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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夢解析

2025-02-21 00:00:00韓東
當代 2025年1期

還記得我們逛玄武湖嗎?哪一次?你是說我們去過不止一次?可我只記得一次,肯定是最早的那次。當時我們還沒有在一起,怎么就去逛了一把玄武湖。也是當年沒有選擇,約會除了看電影就是走路了??措娪拔覀冞€沒有到那份上,走路又顯得太正常,但在玄武湖里走路就不一樣了。

我們是從解放門進去的,沿著城墻往前走,然后從太平門出來。那段路不算很長,但我們走了很久。走呀走呀走呀走,始終都在走路。應該不是節假日,公園里幾乎沒有其他游客,我們就像是與世隔絕了,穿越到了古代。當時玄武湖周邊沒有高樓大廈,更別說是地標性建筑了,唯一高聳的就是一側的城墻。我們和城墻之間實際上還有很大的距離,草木叢生,但感覺上就像是在墻根下面走路。城墻高大陰暗,我們如此渺小,就像古人山水畫里的兩個小人兒。另一側則是水汽迷蒙的遼闊湖面。應該是一個陰天。

說了些什么我忘記了,但心情是記得的。我知道我們為什么會在這里走路,又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傊嫉没际Вo張不安又滿懷憧憬。想必你也一樣吧。我在想,這樣和一個女孩走路正常嗎?你是否也有和我同樣的想法?還是我自作多情?我們合適嗎?有可能嗎?我是不是被你看穿了?事后回想起來,無論如何那都是一種幸福的感覺,不可能再有其他的幸福了。我們不停地走路,似乎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在玄武湖里走著。

多年來我會反復做一個夢,夢見和一個女孩在一片水邊,景色美麗絢爛不已,幾乎不像人間。每次醒來后我都會想,那會是什么地方?結論都是玄武湖,被夢境改造過了。女孩有時候是你,有時候不是你,但不是你又能是誰?所以還是你。有時候也會是我一個人,如果是我一個人我就會到處尋覓,撥開花叢或者透過碧清的水面向深處窺視。這樣的夢讓我非常傷感,我總覺得你是從玄武湖里走出來的,或者我把你落在玄武湖里了。

我當然知道我們是通過南島、小唐認識的。為了介紹我倆認識,南島還在他家請了一次客,是你和小唐一起做的飯。就是那次我們互留了聯系方式。但我還是覺得你來自玄武湖,我們的故事是從玄武湖開始的。

朱爾在那套三十年前的房子里迎接六一。六一吃驚地問,你現在住在這里?不至于,朱爾說,這套房子早就賣給了我的一個朋友,他徹底裝修過了,不過現在看來也是九十年代的奢華。

他領著六一在房子里轉了一圈,可不是嗎,塑膠地板已經老化,地面凹凸不平,組合柜上也蒙了一層灰土。窗戶雖然換了鋁合金的,但風雨侵蝕開關已經不靈。有一臺笨重的電視,可能還是彩色的,天線斜刺里伸出來老長,忘記收回去了。我朋友裝修后一天也沒有住過,朱爾說,今天我也是第一次來,和你一樣我們前后腳。

他邊說邊走進廚房,沿途隨手按下電燈開關,還好,燈還都能亮。這可是三十年前的燈光啊,難免暗淡,也可能是現在的天色還很亮。朱爾關了燈又去試煤氣灶,居然還是罐裝煤氣,居然還可以點燃。他擰開水龍頭,一股墨汁般黑色的水流噗噗幾下后終于流出,但漸漸也變得清澈了。朱爾又打開冰箱看了看,冰箱的電源早就被切斷了。他將插頭插進墻上的插座,轟隆幾聲大響后冰箱搖晃著又啟動了。都能用,朱爾說,比我們那會兒強多了。

我說呢,六一說,這里的東西我一樣都不認識了。

那么人呢?朱爾想開一個玩笑,突然覺察出自己的唐突,有點輕浮了。他拿眼睛看六一,這之前他都沒怎么朝她看,對方正好也在看他。四目相對,朱爾從六一的角度看見自己的腦袋已經完全禿光了,現在是一個大光頭。就像心意相通似的,六一說,那會兒你就開始謝頂了。她還是那么善解人意。

六一的目光并沒有移開,似乎在問,那我呢?雖然見面之前朱爾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六一的樣子還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倒也不是她老了(這是必然的),而是六一衰老的方向和朱爾估計的不同。當年六一二十歲不到,身體勻稱,可看上去有一點“嬰兒肥”。嬰兒肥只是一個印象,事實并非如此,但影響了朱爾的想象,他想她現在肯定已經發福了,可眼前的六一竟然干瘦,面容苦愁,雙眉之間有一道深深的豎紋。她穿著一件奶油色的大翻領風衣,身體縮在里面不禁晃蕩……

你沒什么變化。朱爾言不由衷地說,你媽當年就是你這個年齡吧,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媽了。

連朱爾本人都不知道自己這么說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干脆不說了。

我當然像我媽,六一果然不高興了,我總不能像你媽!雖然朱爾的失誤在先,但這話他聽在耳朵里還是覺得刺耳。大概從這時起他感覺到了那種真正的陌生。

朱爾去找杯子,然后洗杯子,又去搗鼓燒開水的壺。后來這些工作都由六一接管了。她已經脫去風衣,里面穿著一件蘋果綠的羽絨背心,擼起袖管,站在水池前麻利地忙活著。朱爾仍然覺得不適,當年六一也是這么為他忙活一切的,但沒有這股麻利勁兒。她總是慢騰騰的,縮手縮腳……

終于,泡上了朱爾帶來的茶葉,兩人在朱爾以前寫作的那個房間里坐定。現在這間房子里已經沒有寫字的桌子了,只有一長一短兩只沙發,已經被老潘改造成了會客的地方(這套房子是老式結構,沒有客廳)。那沙發上的塑料皮甚至都沒有揭去,不過也已經滿是破洞。朱爾自覺是半個主人,將長沙發讓給了六一,自己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下午四點,光照仍然很充足,即使是在這個歲月浸潤已久顯得陳舊的房間里。六一下意識地抬起手遮擋眼睛,也可能是想擋住她的臉吧??上遗笥褯]有裝窗簾,朱爾說。他注意到六一手指尖端深紅色的甲油已經斑駁了。

要窗簾干嗎?六一說。

不干嗎,窗簾嘛。朱爾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但他也顧不了這么多了,既然說起窗簾,也只有順著這個話題硬著頭皮往下說了。

這套房子一開始沒有裝窗簾,因為不需要,我是當工作室用的。晚上我回家睡覺,早上再過來,早出晚歸跟上班一樣。當時我在大學教書,不坐班,到這兒來是上自己的班,寫作。我甚至都沒有星期天和節假日,只要沒有特別的事每天都過來。后來對面的服裝廠蓋了辦公樓,沒有窗簾就不行了,寫作的時候總覺得有人從半空盯著我的脊梁骨,于是就裝了窗簾。也就是找了一條被面用圖釘釘在墻上,連窗簾軌道都沒有裝。再后來也覺出了有窗簾的好處,起碼睡午覺比以前要安心,這才裝了簾軌。窗簾仍然是被面,不免花花綠綠的。我寫作的房間、隔壁的臥室以及朝北的書房都裝了窗簾,這套房子里一共也就三扇窗戶。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窗戶上是有窗簾的,你還記得嗎?可那樣的窗簾不隔光,可以隔開窗外射來的目光,但對天光而言完全無濟于事,我們彼此還是看得清清楚楚,有任何親昵的動作不單你不好意思,我也很不好意思。當然了,我不好意思是因為你不好意思。此后不久,我就換了窗簾,將被面花布換成了黑布,光線進來得少了,但仍然達不到要求,如果外面是大晴天房間里就像陰天一樣。一次你說,怎么這么亮呀。這是說窗簾隔光不徹底。后來你又說,怎么這么黑呀。則是指窗簾本身。那窗簾烏漆墨黑的一大塊掛在墻上的確礙眼,非常不吉利。

