夢村誰人不識的張鶴年,江城日后的活字典,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其時尚在江城藥善堂學徒,時年不過二十出頭,堪輿問穴、稼穡之事,西洋外語數理化,卻已裝了一肚子。全村老少,建屋起灶、紅白喜事,沒有哪樣離得了他。我踮踮腳,看見張鶴年張學徒披麻戴孝而來,他只顧吹他的嗩吶,路過村頭老槐樹,那窩老鴰隨之聒噪起來,叫誰也不得安穩。當時周地主的尸首剛放下來,停在我腳邊,大伙兒散開一個圈,可這張鶴年大步流星,搶過身位,竟一頭磕在了周淮庵跟前。我感到腳下一震,人群騷動。營長眼睛都直了。你給地主磕頭?他壓著火氣問了一句,那張學徒并不起身,點點頭說,廩稍之供,再造之恩,必當一拜。說的是些什么玩意兒我也不懂,我只知道要不是周地主供他讀書,哪有張鶴年今天在這兒之乎者也。營長估計跟我一樣沒聽明白,擺擺手說,我現在沒工夫搭理你,別誤了挖樹分田的大事。張鶴年不為所動,以頭搶地說,這再叩首,磕的是腳下一畝三分田。真是個犟拐拐。營長倆眼珠子圓滾滾,瞪這不知好歹的小伙子。我心說快跑啊,你這份心我領了就是,誰知張鶴年就像地主家的倔驢,他繼續說,五年前,營長同志,一九四二年您應該在一二〇師。那年云矜將軍率眾轉戰西南,東進江城,可就是取道云夢村。將軍的馬三天兩夜沒歇過蹄兒,到了這棵老樹腳下,人困馬乏,口渴難當。適逢地主周淮庵執瓢飲樹,見此情形,便舀水飲馬。營長同志,可有此事?

一番敘舊,我見那長官松懈下來,他點點頭說,不錯,那會兒我是手槍隊隊長。張鶴年要的就是這句話,不等營長說完,咣當又是一下,說,這第三個頭,我要磕給老白果樹。我看張鶴年簡直是沒完沒了,云矜將軍三十年代就在江城創建了蘇維埃。之后抗戰爆發,形勢劇變。一九四二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日本子莫名其妙在這窮鄉僻壤的云夢村狂轟濫炸,雷聲大雨點小,全村七十八戶,二百九十三口無一傷亡,僅周家祠堂成了廢墟,這棵老樹被炸去一半。你可知其中緣由?

這檔子我記得,營長說,當天截獲的情報,日第五十六師團松山祐三部,擬出動兩個飛行大隊,共計一十八架次九六式轟炸機,襲我江城碼頭。那會兒部隊正在碼頭上搶運藥品,青霉素比黃金金貴,一丁點兒也不能丟,我們早做好了天靈蓋子接炸彈的準備,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炸彈竟落到百里之外的云夢村……

那是因為周地主一家連夜在老樹上扎滿了燈籠。那一夜,云夢村上下每家每戶,徹夜點著煤油燈。江城一帶,峰巒疊嶂,夜間云霧濃重,日軍飛行員辨不清具體方位,見這碩大一樹的燈籠,只以為是江城碼頭的鎮江樓。那時候我們就知道,往后一百年,誰也沒資格砍這棵老樹。

營長聽罷不吭氣兒,隔好一會兒,冷著臉說,樹窩空出來,其余的,抓緊畫線。言罷,立正站好,警衛員鳴了兩槍,營長沖著我敬了一個軍禮,他跟我說,你是個老兵。

我問張鶴年,這法子誰想的。老莫領著他從衛生院回來,已經在我腳邊站了半天。張鶴年還揣了只卷尺,這是大夫的職業病嗎,每回來他都要給我量一番。我說你老胳膊老腿兒別爬了,量花盆不就行了?老莫接過話,說丈二的紫陶盆,三米六乘一米四。悲夫,想我年輕那會兒,體格遠勝當下,單日本軍那一回轟炸,就燒掉了我半邊身子。張鶴年一臉愧意,拽著老莫在我的花盆邊沿兒坐了下來。那你可還記得,日軍轟炸前兩個月,美國人的一架P-40迫降在你冠頂?接洽飛虎隊隊員唐納德的時候,云矜將軍就記住了你。張鶴年說,還記得當年為將軍飲馬,我比水桶也高不了多少,將軍的高頭大馬用寬厚的舌頭舔著我光禿禿的腦袋,我一下子哭起來。沒承想五年之后,在江城藥善堂,又見云矜將軍。日軍轟炸的消息和這瞞天過海的妙計,正是將軍托我捎回周家祠堂的。這法子有案可查,往前捯一年,英國魔術師賈思帕就在北非騙過隆美爾。將軍把韁繩交到我的手里,我瞬間看見那匹老馬的眼珠子忽閃忽閃不停。我知道,它認出我來了,它馱著我一路狂奔,似乎要把自己的肺給吐出來,腿給跑折掉。我們清早出發,過晌就到了老樹腳下。老馬一頭栽下去,它累極了,我抓一把苞米,它不吃;我舀一瓢水,它不喝。它就躺在那兒,睜大眼睛看我們樹上樹下地忙活。天色漸暗,我們點燃一樹的燈籠,漂亮極了。我看見老馬的眼睛里有幾千幾百只小燈籠在閃啊閃,然后一只一只地滅掉。我們搶在轟炸之前,就地把馬尸埋在了樹蔭下。

張鶴年說完,走過來拍了拍我的樹干,對不住了。時隔七十年的寬慰,話音甫落,某種遲到的鈍痛從腳下泛起,我早已無法想起當年的自己是何等偉岸繁茂,時過境遷,如今只得拖著殘缺的身子蜷曲在一只花盆之中,甚至連拆遷的鐵錘什么時候砸到頭上也不知道。

