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午,父親回了家。
他是何時出的門,我渾然不知。那時,我多半在睡夢中。即使看到父親嗨的一聲將拍滿的魚簍蹾在灶房地上,我依舊是不高興的。那還是“洞庭魚可拾,不假更垂罾”的年代。我多次央求父親帶我一道下湖去捕魚,他總以防止感染血吸蟲為由拒絕。春夏時節,九馬咀下湖的人差不多都染上了血吸蟲,可長期待在大湖的父親居然能無恙,真是令人費解。
母親走過來推倒魚簍,青魚啊,鳡魚啊,鯉魚啊,鲇魚啊,鱖魚啊,各色超過五六斤的大魚傾瀉一地。其中只有兩三條魚還偶爾嚅動圓嘴巴,一息尚存。唯有鲇魚經事,在魚堆里拱動,使勁鉆將出來,扭動著光滑的身軀,朝水缸方向蛇形前進。母親看也不看,一腳把它踢回原處。父親大口吞咽為他留的飯菜。至于我,也已忘卻了之前滿肚子的不快。
我知道家門口這湖的浩大,是在初中學了《八百里洞庭盡朝暉》的課文以后。我告訴父親,書上說洞庭湖是我國第一大湖。父親大笑,肯定啊,還能有哪個湖比我們洞天湖(我們老家的老一輩人稱洞庭湖為洞天湖)大嗎?父親說祖上就是聽說洞天湖比鄱陽湖大,才從九江遷移過來的。我們陶家人喜歡住在江湖邊,因為這里有最適制作陶器的精泥巴(高嶺土)。而宋時名聲響亮的鹿角窯,正是北起我們九馬咀、南至銅盆湖約十六公里長的洞庭湖東岸地域。據《巴陵縣志》記載,南宋鐘相、楊幺領導的農民起義軍駐軍鹿角和九馬咀一帶,沿岸民眾紛紛加入。起義軍平時是手藝精湛的陶工,戰時駕舟楫在洞庭湖上往來如飛。父親曾從湖岸邊拾回好幾個陶瓷瓦罐,也許就是宋代甚至更早些時候的,黃澄澄表層光潔的一個,被母親用作涼茶壺,另外幾個擱在菜園子澆水潑糞。待我從歷史書上得知這些陶器的價值,回頭再去找尋時,發現早已只剩幾塊碎片了。
雖然不能隨父親一起捕魚,但下湖,在我少年時也是尋常事。尚未讀到“春風又綠江南岸”的時候,我已發覺春天最早其實是降臨在洞庭湖面上,而后才爬上岸來的。房前屋后的草木方從冬眠中蘇醒,而在冬天里露出水面的湖床早已由草色隱約到綠草如茵,進而草浪翻滾。我們與牛一同在這綠波中奔跑、撒歡、休憩。湖床的泥土是褐色的,腐殖質豐厚,看上去似抹了層油。從中冒出的蒿草格外生猛,一旦露頭,沒幾天即能高長過膝。大人們站著,舞動特制的長柄鐮刀,唰唰唰,在律動的節奏中,碧翠的青草齊齊倒下,堆得小山包一般高。父親趕著四輪牛車,將湖草拉到岸上的田野,大把大把撒入稻田,任它們在泥巴里腐爛發酵,變成頂好的綠肥。我們一群少年則忙著打摘藜蒿。藜蒿自成族群,一般不會生長到茂盛的湖草中,而是與湖草界限分明。藜蒿肥碩脆嫩,香氣濃烈,為豬所喜,無論生熟,來者不拒,倘若和水喂食,其聲驚天動地。不知起于何時,藜蒿開始變成岳陽餐桌上的一道招牌菜。橫空出世的藜蒿炒臘肉更是迫不及待地北上,不多時便在北京前門幾家湘菜館亮出旗幟,甚至有了非常詩意的名字——洞庭春草。不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事實確是如此這般。不少曾經的廢棄物,現在被當作寶貝,反之亦然。
父親在世的時候,藜蒿從未被端上過我們家的餐桌。一輩子吃盡了苦的父親,任你丑小鴨變成白天鵝,斷不會動藜蒿一筷子。父親跟我說,好也罷壞也罷,貴也好賤也好,他走他的陽關道,我行我的獨木橋,人不能做墻上草。父親當時因了什么而說這些話,現在已經不再確切記得了。
仰頭望天,高遠,蔚藍,白云蒼狗,儼若大湖的倒影。各種鳴禽在空中展翅,卻不會令人感覺聒噪與擁擠,大概是天空太過宏闊深邃的緣故。云雀喜歡在午時打著呼哨倏忽上下,尾音聽上去細長,螺旋縈繞;又似你對著南山呼喊后隱隱傳來的回音,滿是隔山隔水的況味。在湖床里放牛的父親,此刻正躺在草地或沙洲上恬然入夢。有時,頑皮的牛犢會湊過來,低頭嗅嗅父親穿著藤編草鞋的腳,伸出長長的舌頭舔一下父親的大腳趾,又搖頭晃腦彈跳開去。父親也許被驚醒,瞇眼瞄瞄,再拉扯一下草帽,遮擋住射向面部的日光,復又睡去。