那會兒你的表達總是這樣,語焉不詳,點到為止,從不為難我。但我們既然在熱戀,我肯定非常敏感,立刻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我想到了照相館里的暗房,恰好我的發小王朝暉愛好攝影,于是我便前往求教。王朝暉告訴我,得用紅黑兩色的雙層窗簾,沖洗照片就是這么隔光的。當天,不,當時我就拉上王朝暉讓他陪我去鼓樓紅霞飯店樓下的那家布店扯布了。抱著一大堆布料我們滿大街地找裁縫店,自然沒找到。最后還是王朝暉的夫人親自動手,連夜加工問題才解決的。據王朝暉說,他老婆踩了整整一夜的縫紉機。第二天一早,王朝暉扛著一大匹布(其實是加工好的窗簾)來工作室找我,我們絲毫沒有耽擱,立刻就往窗戶上掛,效果太明顯了。只是雙層窗簾的分量太重,原有的簾軌根本承受不起,掛上后又垮塌下來。當即王朝暉又陪我上街買足夠結實的重載軌道,買回來后就開始換簾軌。

首先換的是臥室的簾軌和窗簾。換上后由于太費事(我們畢竟不是專業的),另外兩扇窗戶就沒有換了。不對,還是換了,換了窗簾沒有換簾軌,把黑布窗簾換回了花布窗簾。中午時分,王朝暉走了,你從單位過來,說了句,還是花布窗簾好看。你說的是除臥室之外的另外兩個房間。等進了臥室你就不說話了,因為把門關上里面絕對是暗無天日,你肯定嚇壞了,實際上我也被嚇住了。我們就像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或者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遠古洞穴,過了很久,房間里的一切才依稀有了輪廓,我看見放在水泥地上的席夢思床墊了,你模模糊糊地坐在上面。這樣的情形下我不可能去干別的,只能向你靠近。

我們沒有說任何話,我聽見了自己皮帶扣的聲音,你也自動把外衣脫掉了。我看見隱隱發白的你,胸前似乎有文胸,實際上也已經沒有了。你是用手臂抱著自己。看我移過來,你往旁邊挪了挪,最后一直挪到床角去了。你甚至離開了床墊,蹲在地上,就蹲在床墊和墻壁之間的那個角落里,然后你對我說了一句話。你說,可不可以下次?聲音不大,但我聽清了。對我來說這也是某種解救,我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一切都因為雙層窗簾的到來變得神速,加速了??匆娔憧蓱z兮兮落單小鳥一樣的模樣,我不免心生憐惜,心頭甚至掠過了一絲悲傷。我對自己說,她太單純了,我得珍惜。我對你說,好的。你還記得嗎?這之后我開始摸索水泥地上的褲子,皮帶金屬扣的聲音又響了。我約束住了自己。

單純?六一的嘴角動了動,露出一絲嘲諷。你的意思是我還是一個處女吧?

朱爾發現她的嘴唇變薄了,嘴唇四周竟然有不少細密的皺紋。以前她的嘴唇可是很厚的呀,朱爾想,眼看著那薄如一線的嘴唇又啟開了。沒詞兒了?六一說。

你當然是處女,朱爾說。我是說那會兒,你和我在一起以前……

呵呵,你怎么這么自信?六一道,你結過婚,有過無數女人,憑什么我就要那么單純?那么潔白無瑕?

這不是憑什么的問題,我也沒有……

后來,我終于不“單純”了,你終于如愿以償了,從你那里,不,就是從這里,從隔壁的房間我離開后,你是不是嘩的一下拉開了那倒頭的窗簾,就開始檢查?檢查你那席夢思床墊上有沒有痕跡?有沒有證據?你是不是一無所獲?

我沒有……

呵!

六一大概也覺得自己過分了,丟開這個話題沒有再往下說。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們換一換。這樣六一就換到朱爾坐的小沙發上來了,朱爾換到了面對窗戶迎光的長沙發上。六一臉上的皺紋變少了,激烈的表情也平淡了許多。

說說我往你家打電話的事吧,她說,我認為那才是我們的開始。

當年我已經解釋過了。

那就再說一遍,閑著也是閑著。

我們認識以后,單獨見過幾面,后來你就去銀行辦的一所學校里學習了。那學校是全封閉的,你從郊區給我寫信,我回信,開始通聯正常,后來因為我嫂子病危,家里亂得一塌糊涂,你最后的那幾封信我就沒有回,準確地說是沒有及時回。在我給你回的最后那封信里,我問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你的回答模棱兩可,似乎非常猶豫。你的性格就是這樣,這也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就像我們的第一次,你問我可不可以下一次?于是第一次就延后了,就不是第一次了。好好好,我不打岔。

我嫂子病危,恰好是我給你的最后那封信發出之后,我的注意力不禁轉移了。家里在準備我嫂子的后事,我少不得跑前跑后幫忙,關鍵是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在那樣的氛圍里我個人的事就顯得無足輕重了,過多的關注甚至都說服不了我自己,我會覺得過意不去。如果放在平時、正常情況下,收到你的回答我肯定會窮追猛打的。而且你也沒有完全拒絕我,你需要的僅僅是時間。

當時的情況的確非常嚴重,我嫂子躺在她和我哥哥的房間里,和客廳之間只隔了一塊布簾。我哥哥搬去客廳住了。我嫂子因為乳腺癌轉移,一條手臂腫得就像大象腿,并且已經感染潰爛。為方便進出照顧我嫂子,那房間的門從來不關,我哥哥每天幾十次撩開門簾進去,給我嫂子換藥、送飯、端接便盆。主要還是換藥、喂藥和打針鎮痛,那會兒我嫂子已經無法進食了。正值春夏之交,我們家里到處都是蒼蠅,尤其是那塊布簾上歇滿了蒼蠅。不去醫院是我嫂子最后的遺愿,她一心一意地要死在家里,死在她和我哥哥的那張婚床上。

然后你就打來了電話。你打電話進來的時候,我嫂子剛剛去世兩小時不到,人還在布簾后面躺著呢,殯儀館的車正在過來的路上。家里面安靜至極,甚至布簾上的蒼蠅都變少了,天氣似乎也不那么熱了。我們都在靜候的時候,電話鈴驀然響起,我哥哥接的電話,然后他將聽筒交給我,說,找你的。我接過,聽出來是你,就問,你有什么事?你說往我工作室打電話沒有人接,所以才打了這個號碼,也是我給你的。我說我知道了,這是我們家的電話。你顯然察覺到了我的異樣,問我說,你的聲音怎么這么低沉?能不低沉嗎?當時我不方便明說,就告訴你家里出了一點事,有什么話以后再說吧。你似乎心有不甘,但我還是掛了電話。

你知道我當時——接到你那個電話的當時——是怎么想的嗎?結束或開始,這是北島一首詩的標題,那幾個漢字突然就在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來了,就像電影里的廠標那樣閃閃發光,甚至還配有音樂。也就是說,我完全知道你打電話給我的意思,知道你終于同意做我女朋友了,可那邊我嫂子的尸體還沒有搬走……

這件事我對你解釋過,結束或開始,這之間的確有某種關聯。我嫂子病了三年多,到最后我們都已心知肚明,她沒救了。這不僅是一個預感問題,里面也包含了某種殘酷的愿望,愿她早一點結束病痛的折磨,大家的生活才能走上正軌,雖然可能非常痛苦,然后她就真的去了。恰在此時,我們開始了。所以呀,生與死就是某種輪回,并不一定是某個靈魂的輪回,也可能是不同靈魂的不同狀態之間的輪回、轉移。我嫂子死了,我卻迎來了新生。我覺得,能和你在一起就是我的新生,當時我就是這么想的,真是對不起我哥嫂。

六一開始抹眼淚。她抬起干瘦的手,用手掌根部按壓著眼睛。六一想去拿她隨身攜帶的小包,取紙巾擦眼睛,朱爾先她一步在玻璃茶幾下面的格架上找到半卷用過的衛生紙,拽了一截遞過去。六一擦完,干脆拿過整筒卷紙,攥在手上以備不時之需。就這樣,她用三十年前的卷紙擦著因三十年前的故事引起的悲傷眼淚,同時看向如今的朱爾。后者在想,她的天性還是和當年一樣善良,聽不得有人死了。

你是對我解釋過,稍稍平靜后六一說,但你怎么會這么想呢,結束或開始,這完全是兩回事。只有像你這么可怕的人才會把它們聯系在一起。

當年你可不是這么說的。朱爾辯解道。

你利用了死亡,利用了你嫂子的死。

朱爾有些發蒙,他說,怎么會……

你利用了你嫂子病危,故意不回我那封信,后來,我打電話給你,你怎么就知道我同意了呢?