人都來了,想個辦法吧。上了年紀就喜歡敘舊,樹猶如此。我提醒腳下兩個老頭子說正事。張神醫面露難色,大夫就是個看病的,哪有本事幫你們打官司?他從胸口蓋兜抽出一支簽字筆,依舊在老莫的煙盒紙上寫方子:豆漿一壺,油條管飽。他鄭重其事地把紙片遞給老莫,說,熱乎乎吃一頓,什么事兒就都沒了。

老莫斜了他一眼。這張鶴年怎么說也是老泰山堯子河的拜把子兄弟,到底是個長輩,用老莫的話說,如今侄子遭了“親兒忤逆”的家門不幸,他張大夫卻只顧著開豆漿油條的笑話。想到這里,老莫心如死灰,這小崽子哪是擋了我的陽光,分明是斷了我的陽壽。你不是不信這個嘛,張鶴年牙掉了一多半,笑起來嘴角漏風,他繼續拿老莫消遣,說,你又不是白果樹,難道還要光合作用?老莫沒接他的玩笑話,反倒望向了我。老伙計喲,他拍拍我的莖干,說,怎么著也不能折在我手里啊。張鶴年聞言收起笑臉,嘆了口氣。既然你要較真兒,他正色道,還得靠一個“法”字。不是神婆半仙的法,張大夫拿過鉛筆,使的倒是篆籀筆法,在煙盒紙一角寫下“l”“a”“w”三個字母,是法律,是國法。老莫料到如此,他指給張大夫看,紙上小莫畫出的洋叉隱約可辨——還不都是上下兩片嘴,這不是我莫老漢的法。

啪的一聲,不等老莫說完,張大夫已經把字紙拍在他腦兒門上,然后從兜里掏出假牙,鄭重裝好,一字一頓地說,老伙計啊,你可知道省城有一個叫作“信訪辦”的地方?

群眾問題自然有群眾的解決辦法。小莫弓著腰對電話那頭說,既然您能夠把縣委大院這寸土寸金的肥標給了我,那我也得為政府分憂不是。江城人我還不懂嗎,滿腦子都是三毛五角的小算盤,哪有什么故土情懷、田園詩意?上訪這種事情,說到底還是錢的問題嘛。只要守住江城汽車站,凡張口上省城的,不用廢話,過馬路,直接上黃大眼包子鋪。天大的事情不還得坐下來說?熱氣騰騰的牛肉餡大包子,敞開吃,管飽——要不怎么說糖衣炮彈威力大呢。他們卷鋪蓋走人,咱不就可以平地起高樓了?江城行政中心的規劃圖已經提請審批,都是按您的意思來的,華盛頓有白宮,倫敦有白金漢宮,現在咱江城也有了新地標。集成式行政,一體化辦公,不愧是大手筆、大氣魄,利國利民。還是張半仙兒張老爺子道行深啊,他說得太對了,這縣委小院可供不起您這樣的真龍,公家的地兒,能寒磣嗎?趕明兒等您搬去新地兒,我就“嘭嘭嘭嘭”,七百斤TNT炸藥給它炸平放倒,蓋他個三十二層寫字樓、小洋房、大商場,江城經濟蒸蒸日上……

行了,惡不惡心。老莫從兒子的路虎車上跳下來說,那邊電話都掛半天了。他拎著牛肉餡包子進屋去,小莫繃起的笑容一下子耷拉下來,他把氣撒我身上,使勁踹了一腳花盆。我說,這跟我有什么關系,有能耐踢你老子去。老莫昨兒后半夜就出門了,腰上纏了鈔票和干糧,搞得跟打游擊似的。到了江城客運站,街頭巷尾匯聚而來妄圖買票上省城的一群老疙瘩已經把售票口圍了個嚴實。小莫費好大力氣擠進去,眼瞅見老莫就在前面,伸直了胳膊卻撈不到,他“爹啊爹”地一通大叫,七八個腦袋一齊旋轉過來,當中間領頭的就是老莫。

跟著兒子走出人群的時候,老莫整個人都蔫巴了,他垂著腦袋,感覺自己是個奸細,反而小莫才是前來撈人的親爹。這些所謂的“上訪戶”一時間都成了上課遲到或者沒交作業的小學生,他們跟著老莫排排站,規規矩矩在蒸屜跟前等包子。那時候小莫已經預備妥當,牛肉餡包子上桌,什么狗屁上訪就都拋諸腦后了。手心里攥一個,還要盯著蒸籠里擺著的:軟乎乎、熱騰騰,每一個都腸肥腦滿,滲著亮晶晶的熱油。醋碟里漂著姜絲兒,搪瓷碗盛滿豆漿。糖要多,不摻水,等到碗里凝結了一層豆皮,這才心滿意足嘬上一口……

看著旁人腮幫子鼓囊囊,老莫卻干巴巴咽口水。他絲毫不動筷子,一把拽過小莫,帶著宣誓一樣的口氣說道,有話法庭上說。行了吧,小莫說,我媽還坐門口等你呢。他拽起老爹,對包子鋪的黃大眼說,再來一屜打包。

堯老師把包子放進微波爐,叮熱了又端出來。老莫在門口屋檐下支了一張小桌,往常拎回來豆漿油條,他和堯老師都會這樣曬著太陽,慢悠悠地吃。可是如今,整條街已經不得一星半點兒光線。你們吃吧,我填飽了回來的。老莫背過餐桌,在我身上磕著煙斗。桌上包子擠成一堆抱團取暖,幽幽地冒著蒸汽。都是你干的好事兒。老莫忍不住指著世紀華庭大罵,小莫聽著卻相當得意。江城除了我,誰還能蓋這么漂亮的樓?小莫跟堯老師告狀,要不是老爹鬧事,您早就可以在兒子新修的公園里跳廣場舞了。老莫白了他一眼,然后拍拍身上的夾襖,你還能堵我一輩子?說話間,他扯開排扣,從胸前內兜取出他賴以上訪的寶貝,那張煙盒紙已經皺皺巴巴,好在老莫已經把上面的字跡背個滾瓜爛熟:興建方應該給予損失,賠償或者解決……