冬天的湖灘則是另一番景象了。仿佛一夜之間,陡然飛來許許多多的鳥,除了白色,便是黑色和灰色,一點也不似岸上草木中的那樣五彩繽紛。鷗、鸛、鷺與大雁最為常見。在稻米、紅薯雜糧填不飽肚子的歲月里,父親曾從湖中的草叢里,撿回過被獵人捕殺的大雁。
去大湖,父親從未空手而歸。多數時候都帶回魚,或者鳥蛋,最不濟也是在湖灘沙地里挖一大把“雞丁”。這是一種長在沙土里的野果,枝葉似如水面的菱角,緊貼地面生發,因泥土下的根形似同雞爪而得名。撕掉“雞爪”褐色的外皮,露出白白的根芯,咬下去發出脆響,雖不及茅草根甜,但總有些淀粉,在口中便多了些可資咀嚼的滋味。父親常說,大湖就是我們的一門富親戚,向他們要什么,便給你什么。
某次,父親居然吭哧吭哧地從湖里背回兩個鐵家伙:一塊四五十厘米見方的厚鋼板和一個足有十來斤重的鋼炮頭。父親說這是一九三九年九月第一次湘北會戰時在九馬咀抗擊日軍海軍陸戰隊的戰斗中留下來的。父親當時只是一個少年,但他清楚記得當時戰斗雙方的炮火燒紅了九馬咀的天空。母親將炮頭拿來放在石磨上做壓磨石,而那塊鋼板則被來家訪的小學校長相中,抱去掛在學校屋檐下的挑梁上,做了叮叮當當的鐘板。
許多年前的大湖,較于現在似乎更強勢也更任性一些,漲水退水,漲到哪兒退到哪兒,全由著自己性子。水大,來得猛的年份,人便往后退縮一點。遇上干旱年頭,水勢單力薄,人又向湖前進一段距離。在湖與人的拉鋸中,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就這樣倏忽地過去了。
大集體解散,包干到戶,為集體放牛的活計也戛然終止,父親驟然間無所適從。可時隔不久,他又開始早出晚歸,即使無事,也要去湖里走走。我有時能看見他坐在九馬咀湖岸的土墈上,孤零零一坐老半天,一根接一根吸自己栽種的葉子煙,吹著濕潤的湖風。他喜歡風中夾雜的魚腥味道。人們開始背著密如蛛網的漁具在大湖捕魚,大小魚蝦一律難逃羅網。一撥撥人拿起獵槍彈子槍射鳥,一鳥落下,萬鳥遁形。父親像目睹親戚家的財物遭人強掠,瞋目切齒,卻無能為力。不打三春鳥,不吃四月魚。現在的人,完全忘了老祖宗的告誡了嗎?慢慢地,父親去大湖的次數變少了,農閑時只是埋頭侍弄自家的菜園、蜷在墻角曬日頭,依舊是默默抽著嗆人的葉子煙。
下湖捕魚的人越來越多,圈矮圍,下密籠子和小孔絲網,乃至炸藥及電擊,各種工具與辦法層出不窮。而漁獲卻愈來愈少。春節回家過年,父親瞪著眼跟我說,政府怎么就不管一管?
政府果然出手了。先是季節性休漁,又設下濕地保護區。父親又恢復了每天下湖的習慣。父親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洞天湖世世代代供養了我們,就算只是我們的鄰居,也一樣要好好相處,遠親還不如近鄰呢。你今天在鄰居身上挖走一塊肉,明天割掉鄰居一大塊皮,他能不煩躁,能不沖掉你的堤垸,要回本該屬于他的東西嗎?
站在九馬咀高高的土墈上,風從遙遠的天邊輕拂過來,四處飄蕩著父子二人非常熟悉的氣息。我留下父親與大湖獨處,自己沿著彎曲的湖岸向一旁走。土質湖岸參差不齊,因千萬年淘洗,本來的紅壤已經被砥礪成堅如磐石的栗紅色,表層密密麻麻遍布蜂窩一般的小孔,呈現出深遠的寂寥。回頭望向父親,我看見他有些佝僂的瘦小身軀立在九馬咀的峭岸上,如一棵懸生岸壁的獨根小檀樹,又像一只動也不動的灰色水鳥,看守著與他相伴終生的大湖。
上高中時,地理課本上的中國第一大湖忽然變成了鄱陽湖,洞庭湖則退居第二。我詫異又震驚,卻并不清楚這是圍湖造田、修堤筑垸不斷蠶食的結果。我的先人曾千里迢迢從鄱陽湖遷徙而來,而現在我的父親和我,已經不可能像他們一樣,逐水草而居地跋山涉水再次奔赴一面更大的湖水了。
近些年,湖區開始推圍平垸,退耕還湖。我并不知道洞庭之水是否能夠因此回歸領跑中國的位置。那塊被用作校鐘的鋼板,這么多年,鄉村小學紛紛撤并,它恐怕也早已不知下落了吧。
(選自2024年第12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