你不同意?

我說過嗎,說過“同意”兩個字嗎?

這還用說……

我沒說過“同意”,也沒說過“不同意”,打電話找你只是關心你。

哦,原來如此。

然后我們又見面了,你就當我已經同意了。你嫂子都死了,我還能說什么?

你完全可以告訴我,我的判斷有誤……

我能嗎?當時我二十歲不到,什么事情都沒有經歷過,家里也沒有死過人。你說你嫂子死了,我就哭了,然后你就過來抱我。就算是現在,聽到這種事情我也會哭的,何況當年?什么結束或開始,你真是能說會道啊!

現在能說會道的是你了。朱爾開了一句玩笑。

大概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已經說了出來,六一沒再反駁朱爾。兩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這時天色比剛才暗下來不少,朱爾站起來開了燈,可房間里的亮度并沒有明顯增加,他又把燈給關了。朱爾故作悠閑地向廚房方向走去,一面背身問六一,你后悔了?

我有機會嗎?六一說。朱爾于是裝模作樣地擺弄了幾下灶具,打開碗柜和冰箱又檢查了一番。啥都沒有,他說,不過我們可以讓盒馬鮮生送點東西過來,這兒的鍋灶還都能用……

都什么年頭了,還自己做。

要不然我們就找家飯店,我請你。仍然被六一否決了。

最后他們決定叫外賣,讓飯店送餐。怎么樣?朱爾說,任何事我都是征求你的意見的,不會強加于你。

呵呵。

兩人又回到了說話的房間,坐等外賣送到。朱爾不由得回憶起六一每天過來他們一起做飯吃的情景。

當時你們單位離這兒不遠,在三條巷,騎車過來一刻鐘不到。我每天中午過去接你,卡在你下班以前。我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停下,看著你邁著小孩那樣的步子搖搖晃晃遠遠地過來,就蹭上坐墊再騎一段到你跟前,然后調轉車頭。你緊跑慢跑幾步跳上書包架,坐穩后我就帶著你原路返回。我的車技一般,以前從來沒有帶過人,好在中午小巷里人不多,上了大路就沒事了。大路上雖然人多車多,但路也寬,路途不長我完全可以應付。后來帶你的次數多了,我也就駕輕就熟了。

你坐在自行車后,手里提溜著幾個塑料袋,里面裝的是你上班的時候偷跑出去買的菜,豆腐、剝好的毛豆什么的,量不大,但每天不重樣,因為每天你都會去菜場。那時候我已經不吃隔夜菜了。塑料袋有時候會往下滴水,你需要時刻保持警惕,所以就將手臂伸出去老長,免得臟水滴在褲子上。有時候塑料袋也不滴水,比如你買的是油炸肉丸子或者卷心菜,你就會用一只手從后面抱著我的腰,另一只手上還得提袋子。下午我送你去上班,你的手上已經沒有塑料袋了,那你就用兩只手臂緊緊地抱著我,有時還會把頭貼靠在我后背上。

每天如此,甚至沿途的街景也依然故我,沒有任何變化,但在我看來總是那么新鮮欲滴。你那么好看,我也不老,我覺得所有的人都在朝我們看。換了我是一個路人,也會對我們這一對羨慕不已的。我們,不,還有那輛破得不再破的自行車——我們是一個整體,絕對是那條路上每天按時出現的一道流動的風景。

我們每天見面,但也只能是中午,前后兩小時不到,中間有半小時還得花在路上。加上做飯、吃飯,我們真的沒有多少時間。每天下午下班你必須回家,你是家里的好孩子,而每天中午我們卻像一對老夫老妻:男人用自行車帶著女人,女人的懷里則抱著孩子。當然了,你抱的不是孩子,而是從菜場里買的菜,特別是那些綠葉子的蔬菜,在我看來就是鮮花。男人用自行車帶著女人,而女人懷抱鮮花,也很不錯,說明我們一輩子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此外你還有星期天,幾乎每個星期天你都會謊稱單位加班或者去見女同學,我們也是在一起的。屆時我們就離開三條巷,離開我的工作室出去玩兒了。

你把所有可以留給我的時間都留給了我,但我們仍然是大白天里的戀人,晚上各回各的家。當然我是可以出來的,而你不能,晚上你屬于你的父母、你哥哥,屬于你的原生家庭。說句不中聽的話,當時我們的關系就像偷情,難免不可告人,所以我才處心積慮在臥室里換上了雙層隔光窗簾,制造了一個黑夜。好好好,不說這個。實際上我們也沒有多少時間躲進那個人造的黑夜里……行行,我說做飯,只說做飯。

以前,我是吃隔夜菜的,不得不吃。每天晚上我回家吃飯,我媽為我準備了一個不銹鋼飯盒,裝上剩飯剩菜,第二天帶到工作室當午飯。當年沒有微波爐,我也懶得在煤氣灶上熱,就燒一壺開水泡飯吃。你大概看我可憐,才想起來為我做午飯的吧?你們單位有食堂,完全沒有必要自己做。但實際上,我更珍惜的還是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當然了,一起做飯也很好,就像是在過日子,漸漸地我也喜歡上做飯了。雖然我自己不會做,看著你做飯也是一種享受。你那么喜歡為我做飯,我喜歡你喜歡為我做飯。

你扎一條套脖子的圍裙,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在砧板上慢慢地切肉絲,慢慢地把油燒熱,生菜慢慢地下鍋,你慢慢地翻炒。你干什么都慢騰騰的,一點也不麻利,甚至也不熟練。我就想,你在家肯定不做飯,和我一樣是吃現成的,這是在特地為我做飯,于是不管你做什么、口味如何我都吃得心花怒放了。你也不讓我動手,在邊上遞遞拿拿也不讓,只是讓我坐等飯菜上桌。我豈能浪費這不可多得的二人時光,于是便倚靠在廚房的門框上,看著你忙活。那么的一絲不茍,那么的按部就班……我想你肯定也喜歡我看著你做飯吧。

那天中午我又去接你下班,三條巷里靜悄悄的,除了我再無其他行人。我故意騎得很慢,好掐在你出現的時間點上??匆娔愠霈F了并站在了馬路上,我猛踩幾腳加速,恰在此時一個南京小桿子從我后面騎過來,他本來是想超過我的,由于我突然加速而且是斜著騎過去的,我們便撞在了一起。小桿子的車翻了,人也跌坐在地上,穿著的紅拖鞋有一只被甩出去很遠。那會兒南京的小桿子都靸紅拖鞋,看見紅拖鞋你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小桿子撿回拖鞋拿在手上就沖我過來了,那意思是要打架。讓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是,你緊趕慢趕幾步,一下子就插在我倆中間。你面朝小桿子,護著我,小桿子愣住了,完全沒有想到那么嬌弱的一個女孩會奮起保護她看上去不免斯文的男朋友——我戴眼鏡,當年大概也就一百一十斤。你用小桿子聽得懂的老南京話一通輸出,你猜怎么的,小桿子竟然穿上斷裂的拖鞋去扶他的自行車了,然后騎上順著三條巷瞬間就沒影子了。我毫發無損。再看你,又恢復到以前溫柔順從的模樣,沖我不好意思地笑著。那可是你的即時反應呀,完全沒有經過思考,于是就更難能可貴了。情急之下,你首先想到的是我,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對付得了那個小桿子。當時我就想,面臨其他危險你肯定也會將自己置之度外的,為我不顧一切,我真是撿到一塊寶了……

話題已經超出了做飯。坐在對面單人沙發上的六一毫無動靜,她將一只手臂放在沙發扶手上,臂彎屈起用手撐著頭。天色已經完全黑暗下來,窗外樓面上的燈光變得明亮閃爍,六一模糊的身形和沙發已融為一體,朱爾懷疑她睡著了。外賣還沒有送到。朱爾停下絮叨,猶豫著是否去開燈,他甚至都站起身來,這時聽見六一幽幽地說,往下說呀,我愛聽。六一將雙腿縮上沙發,換了一個姿勢,用另一側的手臂撐著腦袋,頭歪得更厲害了。也許她真的準備在朱爾的嘮叨絮語中入睡了。朱爾又在長沙發上坐下了。