不料一個大意,東西讓小莫奪了過去。老莫一下子清醒了,他一口氣吐完肚子里的煙霧,倦怠全無,他看見小莫放肆獰笑,他聽見小莫快活地對自己說,爹啊爹啊,由不得你啊,你看你自己都寫了啥。小莫就像剛才在汽車站抓奸那樣從字縫里把那句話揪了出來:

……屬公共用地的,可強制執行。

小莫抹抹嘴巴,搞半天您也是小和尚念經,自己找的法條都沒學透。忘了嗎?兒子早告訴過您,縣委院子連同周圍這地界兒都是公共建設用地,由不得咱去做釘子戶。

路虎汽車揚長而去,老莫沉默不語,仿佛一頭劁過的老牛,再也沒有罵兒子的氣力。堯老師打發老莫進屋,回頭收拾餐桌,牛油都已凝固。江城之大,已無我立足之地。堯老師沖我嘆了一口氣,以前是堯家,現在是莫家,兩家三輩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對不住你啊。我說,這哪兒的話。如今光榮退休的堯老師,當年云夢村的堯妹子,三歲就在我腳上拉屎,五歲趴我枝丫上睡覺,我還能不知個好歹?沒你爹我早嗝屁了。自從周地主上吊,張鶴年把我保下來,那只飲水的葫蘆瓢就交到你爹堯子河的手里。腳下的宗地成了兩畝肥田,堯子河每天澆地都要勻我兩桶糞肥。在我不知活了幾千年的渾噩生命中,還從未感受過如此強烈的生之樂趣。我的腰圍又胖了一圈,村小數學課上,老師喊二十個小兔崽子將我團團圍住,用合抱法推導了圓周率。我的枝葉又換了新茬,日上三竿,所有田地里的莊稼漢到我蔭下乘涼也不在話下。堯姑娘你命苦,生下來沒媽,你爹下地干活,就把你裹小包袱卷兒里頭,靠在我身上,我是眼見著你長大的。說起來你跟老莫這媒也算是我給說的吧。我對堯老師說。

人這個物種挺有意思,沾人氣兒久了,我也變得跟他們一樣,喜歡敘舊。當年光腳丫子下田踩泥巴的瘋丫頭,如今也成了風燭殘年的老婆子。臉頰早已不見紅暈,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紋。堯老師側身坐在我的花盆邊沿兒,一手扶著樹干,還是跟當年等老莫進山的時候一樣。那會兒云夢村還只有機耕路,老莫的班車從江城客運站出發,晃晃悠悠倆小時,等到天擦黑,才能爬上山梁。你倒好,我揭了堯老師的底兒,恨不得吃罷晌飯就爬我頭頂上望著。斗折小路在濃霧中隱沒,中巴車兩只大燈明滅可辨,三短一長,左右交替,這是你們的燈語嗎?我搞不懂。隨著一聲鳴笛撞破霧墻,老莫的中巴車一腳剎在村小操場上,那模樣,比當年騎高頭大馬的地主爺還要氣派。要說你倆也夠霸道的,車喇叭趕跑了我身上的鳥雀,合著我這兒成了你們專屬的秘密城堡,連頭一回顛鸞倒鳳都是在我的樹杈上,沒說錯吧。

堯老師笑了。自我來江城,已過三九春秋,還沒見她笑得這樣開心。人類是這樣復雜,盡管她勉力克制,我還是能感覺到幾顆淚滴落入花盆。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個人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壤土吸水,一絲苦寒鉆入根須,倏又不見。后來的事怎么講呢,那也怪不得你們。我說,要想富先修路,我一棵樹都明白的道理,堯子河小小一個村支書,又怎拗得過全村上下幾百張吃飯的嘴。在那個濃霧彌漫的夏日清晨,我恍惚間回到炮火紛飛的年代。除了熟悉的洋鎬、鐵釬,幸好有油鋸和老莫的中巴車提醒我這是在一九九二年。張神醫和堯支書都到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誰準備上吊。起因經過沒聽著,我把樹枝伸過去偷聽的時候,張鶴年已經下了最后通牒,路往前修,白果樹是必經之處。往左拐是花崗巖石壁,炸藥不夠鑿不動;往右挪是百丈山崖,架橋成本太高。最后他回頭望我一眼,對堯子河說,只能伐木取道。

你爹最后砍了我兩千三百九十二刀,聽說凌遲不過如此。我跟堯老師開玩笑,反正植物沒有神經,感覺不到疼痛。我告訴堯子河,只要不用油鋸就行,那玩意兒是木頭的天敵,鋸末飛濺,魂飛魄散,我害怕。老支書點點頭,他指揮全村少壯先祭天地,再刨樹根,事了擎起三炷線香,貼緊腦門兒,一頭砸在我跟前。待他款身起來,右手已抄了彎刀。老家伙跳將過來,用五百八十刀劈掉我的枝丫,一千六百刀斬斷我的根腳,中間又修剪了百十刀,還剩下最后一刀。他立住了。好像時間也隨之停止。東山上太陽停止攀爬,壟間黃牛停止反芻,小米稀飯停止翻滾,灶下的劈柴停止燃燒。

我這刀還算快,沒讓你受罪吧?老支書對我說,莊稼人,一輩子地里刨食兒,不懂什么盆景,你留村里,沒人經管,對不住了。堯子河后退一步,山路就這么寬,我準備把你劈成兩半,自己挑一半,跟他們走吧。在我點頭的同時,這個行將卸任的村支書拼出了一個莊稼漢平生全部的力量。一貫而下,沒有恐懼,沒有痛苦,刀鋒切進木質如魚鰭入水,沒有絲毫阻力。我只記得,那天是堯家姑娘出嫁的日子,隨這最后一刀,我那二分之一的命運,和堯子河一起,死在了云夢村。

你記恨他嗎?堯老師問我。我聳了聳樹枝,說起來,從三億年前世界上第一顆種子落地生根,銀杏家族孑遺至今,我是第一棵遷徙的樹,也算獨一份了。從云夢村到江城,也算是見過大世面,不虧。

我是說,他拿你做了我的嫁妝。

堯老師話音甫落,我有了預感,又要搬家了嗎?她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才對我說,如果你也長腿,可以跑就好了。

自打上回小莫撂下一句“強制執行”,我覺察到事情起了變化。老莫再也不提上訪的事情,甚至連家門也不出。他如今極其怕光,整日整日坐在堂屋正中,敞開大門,瞪眼瞧著大馬路上車來人往,就像一只垂垂老矣的雄獸巡視他最后的領地。眼見老莫一天天頹下去,堯老師到底給兒子打了電話,于是小莫知道,時候到了。

老年人還是要多走動,整天窩在家里怎么能行?他跟堯老師埋怨老爹,說蓋了高樓洋房不住,非得守著這么個破房子,不知道的還得罵我莫識途不孝。老年人就得多曬太陽,促進鈣質吸收知道吧。他一早就把車開來了,說要帶老兩口去濱河公園逛逛,散步、打太極、跳廣場舞,多跟人家那些老頭老太太學學嘛。我還能上房揭瓦不成?堯老師嘆了一口氣表示同意,老莫依舊癱在藤椅上不說話,傀儡一般任由擺弄。

我目送老兩口坐進汽車后排,小莫這王八蛋甚至等不及把車開走就露出狐貍尾巴。他朝著四面八方迅速打完幾通電話,緊接著從后備箱拎出一罐油漆。

一股久遠的記憶沖上腦門兒,這小子仿佛又變回那個從床頭柜上偷了鎳幣出門的少年。此時此刻,小莫拎著這個油漆桶,就像竊賊懷揣贓物或者亡命徒捧著炸彈,他竭力避開車窗里兩雙渾濁的老眼——那鷹隼一樣的目光每每盯得小莫脊背發燙。他倒退著來到我跟前,強烈的苯酮味道撲面而來。小莫手持排刷,蘸上飽滿的漆水,一如多年以前,老莫曾在水泥地上教他蘸水寫毛筆字的情景。從點畫的姿態到結體的力度,某些陳腐的知識復又清晰起來,小莫似乎激動不已,早些年修煉的童子功今天倒是派上用場,他在喉頭醞釀發音,舌尖輕抵上牙齦,自輕而重地念,ch——ɑi——拆,過河拆橋的“拆”,上房拆瓦的“拆”。落筆成文,小莫在勘定的位置畫下粗壯有力的一條紅杠,又在自家大門上寫下平生最漂亮瀟灑的一個漢字——拆。

如同一道符咒,抑或一句讖語,浩浩蕩蕩的鋼鐵車隊在小莫的召喚下開進巷道。我見打頭的是生有利爪的挖掘機,緊隨其后的是長著大鋼牙的鏟車,最后還有前四后八,蛤蟆一樣呱呱叫的解放牌大貨車。引擎轟轟,黑煙滾滾,不多時,這些鐵疙瘩就把莫家圍了個嚴實。堯老師云里霧里搞不清楚,這次小莫直說,明兒就接您和我爹住大樓房,高樓房,摩天大樓,通天大樓。我爹不是要陽光嗎,陽臺就能曬太陽。

隨著小莫一聲令下,拆遷隊的頭子領命行事。他轟響第一腳油門兒,緊接著十多臺鋼鐵怪物舉螯碰鉗,它們已經準備好肢解豐盛的午餐。小汽車里,巨大的悲哀挾持了堯老師,她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成了小莫的幫兇。

小莫就是這時候與父親重逢的,誰也不知道這么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是什么時候來了精神,回了魂。他跳下汽車,惡狠狠瞪了小莫一眼,干枯的手指如同篾條抽打在兒子臉上。巷道里的精鋼爪牙齊心協力,只用一個回合就掀掉半邊樓頂。小莫還沒反應過來,老爺子已經沖進屋去,等他再次立在碩大而佝僂的挖掘機跟前,我知道,三十年前江城那個開東風一四〇的莫于涂又回來了。突然躥出這么個老頭子,車廂里的司機趕緊立住手腳。老莫瞅準機會,手拎一把彎刀,照著機械臂上的液壓管就砍了下去。嘭嘭兩聲悶響,液壓油射出九米開外。沒有了動力支撐,挖掘機就像被掰掉大螯的螃蟹,立即松開爪牙,整條懸臂緩慢倒伏。老莫就勢鉗住大挖斗的鏟齒,手腳并用,像一只老猿爬進駕駛艙。駕駛座上,光頭司機看見有人爬上來,當即慌了神,操縱桿不聽使喚,受傷的液壓曲臂像染上了虱子,瑟瑟發抖。小莫把老娘護在車身后,遠遠地看見兩臺鐵獸如一對瘋狗正在互咬:挖掘機揮動鋼齒咬進鏟車的肚子,鏟車上的禿瓢駕駛員在劇烈撞擊下暈頭轉向,只能伸出腦袋沖對方破口大罵。他當然不知道,這時候,他的同伴已經挨了老莫狠狠一拳,正賴在地上打滾兒。鏟車發覺不妙,掛上倒擋要逃。老莫眼疾手快,轟響油門兒,用挖掘機的吊臂把鏟車后輪撬了起來——大街上蹺腿撒尿的小狗就是這副模樣——鏟車司機屁滾尿流地鉆出駕駛艙,車子還掛著擋,兩只鐵獸拼死角力,柴油余燼淹沒整條街道,我無論如何也找不見老莫的影子。

隨著巨獸倒地發出沉重回響,濃煙散去,挖掘機的爪子支離破碎,整個身體被細長的吊臂支在空中。大鏟車雖然掙脫同伴的攻擊,半個屁股卻已撞進莫家大門。兩個倒霉的司機跌跌撞撞爬離戰場,喝醉酒似的,直摔跟頭。我終于找到老莫,小莫也看見了自己的父親,老頭子爬上挖掘機的“尸身”,抄手而立,前額掛著一星血跡。小莫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已經站到自己身后,此刻,她和小莫瞧著同一個男人,我聽見堯老師說,老東西,咱回家。