可以說那段時間是我們最好的日子。不僅是我和你最好的日子,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最幸福的時光。我們之間也不是沒有問題,但好像都是臆想出來的,不是真有問題,是因為太沒有問題了故意制造出的問題。熱戀中的人大概都這樣吧,敏感、戲劇化、沒事找事。當然了,你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找碴兒的是我。還記得嗎,我因為沒有去過你們單位,想知道你工作的環境,一次你拿來了一張你們辦公室的照片。照片上有你的辦公桌、你坐的椅子,關鍵是那桌子上有一只小相框,相框里放了一張你的照片,大概是你在銀行學校期間照的。你的臉沐浴在一片淡青色的晨光里顯得很蒼白,簡直美極了。我不是說你沒有照片上的美,而是照片把你的美全都照出來了,可你竟然沒有把這張照片給我,我也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為此我發了很大的脾氣,真是變態。第二天你就把那張照片連同鏡框帶來給我了,并保證下不為例,我的憤怒這才平息。就是這么一些芝麻大的事,想起來我的確很過分。

還有一次是星期天,我們去逛新街口的金貿。金貿是當時南京最高檔的商業大廈,里面有很多招商進來的賣服裝的個體戶。剛開張不久,我們聞訊而至,那里面的東西既時髦又漂亮,令人目不暇接。我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和你開玩笑說,以后你結婚我就在這兒買禮物送你。當時你什么都沒有說,我就送你到公交車站,你坐車回家了。第二天中午我去三條巷接你,接到工作室后你沒去廚房做飯,鉆進衛生間里就不出來了。我是把門撞開才進去的(那門本來就不結實,一撞就開),然后我看見你站在那兒正對著掛在墻上的那面鏡子在哭呢。這套房子里只有這一面破鏡子,塑料框已經開裂貼了膠布。你大概是想等自己哭夠了,情緒平復臉上看不出來的時候再出來的吧?

在我的追問下,你承認難過是因為我昨天說的那句話。這一次過度反應的是你,我不過是隨口開了一個玩笑。當然,比起我的沒事找事來,你那么傷心還是有一點道理的。你知道嗎——我現在可以說了,當時看見你為這種事傷心落淚我還挺高興的,既高興又憐惜。然后我就吻了你。那個帶著你眼淚的吻真是令人難忘,你的嘴唇那么濕那么軟……

對面的六一不安地動了動,恰在此時有人敲門,外賣送到了。朱爾起身,打開房間里的燈。他接過裝在塑料袋里的一大堆飯菜盒,回到茶幾前,在組合柜的某一層居然找到一沓當年的報紙。朱爾取了兩張報紙鋪在茶幾上,上面再鋪上飯店附送的墊紙,塑料盒子竟然擺了整整一桌。六一甚至要了一瓶紅酒。朱爾說,你不是不喝酒嗎?我是不喝酒,六一說,不抽煙不喝酒,沒有任何惡習,是不是很乏味???

那你怎么點了酒?朱爾希望對方回答說,是為你點的??闪徽f的是,以前不喝不等于現在不喝。

哦,那好。

問題是沒有開紅酒瓶塞的工具。朱爾翻箱倒柜一通搜尋,沒有找到開瓶器,不得已他用了當年的一個笨辦法,將一沓報紙折起墊在墻上,然后將酒瓶橫過來瓶底沖墻使勁地撞。眼看著橡木瓶塞就一截一截地從瓶口往外冒了。動靜自然很大。朱爾一面手持酒瓶撞著墻,一面說,不知道老張是不是還住在隔壁。

他已經九十多了吧,六一說,耳朵肯定聾了。再說現在時間還早,又不是深更半夜,砸,你盡管砸!

朱爾于是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砸墻不止,砸得那老房子搖搖欲墜。這當然是夸張的說法,可墻壁上包括家具上的灰土還是紛紛揚揚。阿嚏一聲,六一打了一個小貓似的噴嚏,如此一來不禁活躍了氣氛。

往紙杯里倒上紅酒,揭開塑料菜盒的蓋子,六一回到她剛才的話題,問朱爾說,我是不是很乏味?

不呀,怎么會……

那你為什么要沒事找事,找刺激嗎?

我有病。

六一于是換了一個說法,當年你到底喜歡我什么?

什么都喜歡。

胡說八道!那會兒你剛剛離婚,想找一個女朋友,這我知道,可你干嗎要選擇我?

緣分。

呵呵,事實證明我們根本就沒有緣分。

因為你美呀,長得好看……

長得好的女孩多的是。

你不一樣,你雖然很美但特別收斂,不是那種喜歡炫耀的女人……

收斂?我怎么就收斂了?

比如有一次你偷偷告訴我,你的三圍很標準,胸圍和臀圍一樣,腰圍不到六十公分。我還真沒看出來,找到皮尺一量果真如此。

滾……你怎么就沒看出來?

很多事我都沒有看出來,朱爾說,你走路就像小孩子,搖搖擺擺的重心不穩,而你努力在走穩……可能是喝得太急了,也可能是六一給他造成了一種可以無話不說的感覺,朱爾有點剎不住了。你整個人看起來都很壓抑,就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捆著,我還以為你肢體僵硬呢,比我老胳膊老腿的還要硬。比如我的一只手從上面伸到背后去夠另一只手——說著朱爾放下筷子,做出一個相應的造型——你看你看,兩只手怎么也碰不到一起。我以為你也會這樣。一次我讓你去夠,沒想到你輕輕松松的兩只手就在后背上握住了。還有一次我們坐在床墊上盤腿,我單盤都盤不起來,你輕輕松松地就來了一個雙盤,兩只腳都翻上去了,腳心朝上……

也的確,六一打斷朱爾說,我一向僵硬,比乏味還要嚴重,不是身體上的,我大概是靈魂僵硬吧。

不不不,你誤會了。

沒有誤會,我知道自己。六一拿過酒瓶,給自己倒上酒,抓起紙杯一口干了。那你憑什么喜歡我?

當然好看不是最重要的。朱爾似乎有點清醒了,開始字斟句酌,或者做出字斟句酌的樣子。你有才華呀,不是從中學的時候就寫詩了嗎,和小唐她們還辦過一個詩社。我們在一起以后你也寫過,我記得你有一首詩叫《笑語與醉言》……

那也能叫詩?你開什么玩笑。

當然是詩,而且是非常棒的詩。你不僅詩寫得好,信寫得也好,那么敏感、細膩、憂傷,我一讀就知道我們是一類人,是同類。

當年,我的確是一個文學青年,六一說,否則也不會認識你、崇拜你。我喜歡你的確是因為文學,但你喜歡我不是因為這些……我怎么覺得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呢?也許是有一點喜歡吧,但你從來沒有愛過,要不就是愛錯了,所愛非人……

你看你看,你還是像當年那么敏感,多愁善感,這不正是一個天才少女的標志嗎?

還少女呢,你就別胡扯了!我是天才大媽還差不多。

朱爾沒有再反駁六一。他知道自己前面說錯話了,事已至此已經不可能再找補回來。他沒有通過六一的靈魂拷問,甚至針對六一的問題也沒有說服自己。幾乎是自言自語地,朱爾嘟囔道,那我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

老實,六一說,因為我老實。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沒有再說話。六一拿出了手機,放在茶幾上邊刷視頻邊吃。

這間房子老潘沒有裝窗簾,此刻從窗戶看出去對面的大樓近在咫尺,燈光明亮,幾乎刺眼,朱爾覺得很不適應。但他的不適應不是因為這些,朱爾感覺到了某種荒涼和陌生。說陌生也不盡然,這個地方包括他和六一吃飯的情形朱爾是熟悉的,可周圍沒有一樣東西屬于當年。房間里不僅陳設變了,家具擺放的位置也變了,真的比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所在還要奇怪。六一給他的感覺也一樣,陌生勝過了熟悉,但又不完全陌生,有那么一點、一絲一毫當年的影子。就那么一絲一毫的熟知溶解在全然的陌生里,令人困惑。

朱爾也開始擺弄手機。終于找到了他想找的音樂,點擊播放。是Wham樂隊,專輯一共八首,曲目和當年六一帶來的磁帶一模一樣,甚至專輯封面也是一樣的。是威猛,六一說,終于不再刷手機了。她抬起頭來看后來老潘加裝的吊頂,吊頂和墻壁之間的轉折處有不少蛛網,糾纏著灰塵。也不知道蜘蛛是不是還活著,六一如夢似幻地說。

我聽威猛還是因為你。朱爾說,你還送了我披頭士、UB40、鮑勃·馬利的磁帶。你不僅是一個文學青年,還很文藝,喜歡的東西都很小眾。六一沒有說話。見狀,朱爾不禁有些動情,他說,我們在一起待過的唯一的一個完整晚上,聽的就是威猛,聽了整整一夜。一年呀,你在我這兒只住過一夜……

打住,六一說,你還是說說另一個晚上吧。

另一個晚上?