老兩口蹣跚而行,小莫卻怎么也邁不出步子跟上去了,他木訥地待在原地,目送老兩口走進那座破敗的房子,回到被掀掉半個屋頂的斷壁殘垣,回到尚且還被稱為“家”的地方。你走吧,我告訴小莫,你只有這一條路了。我盯著小莫鉆進他的路虎汽車,他像一只暴露身份的臭蟲,像一個屁滾尿流的叛徒,像一個慘遭示眾的盜賊,躲在街口,甚至不敢探頭看一眼自家頹敗的房屋。我知道,我即將送走小莫。這些年來,我送走了周地主,送走了堯子河,老莫和堯老師已經垂垂老去,但在此之前,他們的兒子將永遠離開這條街道。

死生亦大矣。

在這個異常寒冷的初春,我終于體會到人類的傷逝之懷。再次醒來,張鶴年已經站在跟前。我討厭他那一副料事如神的模樣。你說,我問他,我是不是要死了?多年以來,我的根系已經穿透花盆,深深扎入水泥磚縫,與莫家的墻壁融為一體。小莫的強拆不光搗掉半堵山墻,我那三條粗壯的根莖也因此盡數折斷。往年這個時候,我已蓄勢待發,將要長出苞芽,可現在,只覺無邊的疲倦正在把我攫獲。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就像日本人的炸彈落下來的時候,就像堯子河手中彎刀劈入身體的時候,在我即將昏迷的那一秒,我對張鶴年說,我知道,你又是來給我搬家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戰火年代,是你飛馬傳書,引導敵讎炸掉我二分之一。十年之后,鄉民幾欲將我伐倒,也是你,從小高爐的爐膛里掏出我半邊殘軀。是你和堯子河輪流值守,寧食觀音土,也要保我免受扒皮采葉之刑。同樣是你們,親手將我剖為兩半,自此將我送上顛簸流徙的命運。

早在云夢村那會兒,你就給我算過,你說我這輩子是條流離的命。我說,放屁,植物有八字嗎?你糊弄我,再說我連腿都沒有。現在我明白了,一切,都是你的算計。一九九二年農歷閏三月,老莫把我和堯老師一起娶回江城。那是一個很好的春天,喜車在前,大叉車在后,最后是一輛大卡車,裝著那個比澡池子還大的花盆。老支書沒要莫家的彩禮,合著老莫省下那錢,全花我身上了。老莫在我腰上纏了紅綢,枝頭掛了紅花,從云夢村頭到江城縣城關鎮西水街一七六號,百八十里路招搖過市,好不氣派。開到家門口,老莫說,立住吧。車隊便立住。老莫說,卸。挑夫一伙十八人就扛住麻繩。老莫說,起。我一躍而上,壓在挑夫肩頭。老莫說,挪。伙計們個個齜牙咧嘴,說接親哪有干這個的,事后多要了二十塊工錢。老莫說,放。沉悶的一聲,整條巷子晃了三晃。等一條街上的窗戶全都探出腦袋,我已在花盆中坐定。老莫點燃了鞭炮,五千響的瀏陽滿地紅。硝煙驟起,類似某種熟悉的味道,就像那場久遠的轟炸,我打開所有葉片的氣孔,歆享空氣中濃郁的二氧化碳。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江城。這他媽就是江城,犧牲了老樹我半個身體保下來的江城。

現在,他又一次準備趕我走了。沒有來時的排場,沒有車隊,沒有挑夫,沒有紅綢紅花,一輛叉車就夠了。當然,三十年后的叉車要高級得多,一切都是全自動,張鶴年沖著對講機說了聲OK,那邊一個按鈕就都搞定了。鋼絲繩毫不客氣,硬生生把我的根莖扯斷,隨著我完全脫離地面,莫家的最后一面承重墻轟然倒塌。我垂淚四顧,終于在街對面找到了老莫。堯老師推著他來的,他蜷縮在輪椅之中,靜得像一棵樹。自打那日掀翻兩臺挖機之后,我再沒和他說過一句話,日后回想起來我才知道,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弧光。

張大夫沖堯老師擺擺手說,回吧,小莫在那邊都安排好了,放心。一語成讖,要我如何說你,張鶴年?我不知道你怎么跟那小王八蛋勾搭到一起去的,我不知道現在究竟如何稱呼你,是大恩人、大善人,還是大王八蛋?說吧,我問你,這次去哪兒?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老話沒錯,算下來,我們只有幾十年的活頭,不夠你個零頭,誰又能陪你一輩子呢。張鶴年說,周地主不行,堯支書不行,老莫看樣子還要走在我前頭,我死了呢?我給你找了這塊公家的地,土是云夢村的黑膠土,沙是云水河的溪流沙,從沙土比例到含水量,從氮磷鉀鈣到pH值,都是按著你的喜好來的。來,試試,張鶴年說完就指揮司機把我放了下來。相比之下,這里當然比老莫的破花盆子舒服多了,方圓十米的新土散發著放線菌的清香,周圍還有一圈漂亮的漢白玉欄桿,欄桿再往外,我又一次看到手持鐵鍬的人類,不過這一次他們不是刨根,反卻紛紛為我培土。松軟的泥土包裹著我的殘肢,我感到生命正從大地回流體內。