就是于洋帶他女朋友來的那次,我們一起放了煙火。

哦,那天晚上你也是回家的,而且也不是我們單獨在一起……

就說那次,六一堅持道。你別總是“你在我這兒只住過一夜”,以前你也經常這么說,就像我對不起你似的。于洋來的那次,我不是也是半夜才回家的嗎?

那次和我們有關系嗎?

有關系,不說你怎么知道沒關系?

那好吧。朱爾拗不過六一,最后他說,但你得答應我,說完那天晚上我還是要說說我們單獨在一起的那夜,太珍貴了……

你就開始吧。

于洋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以前,他還沒有結婚的時候,每年都會來南京,和我一起過春節。來了就住在我的工作室里,每天我帶他回家吃飯,有時我們也會在工作室里解決,屆時就會買一些熟菜、啤酒什么的。那會兒不興去飯店,大家的消費水平還沒有到那一步。那年于洋又來過春節了,還帶了一個女孩,我記得叫莎莎。這邊我正好也和你談上了,所以就不再是兩個單身漢的春節。我們四個人,兩男兩女,也算前所未有。

莎莎是不是于洋的女朋友我不知道,可能不算是正式的吧,但我卻無比正式地介紹了你。六一,我對他們說,我女朋友。于洋立刻就夸你長得漂亮,還說了句,你還別說,朱爾的女朋友都是美人。你是不是因為這句話才耿耿于懷的?當然你不會表現出來。當時你說的是,我沒有莎莎好看。她?于洋說,就拉倒吧,好看真談不上,不難看而已,主要是性格奔放。于洋這話是當著莎莎的面說的,之后他又當著她的面說起他們在一起的緣由。具體怎么認識的我已經忘記了,我只記得于洋說莎莎喜歡跑步,每天早上堅持晨跑,那會兒于洋還沒起床呢。于洋說,她就這么徑直跑到我的被窩里來了。這是原話。

于洋是詩人,說話就這樣。只要莎莎沒有不高興,我們自然無所謂。莎莎顯然沒有不高興,不僅如此,她笑得極其夸張,一面用手捶著于洋一面說,你想死啊,想死啊!這個段子似乎是他們的保留節目,因為有一次,于洋忘記自己說過了,又說了一遍,“她就這么徑直跑進我被窩里來了”。莎莎的表現和上次一樣,攥著拳頭追打于洋。因為說了兩次,所以我的印象才這么深刻。我甚至都能想象出那個畫面,少女晨跑,心有所系,跑著跑著就停下了,最后下定決心一咬牙一扭頭調轉方向就向心上人所在的宿舍樓跑去。進了那樓,急奔上樓,瞄準于洋的宿舍推門而入,于洋仍然在睡夢中,昏黑之中被人掀起被子,正待發作,一個女孩已經脫得光溜溜的鉆了進來。天天如此,莎莎天天跑步,天天鉆于洋的被窩。

我是不是說岔了?還是說他們來南京的事。于洋從未說過莎莎是他女朋友,在兩人的關系中顯然是莎莎主動,莎莎也不掩飾這一點,總是扒著于洋,要坐在他腿上或者讓于洋摟著她。于洋不免躲閃推擋。也可能是做給我們看的,每天晚上他們還不是在隔壁的臥室里一起睡嗎?當然了,他們不需要隔光,因為已經是晚上了,撩開窗簾還能欣賞樓下的街景。路燈被裹在法國梧桐濃密的枝葉間,風一吹樹葉翻轉被燈光照得煞是好看。這套房子的對面雖然是服裝廠的辦公樓,但在臥室里還是可以看見對面的街道的……

四個人在這套房子里過了一周,少不得有不少家務。我們開始自己做飯,需要去菜場買菜、做菜,打掃房間、倒垃圾。雖然莎莎也干活,但大部分家務還是你承擔的。你好像還給他們洗過衣服。我對你說過,他們的衣服我可以帶回家用洗衣機洗,但你還是洗了。總之你的表現就是我的女朋友,是這里的女主人。當然每天晚上你必須回家,我也一樣,要回家,整套房子就留給于洋他們了。

我們還一起逛過金貿。那天莎莎在賣首飾的柜臺前流連不去,我和于洋站在一家賣服裝的店門口。于洋小聲告訴我,她想讓我給她買戒指,已經拿起來好幾回了,我就當沒看見。然后你陪著莎莎就過來了,莎莎又拉于洋過去看首飾,于洋不為所動,反倒是問你,嫂子看有什么需要的,我買了送你,就算是見面禮。于洋當時已經下海做生意了,雖然還沒有發大財,但比我有錢,所以有說這話的底氣。你當然不可能讓他買東西,你不是那樣的人。謝謝于洋,你說,我真沒什么需要的。于洋就說,那就等你和朱爾結婚,我就在這兒買禮物送你們。我看見你的眼睛紅了,大概是想起了我跟你開的那個玩笑。你說,那就說定了,你一定要買,就在這兒買。

那天于洋給莎莎買了一件羽絨服,屬于必需品。他們從南方過來,沒想到南京的冬天會這么冷,莎莎沒帶厚衣服。她是早上晨跑跑到于洋那兒去的,然后就跟他來了南京,穿得自然很單薄——我開玩笑。我也給你買了一件羽絨服,和莎莎的那件一模一樣,都是奶白色的。那羽絨服可以兩面穿,翻過來是蘋果綠的。我說你和莎莎穿著一樣的羽絨服,就像是姐妹倆。于洋打量后道,差遠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后來莎莎就翻過來穿了,你倆就變得一白一綠,都非常符合你們的個性。你知道嗎,實際上你的那件羽絨服也是于洋買的,付款的時候他一起付了,并讓我不要告訴你。你一直都以為是我給你買的羽絨服,穿上身后就再也沒有脫下,天很熱了你還穿著,快到夏天的時候你才換了衣服。當然了,這也算是我給你買的衣服,不是因為我于洋也不會給你買呀,不是因為要給你買他也不會給莎莎買……誰讓我當年那么窮,給女朋友買衣服還要哥們兒掏錢。

你還沒有說放煙花的事。

哦哦,也就是那天,我們逛完金貿回到工作室,一起做了晚飯。吃完,帶上白天買的煙花爆竹,順便送你回家,四個人去了長江路。在拐上總統府的那條路上有一段很背靜,幾乎沒有行人,大概是兩邊的梧桐樹過于茂密,路燈完全不起作用,總之黑乎乎的一片。殘缺不平的路面上有不少水坑,應該是剛剛下過雨。就這么一個地方,被于洋選中了放煙花。我們先放了幾掛電光鞭預熱制造氣氛,然后是天地響,嘭——叭——,最后才放的煙花。那煙花升空的時候簡直太美了,照亮了大街和街上的四條人影。五顏六色繽紛的煙花在空中展開、停留,徐徐降落,四周比沒放煙花的時候更黑了……

你知道嗎,六一打斷朱爾,當時我看了你一眼。

看了我一眼?

是,就在煙花升起來又落下去的那一刻,我看了你一眼,而你——六一停頓了一下,然后說,卻在看莎莎??瓷挂矝]有什么,是你的那個眼神讓我至今難忘。

我的眼神?

沒錯,是眼神,充滿了欲望和說不出來的羨慕,猥瑣極了。

啊?朱爾不禁叫了起來,他說,憑一個眼神……他想反駁六一,一時又抓不住重點。你、你不是也沒看煙花嗎,你在看我。

我是在看你,沒有看煙花,而你在看莎莎。抬頭看煙花的只有于洋和莎莎。

朱爾徹底無語。六一繼續。

所以我才覺得,莎莎是你喜歡的女人。當然不是莎莎,是她那種類型的。

我……

朱爾很后悔他說了那么多的莎莎,這會兒真是欲辯無言。他抓起面前的紙杯想喝酒,可酒已經喝干了。朱爾又拿起酒瓶給自己倒酒,酒瓶里同樣滴酒不剩。但他還是倒了,倒完拿起紙杯也喝了。正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應對,聽見六一說,現在你可以說說我們在一起的那個晚上了,那“唯一的一夜”。你不是一直想復盤嗎?

好吧……

那不是春節期間,但也是過年,過陽歷新年,那年的最后一天。你對家里說,單位要值夜班,晚上就不回家住了。這是我們早就計劃好的,正因為是跨年,你們家人不會懷疑。

一向都是你做飯給我吃,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做飯。你給我做的是午飯,那次我準備的是晚飯。那天中午你甚至都沒有過來做飯,我們都沒有吃午飯,空著肚子培養饑餓感,想著在那個向往已久的夜晚來到時一并解決。

我不會像你那樣配菜、炒菜,再說我們吃飯的房間離廚房也比較遠,做了菜還得端來端去,深更半夜的炒菜做飯也很奇怪,隔壁老張又該上門提意見了。于是我想到“圍爐夜話”這句話,而我正好有一只電爐,是王朝暉送給我的,他在工廠的保衛科上班,屬于收繳的違禁品。電爐一直就放在這套房子的壁櫥里,我從來沒有用過。王朝暉說,那只電爐的功率特別大,有三千瓦,所以通電的時候務必將其他電器都關掉,或者在電閘上換上粗一號的保險絲。那天晚上到來之前,我反復試驗過了,既換了保險絲也把冰箱和收錄機的插頭拔掉了。并告誡自己屆時盡量少開燈,以確保晚餐無虞。

我的想法是吃火鍋,把電爐放在小板凳上,上面架一只鋼精鍋燒開水,任何菜都可以在里面涮了。我去附近的農貿市場里采購了各種葷素菜,整個下午都在廚房里擇菜、切菜,在水池邊洗菜,一面體會到你為我做飯實在不易。然后,天就黑了,約定的時間到了,于午夜零點到來之前我騎車去三條巷接人,也就是接你,一接就接到了,和每天中午一樣。只是往回騎的時候(騎過去的時候也一樣)沿途完全沒有行人,汽車也很少,沿街的商店門市早已關門打烊。深夜的風吹拂著我們,我不知道你的感受如何,我感覺就像是飛了起來。自行車根本不用踩,自動地向前滑翔而去。我們就像兩條魚,不,是一條魚,你我加上自行車是一體的,在黑色的水流中自由自在地遨游。

然后我們就吃了火鍋。說實話味道一般,主要是蘸料沒調好,你吃辣不行我忘記了,蘸料里放了很多辣椒面。你吃得稀里哈啦的,咂巴著嘴,卻連說好吃,我知道你是給我面子。在那樣的情況下,千載難逢的晚上,我又從來不做飯,我們又餓到現在,又是跨年那么具有紀念意義,又怎么可能不好吃呢?可以說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火鍋,不對,所有的美味佳肴加起來,也是我吃過的最好的一頓!電爐也很爭氣,始終沒有跳閘,鋼精鍋里的開水一直在沸騰。爐火熊熊,熱氣彌漫,把這間房子都變成澡堂子了,我倆熱得不行。這套房子里所有的燈都被我關掉了,只保留了一盞寫字桌上的夾子臺燈,光線被調到了最小……那真是一個令人難忘的晚上。

沒有了?六一問。

時間過得很快,朱爾說,接下來我們不就去隔壁的臥室睡覺了嗎。

那你就說說臥室。

臥室?

是啊,我們去了臥室,難道就沒有給你留下任何印象?

那好,我就說臥室,你知道我很尊重你。朱爾說,吃完火鍋,你要去收拾,我說時間寶貴,我們還是去睡覺吧。然后我就拉著你的手,走進了隔壁的臥室,里面一切都準備好了。床墊上的床單是我新換的,被子也已經鋪好了,雙層窗簾從白天開始就沒有拉開,因此我們進去的時候什么都看不見。但有我在前面引導,我熟悉呀,下午我閉著眼睛試走過好幾次了。我就那么分毫不差地把你領到了床墊上,接下來的事還要說嗎?那好,我們做愛了。雖然以前在大白天我們也做過,但這次不同,我們是在一起過夜,第一次過夜,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當時我就有預感。因此那天夜里我們做了兩次,除此之外就沒有什么特別的了。你知道,我很尊重你。

如果不尊重呢?六一問。

那不可能,朱爾說,我從來都很尊重你,尤其是在親熱的事情上……

唉,六一嘆了一口氣,然后說,你對我就沒有什么評價嗎?

有啊,你很美,三圍很標準。

我不是說這些。

朱爾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但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他嘴上說的仍然是,我很尊重你。

這話你至少說了有三遍,六一說,能不能說點別的?

那行。朱爾下定了決心,他說,你的汗毛比較旺盛。以前白天我們親熱的時候,我也有感覺,但沒有那么明確。可能是那天晚上我抱你抱得更緊吧,更徹底和更肆無忌憚。怎么說呢,我覺得有點扎人。我們之間就像還隔著一層,接觸的時候不能做到完全的肌膚相親。也許是我太愛你了,總想和你貼得更近,恨不得和你融為一體。然后我想到舊社會女子出嫁需要開臉,就是把面部的汗毛去掉,否則就是“黃毛丫頭”。結婚以后,隨著激素水平的提高,女性身體上多余的汗毛就會自行脫落,變得光滑無比。這么一想我就釋然了,甚至還很高興,似乎我有義務把你變得更加光滑,因此我就又要求做了一次。實際上那天晚上我還可以做更多次的,但我必須尊重你……

打住,六一說。你終于還是說了,我的確不夠光滑,不是“光溜溜的”,就像那個莎莎,就那么滑進了于洋的被窩里。而且我也沒有時間,像她那樣跟著男朋友千里迢迢地去外地。我們好了一年,在一起過夜只有一次,真是難為你了。說到底,你喜歡的不應該是我,不應該喜歡我。事實也如此,你根本就不喜歡我,我是說那種身體上的、本能的喜歡。

朱爾大呼冤枉,但已經毫無意義。他在想,今晚自己的這一大通回溯早已被六一誘導了,墮入到了對方設計的圈套中。從于洋、莎莎的來訪開始,直到他和六一那唯一的一夜……也的確,說了于洋、莎莎這一對,再說他和六一的事就顯得很無滋無味了,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朱爾不禁焦躁起來,站起身去廚房里轉了一圈,就像要尋找什么,實際上他的目的并不明確。目的不明確,卻做出要找東西的樣子。他打開老潘打制的櫥柜和換過的大冰箱,無論是冰箱還是櫥柜他都已經檢查過了??僧斨鞝栐俅未蜷_那只空空如也的冰箱,竟在恒溫層的一個角落里發現了兩瓶白酒,三十年前的洋河大曲。老洋河沒有開啟過,瓶子里的酒卻只剩下三分之二,另外三分之一已經揮發。朱爾如獲至寶,抱著兩瓶酒回來,開了瓶蓋分別倒滿兩只紙杯。哈哈,哈哈哈,他莫名其妙地笑著。兩人準備痛飲之前,仿佛心意相通似的,六一站起身來關掉了房間里燈。關燈的同時六一說,哈哈,黑暗時刻來臨了。朱爾也沒有深究。

六一坐回單人沙發,兩人舉杯。后來,當杯子里的酒喝完以后,他們干脆一人抱著一支酒瓶直接喝了。窗外大樓上的燈光映射進來,所以房間里并不那么黑。不那么黑,但也不像剛才那么刺眼、荒涼,朱爾覺得自己終于鎮定下來,甚至感到了某種程度的舒服。這將又是一個通宵,他想,比起三十年前的那夜來至少更加平靜,讓人放松。

Wham的音樂仍在繼續。

我們的好日子終于到頭了,戛然而止。那天你又謊稱單位加班,下午下班沒有直接回家,陪我去面條攤子上吃了一碗面,然后我們又來工作室里待了一會兒,我這才送你去公交車站的。沒想到你媽有事找你,電話打到你們單位,于是就穿幫了。你媽和你哥連夜提審你,沒有幾個回合你就全招了,說在和我談戀愛。在你媽的追問下,關于我所有的情況你和盤托出,我離過婚,沒有孩子,比你大八歲,在大學教了六年書還是一個助教。你甚至都沒有機會說我寫作,志不在教書。好像你也說了,但剛開了個頭就被你媽打斷,她說,我不要聽,光是二婚這一條就不行!我們家的人從來沒有二婚的,憑什么呀。你怎么知道他沒有小孩?就算沒有小孩也不行,只能說他那方面有問題……總之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堵死了。這些都是你第二天告訴我的。