江城行政中心占地一千二百畝,反正都是花公家的錢,我給你留了個樹坑,不過分吧。我點點頭,在小莫電話里聽說過。

張鶴年說,新領導甫一上任,還沒進辦公室,就先找到我了。那會兒老莫跟我說完拆遷的事兒,前腳剛走,兩相比對,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賣了城里的舊縣委大院,來云水河邊修新行政中心,胸有大丘壑。整個行政中心是領導親自設計的,從什么哥特式到西斯廷教堂天頂,再從什么包豪斯到徽派新中式青墻黛瓦,一磚一石皆有來歷,一草一木無不講究,整個江城沒有哪個不說氣派。年底還沒完工,嗅覺靈敏的青年男女就都跑到云水河拍攝婚紗照去了,背景有琉璃金頂,有飛檐斗拱,有時候在熱門的大樓——比如國稅局和交警大隊——跟前甚至需要排隊。那天下午,我坐上公家的小汽車,圍著江城繞了一圈圈,狗屁話講了一套套,直到最后圈定城郊的南山,我估摸著陽坡光照足,你栽這兒能活,沒事兒還能看看風景,江城全貌盡收眼底。為了把你弄過來,我是說了不少瞎話啊。反正上千畝的行政中心說建就建,難道還在乎多你一棵樹嗎?這事兒我沒跟老莫說,一天到晚光想著汗毛擰大腿,用?人家直接從小莫手里把你買過來的,這下剛好,錢留著給老莫看病吧。

張鶴年一口氣說完,我真不知道該謝他還是該罵他。廣場上響起交響樂,剪彩儀式開始了。今天是張鶴年坐在縣衛生院專家門診室推演了五天才算出來的吉日。他拍拍屁股起身,河對面的郵電大樓剛好敲響十二點。領導踩著點兒登場,意猶未盡地停在紅毯盡頭。講臺早早擺上了麥克風,高、中、低三排,每排五只,都拿紅綢金線扎裹嚴實,宛若新媳婦兒的蓋頭。領導清了清嗓子就講起來,咱們可不就是要服務群眾?單位機關太分散,老百姓辦個手續四處奔走,“行政中心”是個好提法,班子集中到一起,一體化辦公,集成式行政,市民辦事也方便嘛。辦公用房,既要艱苦樸素,又要保障到位,還要拿得出手,華盛頓有個白宮,倫敦有個白金漢,那咱江城也得有咱的地標,有咱的名片不是……他的講話精神,我早在小莫的電話里學習過了,三千六百位鄉親和我一樣,聽得搖頭晃腦。從正副局長到大小主任,大家頻頻捋起袖子,巴掌拍得震天響。電視臺記者蜂子叮蜜似的,扛著“長槍短炮”對準主席臺,閃光燈此起彼伏,如同白日星光。事后大家回憶,整個儀式最精彩的還得是張鶴年的致辭。領導講完,老爺子披一件大褂便走上前去,他捋一捋胡子說,請諸位移步宴會廳,公家請客,晌午敞開吃。

走完過場,人群迅速散盡,廣場上只剩一輛輪椅。我早料到如此,與其說堯老師推著老莫過來,倒不如說堯老師推了一個樹疙瘩過來。半月不見,老莫已經脫了相。他臉皮皸裂,布滿褐色溝壑,面無表情,只有眼白間或滾動,說明還記得我。他的四肢過分腫脹,一雙腳已經穿不進去鞋襪。我注意到老莫每根指頭的末端都生出粗糙的角質,像牛馬的蹄角、草木的塊根。這還是幾天前力戰鋼鐵猛獸的那個老莫嗎?我問堯老師。后者搖搖頭,從懷里掏出檢查結果。我又看不懂,我讓她直接說。老東西一輩子喜歡侍弄盆景,沒想到現在自己也要變成一棵樹了。樹人病,堯老師說,全世界攏共也沒幾例,說是基因問題,免疫缺失、人乳頭瘤病毒什么的,先是手腳末端長出根須,而后全身皮膚變成樹皮,直到整個人被一層堅硬的角質包裹,那時候他就真的變成一個“植物人”了。

老莫啊老莫,你這輩子總算是活成了一棵樹。

還記得初到莫家,彼時我枝繁葉茂,樹梢躥過平房屋頂,見那上面全是你的寶貝:深紅磬口的蠟梅,沉靜的木香,還有層巒聳翠的羅漢松,你侍弄起它們甚是上心,似乎那些木疙瘩才是莫家的兒子們。虬曲囂張的大葉黃楊就是你的大兒子,緊接著二兒子是龍柏,至于佛手、紅楓、黃桷樹、三角梅,自然是小兒子,私生子也未可知。至于我,我當然不是你兒子,我比你爺爺輩分還高。

還記得我們頭一次相見嗎?那時候云夢村剛剛燒上晚飯,茅舍生煙,雞犬相聞,每一個三角形的房檐和橢圓形的樹冠都浮在一片米色煙氣當中,我遠遠地聽見村頭飄來類似鐵牛拉犁的喘息。一九四二年我就見識過美國人的飛機,但直到四十年后的那天晚飯時光,我才明白汽車是怎么回事兒。我看見那個鐵家伙停在田埂盡頭,張開的不知是嘴巴還是屁眼兒,拉羊屎蛋兒似的,先是社里的孫傳貴、王鐵錘接二連三蹦出來,最后一個就是老莫了——當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司機是個什么玩意兒。他下車挺直腰板走過來,誰知道他就這么走了過來。堯妹子丟下澆水的葫蘆瓢,提腳往我身后躲,誰知道第三步就踢倒了水桶呢,水分子咕嘟咕嘟往地里鉆,每一處滲下去的地方就泛出一個等大的氣泡,嘭的一聲裂開,似乎在向老莫暴露這個姑娘的所在。她慌忙踩碎一個,再踩碎一個,沒想到落腳之處反而跳出更多的氣泡,它們畢畢剝剝、絮絮叨叨,跟躲在大汽車身后看熱鬧的村小學生一同起哄……

誰知道他會撩開枝丫往里看呢?

我一時分不清這說話人是情竇初開的堯嶼妹子還是垂垂老矣的堯老師,一聲細密的嘆息綿延數十載,從云夢村的田間地頭,一直飄到江城莫家,飄到云水河畔,在行政中心空曠的廣場上空久久徘徊。時隔多年,我終于明白,三十多年前的那個黃昏,老莫撥開樹枝,就像一根手指撥動了我們的命運。

你往西看,堯老師抬臂指給我說,世紀華庭,最高的那座就是,小莫是個孝敬孩子,頂樓大平層,南北通透,有個大陽臺,天氣好,我就把他推出來曬太陽。你試試,能看見。我晃了晃枝條表示點頭。老莫的眼白轉了兩轉,這是在跟我告別嗎?等等,我最后一次朝他伸出樹枝——做一棵樹,我比你有經驗,我跟他說,只要腳不離地,曬得著太陽,能活。

清明時節雨紛紛。不知道是土地肥力過旺,還是我莖老根弛,無福消受,你們都說春雨貴如油,現在我只覺得窒息。今年的新芽終究沒有發出來。可能是覺得光禿禿一塊死木疙瘩,豎在領導眼皮子底下不像話,公家就給我掛上了吊瓶,他們說里頭是營養液,流進我脈管里火辣辣的,夜不成眠。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整個行政中心空落落的,淅瀝瀝的雨聲綿密如針腳。不知道小莫什么時候來的,看樣子他已經在我腳邊坐半天了,頭發全都淋濕,像一頂瓜皮帽緊貼著頭皮。實在不好意思,擱在以往,我那茂密的枝葉還能幫你遮雨,今年不成了。往里靠靠,我跟他說,我把樹枝子攏一攏,聊勝于無吧。

你找誰?我問他。

他沒理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我領導在不在。

我說這事兒你問一棵樹像話嗎?我剛睡醒你就來了。他嗯了一聲,沒再說話,我想再問,廣場盡頭的LED屏亮了起來。那是一檔早間新聞,每天定時播放,攪擾我的好夢。霧氣濃重,我遠眺過去,有點兒意思,屏幕上那老頭不是張鶴年張師父嗎?我指給小莫,片頭音樂我都能跟著哼起來,“嘀嘀,當當當當,當當”,然后是幾個采訪混剪,這套路我都能背下來:

【淡入】【男導】

【解說字幕】新官上任,大興土木,萬頃良田化作混凝土。

【江城衛生院中醫門診主任 張鶴年】說到底就是一個面子的事兒知道吧。堂堂政府所在地,總不能比咱小老百姓還寒酸不是?你看我挑的這地方,前有“清如許”,后有“安如山”,【插入鏡頭:云水河、南山航拍】江城的臉面,馬虎不得。

【閃白】

【解說字幕】開發商中飽私囊,長袖善舞,六親不認,大肆強拆樓。

【江城世紀華庭項目承包商 莫識途】我們堅決貫徹落實江城領導關于舊城改造項目的相關指示和目標要求,舍小家為大家,拆“舊”墻砌“新”墻,筑牢廣廈千萬間,江城人民俱歡顏。

【閃白】

【解說字幕】罔視黨紀國法,頂風作案,正拍反打擦邊球。

【江城行政中心建設項目監理 徐垢】北京那邊兒會一開,再晚半年就搞不成了。要不然怎么說“只爭朝夕”呢?快馬加鞭,提前半年工程上馬。擦邊球在比賽里是好球。

【閃白】

【解說字幕】違規超標超建,樓堂館所揮金如土幾時休。

【江城行政中心建設項目總工 杜賺】占地上千畝,建筑面積三萬多平方米,斥資十好幾個億。不是江城吹牛皮,華盛頓的白宮、倫敦的白金漢宮,還有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宮,咱和他們放一起,那也能算個大手筆吧。

【解說】權力和民生對抗,到底誰是勝利者;土地與金錢糾葛,利益輸送通向何方?揭露人間真相,專為百姓發聲,歡迎收看本期《聚焦》特別節目……

【淡出】【標題字幕】《江城違規興建樓堂館所實錄》

片頭剛完,視頻信號就被掐了,音樂驟停,天空中的雨聲顯得分外明亮。緊接著黑色屏幕底下走出一排黑傘,前不久剪彩儀式上的幾張面孔還很新鮮,當中的是那位領導,左手邊是張鶴年,余下圍了一圈的局長、主任。人跟樹不一樣,上了年紀就沒多少瞌睡,真不知道這幫人啥時候來的。我掇了掇小莫,他趕緊迎了上去。小莫半路殺出,搞得跟電視劇里阻攔圣駕的草民一樣,就差磕頭喊冤了。小莫簡直不敢相信,說什么“六親不認搞強拆”“頂風作案擦邊球”,他媽的話筒伸過來的時候也沒見著有這些字幕啊。片子里每句話、每個詞都是小莫親口所言,但每個問題每次回答又顯得那么陌生。小莫反復咂摸,越發覺得屏幕里那個家伙不是自己,而是叛徒、小人、王八蛋,他在電視機里信口雌黃、栽贓嫁禍。

小莫表完忠心,領導沒說話,嘆了一口氣,看看小莫,又看看身邊秘書,最后目光落在了張鶴年身上。這位縣衛生院的老中醫,能掐會算的張師父,整個江城碩果僅存的活寶,相識七十載,我還是頭一回見他如此窘迫。這事兒怎么說呢?我們的張師父舔了舔嘴唇,指著顯示屏慢悠悠地回答,這他娘的就叫,蒙太奇。上市紀委的路,您可是比我熟。張鶴年轉向領導拱手道,煩請及早出發,今日雨霧交加,可別封了高速,壞了您的前程。不等張鶴年把話說完,我看到領導龐大的身子忽然軟下來,他嘟嘟囔囔,自言自語,像是抱怨,像是疑問,算得準陰陽天象,咋就算不到八項規定?組織上的事兒,別說我張鶴年,張天師說了也不算啊。張天師還得聽宗教事務局的呢。要說準還得靠這個,張鶴年掏出手機,解鎖屏幕。手機天氣預報,他說,推薦領導您也弄一個。