我比較在意的是“二婚”這個說法,我也是第一次聽說。當時沒有追究這個概念的確切含義,只是覺得非常難聽,完全是侮辱性的。后來我反應過來,你媽也確實用詞不當,離過婚再結婚才能叫“二婚”,既然她反對我們在一起,我們就結不了婚,哪來的“二婚”之說?你媽之所以這么說,大概也是看重了這個詞的打擊力度。這倒也沒有什么,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你竟然答應了你媽,從此不再和我來往。當然了,當時你確實面臨了很大的壓力,這個壓力不是來自你媽和你哥,而是沒有露面的你爸。那天你爸出差不在家,你媽說,如果你答應和我分手,這件事就算沒有發生過,她和你哥保證不告訴你爸。你們家人讓你和我分手的條件只有一個,就是不和你爸說,真是難以置信,你竟然哭哭啼啼地同意了!

我沒有見過你爸,看來他在家里具有毋庸置疑的絕對權威。也許正因為如此,你才會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坦白和我談戀愛的吧。你媽打電話沒有找到你,你完全可以不實話實說,你可以說和單位的同事聚餐,或者中學女同學比如小唐過生日。你之所以說和我在一起,大概也是想徐徐圖之,把我們的事先透露給你媽、你哥,再抵達你爸。你肯定是這么想的,或者是出于潛意識。你的這番用心我也是后來才慢慢體會到的。可當時——第二天中午我去三條巷接你,你就不肯跟我回工作室了,我們又去了前一天晚上的那個面條攤,你兩眼紅腫地告訴我發生的事,我有的只是憤怒。你怎么這么輕易地毫無抵抗地就繳械投降了呢?怕你爸怕成這樣,真是令人費解。

后來,在漫長的歲月里,經過了一些事,我也漸漸能理解了。這么說吧,你在你們家就是一個被壓迫者,不是物質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你爸是大學教授,你媽是中學的一級教師,你哥當時讀大三,準備考研究生,只有你沒考上大學,中學畢業就去了銀行。雖然在銀行學校里讀過幾天書,那也是銀行辦的學校,屬于上崗前的培訓。你肯定讓家里人失望了。在你們家你備受壓抑,難怪你走路像個小孩,干什么都縮手縮腳,久而久之,有什么東西已經進入到你的身體里。想到你那么老實、溫順,我恍然大悟,一下子就明白了。而你喜歡寫詩,包括你聽的那些音樂,在他們看來什么都不是。你喜歡的人就更不用說了。

朱爾似乎聽見了啜泣聲,但他沒有進一步深究。此刻他的大腦已經發生了某種奇妙的變化,在一些方向上思路很清晰,甚至于尖銳,而在另一些方面卻顯得遲鈍。越是眼前的東西越混沌一團。六一坐在他的對面只是一個模糊的黑影,有一瞬間他幾乎忘記了那是誰。為了清除這種視覺帶來的影響到心理的不適感,朱爾伸手過去摸索酒瓶,摸到后仰起脖子又喝了一大口。一股熱流順著喉頭直落而下,他稍稍自在了一些。

你還真是家里的好孩子,說不跟我聯系了就不跟我聯系了,再也不肯來我的工作室。那天中午我們在面條攤上吃面條,你告訴我是最后一面,而且,這次見面你回家是要向你媽、你哥匯報的。我問你下面怎么辦,你說你不知道。我就說我要去找你們家人談談,或者給你媽寫一封信,你也未置可否,按現在的話說,除了不再和我來往其他的事你都躺平了。我要去你家或者給你媽寫信,你既不阻止我,也沒有慫恿我,就像我正在說的事和你無關一樣,愛咋咋的。但我隱隱約約覺得你還是希望我去爭取一下的,因為我向你要你們家的住址和你媽的通信地址時,你都寫給了我,表現得很配合。難道你就不怕這樣一來你爸知道嗎?好像也不是不怕,你只是沒有了主張。總之你當時的狀態很奇怪,讓我捉摸不透。當然你一直在哭,而我,也很難過,但更多的還是憤怒。

我不是對你憤怒,是對你們家人憤怒。對你,我怎么可能憤怒得起來?尤其是你已經因為這件事癱瘓了,顯然受到了致命的打擊。當然當時我也沒有把整件事完全想明白,我憐惜的只是眼前的你,因為和我分手傷心落淚的你,并沒有想到你整個的生活,你在家里的地位。

第二天、第三天中午你下班前,我仍然騎車去三條巷接你了,但你再也沒有出現。我在想,如果這會兒讓我碰上一個小桿子并發生沖突,我肯定會沖上去打一架的,沒準你就會從隱藏的地方現身了。我沒有去你們單位找你,也沒有往你辦公室打電話,何必呢?

從第四天開始,我就沒再去三條巷了。我待在工作室里,也沒有寫作,而是著手給你媽寫一封長信。幾易其稿,總算完成,但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我的字寫得很難看,難免會給你媽留下不佳的印象,于是我想到了南島。南島自小練鋼筆字,而且你和小唐是閨蜜,正是通過他們我們認識的,通過小唐也能打聽一下這幾天下來你的情況??傊胰フ伊四蠉u和小唐,說了我們的事并尋求幫助。這頭,小唐負責去了解你的情況,另一頭,南島則幫我謄抄給你媽的那封長信。

小唐回饋說,她去銀行找過你了,說你躺在辦公室的地板上,什么活都不干。當然我認為不太可能,這只是她的一種說法,你怎么可能不管不顧在眾目睽睽之下躺倒罷工呢?你不是那樣的人。在家你是好孩子,在單位你是好員工,不可能如此任性。最多是完成工作之余,就地躺下休息?,F在每天中午你也不必來我工作室了,有了空余時間,沒準是鋪了張席子在辦公室的地板上睡午覺呢,正好被小唐撞見??赡闾稍诘厣仙鸁o可戀的模樣還是就此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小唐添油加醋地說,你一邊躺在地上,一邊難受得呻吟不止……

南島幫我抄寫的那封信終于抄好了,我又細讀了一遍。配上南島剛勁有力的字體,當真是無懈可擊,換了我也會被這封信感動的。有理有利有節,深情款款,知識架構也令人稱羨。我特別提及了“二婚”的用法,大意是如果阿姨同意我和六一在一起,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那我才可能算二婚。阿姨之所以使用了這個概念也不完全是誤用,而是在潛意識里覺得我們會走到那一步的??傊蚁喈敐M意,封上信封請南島寫上你給我的你媽的通信地址,我就把信寄出了。

等了有一周,我沒有收到你媽的回信,但我并不失望。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還有下一步棋可以走,就是登門拜訪。我在想,任何事都需要做到仁至義盡、有頭有尾,絕不可半途而廢。當我有事情要做的時候,或者事情正在進行當中的時候,我是來不及痛苦的。你痛苦可以,但我不能。況且我正在做的事就是要把你從失戀的痛苦中解救出來。你躺下了,我不能躺下,必須努力和爭取,而只要努力爭取就有希望。

我特地選擇了一個星期天,去了你們家。你們家住在工學院的一棟宿舍樓里,是一樓,很好找,我一找就找到了。敲門,你們家的門應聲而開,開門的正是你媽,就像她一直站在門后等著我上門似的。我說,我是朱爾,就是給您寫信的……你媽說,知道是你。然后就再也沒拿正眼看我了。你媽不看我,而是不無厭惡地看向旁邊,你媽的表情絕對是目中無人。她調轉身向房子里面走了幾步,來到一張大方桌前坐下,那張桌子估計是你們家吃飯的桌子,離進來的門不遠。我進來后你媽也沒有關門,你媽沒有關門,我也不好關,就這么跟著你媽在她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了。四下里張望了一番,我心里想,這就是六一的家呀,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看上去如此平淡無奇。正是這種平淡無奇讓我幾乎落淚,也可能是當時我面臨的壓力導致的吧。

你媽很瘦小,兩眉之間有一道很深的豎紋,當年大概和你現在的年齡相仿。倒是你姥姥,或者是你奶奶,有八十多歲了吧,挪過胖墩墩的身軀要給我倒一杯水。她老人家倒了水或者沒有倒水我已經忘記了,只記得你媽說,不需要。你姥姥或者你奶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嘟囔了一句什么就走開了。除她之外,我既沒有看見你爸,也沒有看見你哥,你在不在家我更不敢問。就我和你媽,兩個人在大方桌前相對而坐。整套房子里靜悄悄的,光線有一點陰暗,大概是一樓的緣故。

我說,我給您寫過一封信……你媽說,我沒看,也沒有必要看。我說,那我就說說那封信的內容吧。你媽沒有說話,看著你們家的天花板。于是我就開始說了,的的確確就是復述那封信,因為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事后我想,如果沒有那封信可能還不至于那么悲催,有了那封信,我就像一個毫無天賦的演員磕磕巴巴地背誦臺詞,甚至標點符號都沒有落下。當我背到“二婚的說法值得商榷”時,你媽打斷我道,你也知道是二婚,我告訴你,我們家六一是不會嫁給二婚頭的!