領導聽完無可奈何,大手一甩,徑直朝雨地里走去,秘書慌忙撐傘跟上。領導愣了一下,兩眼放光,如非洲大草原上的瞪羚充滿警惕,四處尋找攝像機鏡頭。連你也要落井下石?一句話堵得秘書莫名其妙,領導搶過傘柄,質問道,一把傘我自己打不動,要你來搞官僚主義?秘書大喊冤枉,就一把傘,那咋辦?換您給我打也不合適啊。事情就這么解決了,他倆一同攥著傘柄,誰也不敢松手,調整好邁步頻率,一同向廣場盡頭等候多時的車隊走去。

考斯特打頭,其后是八輛奧迪一字排開,緊接著鉆出來十好幾個家伙,看樣子是有備而來,吊兒郎當拉封控線的,五大三粗搞警戒的,心靈手巧貼封條的。我們簡直看傻了眼,剛剛還是云夢村的地標建筑,全城人民的驕傲,一根煙工夫,變成了違規建筑。最后,大家找來梯子,用兩張最大的封條封住行政中心主樓正門。一時間,小莫感覺天旋地轉,好像那根本不是封條,而是兩張符咒貼在了自己的腦門兒上。

來吧,坐會兒。我望著雨中的一老一小,現在二人全都成了喪家之子。出了這事兒,建房款不知找誰結賬,搞不好,身后江城第一高樓也要被拖帶下水。小莫再沒了大老板派頭,他身邊的張鶴年,則更像是個犯錯的孩子。我爹沒了,小莫終于想起來跟我說。這事兒怎么說呢,我早猜到了,本以為自己活了幾千年,生老病死見怪不怪,但真聽小莫說出口,竟有點兒同病相憐的感覺。可不是嘛,白發人送黑發人,張鶴年嘆了一口氣,這下我們倒更成老不死的了。張大夫告訴我,最后那段時間,老莫真的變成了一棵樹,我們已辨不清他的面容,他的整個身體變成一塊腐木,自后背伸出無數氣生根,緊緊抓住病床不愿離去,最后只好帶著床墊一起燒。小莫跟我說起回光返照那一天,老爹拼死要留句話,說他這輩子對不起你,讓我把他燒掉之后,帶骨灰過來給你施肥,可是哪里有骨灰呢?除了床墊里的一堆彈簧,火化爐里什么也沒剩下。老爹的骨殖已經煉成兩斤銀炭,從爐子里出來的時候依舊燒得通紅。你說這算不算死得其所?小莫說,從小我就相信,如果他兒子折斷了樓頂上的一根枝條,他會毫不猶豫擰下我等長的一根胳膊。我爹一輩子喜歡花木,到死終于成了一棵樹。

天色在小莫的敘述中明亮起來,江城從睡夢中蘇醒,車馬喧囂的生活洪流逐漸掩蓋了淅瀝瀝的雨聲,一如千百萬個昨日重現,似乎行政中心廣場上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事情就是如此,或許我本應繼續講述關于領導的去向,關于組織上對江城大興土木的懲治,關于蟄伏已久的電視臺記者到底是如何混入群眾,將這樁荒唐事大白于天下……可是現在,這些都不再重要,我真的太累了,我甚至沒有力氣同小莫和張鶴年告別。他倆在薄薄的雨霧中穿過廣場,時間仿佛撥回久遠而模糊的童年,盡管一萬個不愿意,疲乏的腳步仍然拖拽著兩個浪子回到家門口,小莫不知道堯老師在樓下站了多久,可是聽見雨水落在傘布上畢畢剝剝,他就知道以后無論如何再淋不著雨了。走過九十載春秋的張鶴年張大夫回到他的中醫門診,數日之后在給一個黃毛小童號脈的時候溘然而逝。小童數到一百未見老大夫睜眼,遂大著膽子在他那壽星佬般飽滿光亮的腦門兒上來了那么一下,就是這一下,永遠帶走了我們江城的活寶。一陣青煙騰起,老中醫駕鶴而去,只留下一件嶄新的白大褂飄落在地。至于我,一個在真正意義上行將就木的家伙,本該在一片混沌中了此一生,是美國人的飛機將我喚醒,百年滄桑如白駒過隙,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在生命的尾巴上,我品嘗了許多土地,認識了幾個男人,還有一個堯姑娘,我記得她的眼里存著云夢山的寧靜,悲耶,喜耶?聽說大象臨終之前會前往秘密墓地等待死亡,漂流的海龜不遠萬里也要回到出生的那片沙灘交配產卵,可是我,一棵銀杏樹,我的家又在哪兒?

是時候了。我試了試,還行,幾個月來根扎得還不是很實,稍一用力就把一條腿抽了出來。如是者三,我將自己整個兒拔出樹坑,腳下傳來去年夏天的低沉聲響。那是蟄伏的土蠶,土蠶正在嘯叫,它們將在今夜生出翅膀,用六條附肢拽住枝梢,助我逃脫囹圄。我扭動樹根,如同章魚操縱腕足,漢白玉欄桿也擋我不住。卷積云的罅隙中擠出一枚月亮,它也成了我越獄的幫兇。昏暗的平原上,光亮迅速生長,如同河川留給大地的,月光在云水河面流淌,類似街燈、篝火、夜幕下城市和集鎮的呼吸。我從江城行政中心的觀景平臺一躍而下,落入云水河,河道兩岸,山巒如獸脊踴躍,紅房子沖破土層,一幢幢,一幢幢,帶著毛玻璃窗。柔軟的光芒從窗中溢出,爬過一帶低矮的山丘,大片山丘開始隨我奔跑,越過江城所有的夜晚。巨黿浮出水面,搖動蠢笨的尾肢,它的背上站滿了人,嚴重超載,老莫費好大勁兒才擠出一個腦袋。他指引我看,遙遠霧氣中,一支橘色光束洞穿時間,那是開往云夢村的綠皮汽車。最后的班次已經出發,車尾燈閃爍不止。我沉默著點頭,樹冠隨即沒入河水,細膩的水花開始升騰,厚重的車門關閉光明。涌浪嘈雜,逝者如斯,就這么回事兒,在這個春日將盡的夜晚,我將自己永遠交給浮力,交給云夢河百年流淌的命運與永世不絕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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