不僅二婚,而且是“二婚頭”。聽聞此言,我頓時覺得無地自容,但這也激起了我的反抗情緒,情急之下丟開了那封信,說道,都他媽的什么時代了……被你媽當場抓住。她說,好啊,還人民教師呢,你怎么罵人!我趕緊說,我不是罵您,這是我的口頭語,對不起……你媽說,六一是不會和流氓談戀愛的,絕無可能!你請回吧。對不起,對不起,我說,阿姨我錯了,我向您道歉……但已經于事無補。這時你媽站了起來,準備過來拉人,如果我再不走那就得打架了,于是我便含淚離開了。眼淚的確涌出了我的眼眶,但不是因為失戀,是因為屈辱。直到我走出工學院的家屬區,來到了外面的大街上,那屈辱的痛苦才變成了失戀的痛苦,我明白我們的關系已經不可挽回。

怎么能說我沒有愛過你呢?怎么能說我愛的不是你這種類型?我確確實實因為和你分手流過眼淚,你知道我從來不哭的。

你也說了,那是因為屈辱。

開始是屈辱,朱爾說,當我意識到和你分手已經不可避免,屈辱就變成了失戀的痛苦。

那你怎么可能因為我媽的一句話就放棄了呢?

你怎么可能因為你媽反對就同意不和我來往了呢?

但我的感情沒有變。

我變了嗎……當然,我的確變了。沉默了一會兒朱爾又說,就算你答應了你們家人不再和我來往,為什么真的就不和我來往了?你完全可以陽奉陰違。關于以后你沒有任何說法,我們沒有任何約定,你也拒絕和我商量。我們完全可以共同應對的……

我不是那樣的人。

我也不是那樣的人,只不過我們的不一樣不是一樣的。

是啊,黑暗中六一又開始嘆氣。我們是不一樣,所以分開是正確的選擇。

我們有選擇嗎?

你有選擇,我沒有。

三個多月后,我又談戀愛了,有了新的女朋友。三個月的時間也不算短,差不多是傷筋動骨恢復需要的時間,一百天。但考慮到我和你的感情,也的確短了點。當時我并不覺得,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真的無法理解當時的自己。我承認,這是我唯一對不起你的地方,可能是我當年年輕氣盛吧,不善于從對方的角度思考問題。我覺得我已經做了我所能做的,就再無遺憾。人年輕的時候就是那么殘酷,急功近利。

倒也不是因為對方追的我。不管你高興不高興,我都得誠實地告訴你,我和衛娟是互有靈犀。也不是因為我失戀了,想再談一把戀愛填補空虛。在我和衛娟的關系中,我并不被動,她也算是我千挑萬選出來的女孩,不是隨便找的一個什么人??偠灾液退剳賽酆湍銦o關,和我們無關,我確確實實是投入到一場新的戀情中去了。

如果我和你仍然在一起,碰上她我會不會……應該不會。當然了,也不一定。我得實話實說。她是不是莎莎那樣的女孩?肯定不是。女孩和女孩都不一樣,不是有人說過嗎,每個女人都是一所學校,當時我年輕,也許是求知欲比較強吧,喜新厭舊……

呵呵。

當然,也不是那種具體的喜新厭舊,你也不是什么“舊人”。是抽象的、概念上的喜新厭舊,對世界、對未來抱有不切實際的渴望,所有新鮮的事物都想嘗試一下,不是針對某個人的,更不可能針對你。

我看你怎么圓吧。

我也不是想圓。我的確讓你失望了,也讓今天的我非常失望,難以理解。但事情就是這樣的。

如果我不是因為家里反對不和你在一起,而是因為愛上別人了呢?你會不會馬上再談一個?

你不會的……如果是因為你另有所愛了,我肯定會更加痛苦,應該不會那么快再談戀愛。

那你就是在報復。

也不是。

那就是你巴不得我們結束了,慶幸自己又可以戀愛了。

不……朱爾說。他覺得黑暗中的六一越來越像一個男人,甚至就是自己。另一個朱爾坐在他的對面,和自己雙手互搏著……朱爾趕緊喝了一大口酒,用以壓驚。之后他閉上了眼睛,將嘴張得更大,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衛娟和你不一樣,和莎莎也不是一個類型。她是在讀的理工科研究生,因為家在外地,因此我們可以不分晝夜地在一起。我會領衛娟去家里吃飯,有時她也留下來過夜,但我們主要的活動地點還是在我的工作室。當然她要學習,而且衛娟很上進,以后準備出國深造,所以來這兒的次數也不多,即使來了我們也不會一起做午飯,我已經恢復了從家帶飯過來的習慣。正因為她隨時都可能來,也就沒有了我和你在一起時的緊迫感。

衛娟來到工作室,要么去隔壁的臥室補覺(她學習太辛苦),要么就把臥室的窗簾拉開,看書或者做作業。我們一人一間房間互不干擾,這大概就是我們在一起的日常吧。下面我要說一件事,你也是當事人之一,但你可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而我,憋了很多年,一直憋到現在,也沒有機會向你解釋。沒錯,的確不需要解釋,但我很想說說當時我的感受,無論如何我都要說出來。

我們分手以后,你仍然保留了這套房子的鑰匙,這點我比誰都清楚。一開始我幻想,哪天門鎖一響你就開門進來了,邁著你特有的小孩那樣的步子。可當我這么想的時候,你一次都沒有來過。后來,我和衛娟談戀愛了,這一幻想也沒有解除,反倒是更加逼真。不同的是,一開始我希望如此,后來就成了一種擔憂。好在那門鎖并不復雜,我請王朝暉幫忙換了一個鎖,這你自然不知道。然后有一天你就真的來了,聽見鎖響我就知道是你。我就想,是讓你無功而返呢,還是開門?門外的你卻不肯罷休,鑰匙插在根本就打不開的新鎖里咔咔轉了足有五分鐘,直到這會兒我仍然可以保持沉默,偽裝成里面沒有人。當時我轉頭看了一眼臥室,臥室的門關得死死的,衛娟正在里面睡覺。我是怕驚動衛娟還是認為你們不會照面,已經說不清了,總之我就把門從里面打開了。你滿頭大汗地提溜著幾只塑料袋站在門外,此時距我們不再見面已經快半年了。

半年呀,你早不來晚不來,我談了戀愛你才來。你早不來晚不來,我女朋友在臥室里睡覺你才來。完全沒有時間傷感,我把你讓進,不,是引導進我寫作的這個房間,你氣息不寧地坐下。你坐下后,我馬上出去了,不是去給你倒水,而是去看臥室的門,仍然關得死死的。我多少有些放心,再回來應對你。那天我的臉色肯定不好,看見你似乎也無話可說,這倒符合我們半年沒見、你不期而至我該有的反應。坐了不到兩分鐘,我對你說,我們還是去外面說吧。你仍然像以前那樣順從,什么都沒有說,也沒有問,就站起來和我一道離開了。工作室的門總算在我們身后關上了。

我們下了樓梯,出了單元門,沒有人知道要去哪里,但似乎又知道要去哪里。我們無比默契地向31路公交車站而去,就這樣我把你送上了公交車,你乘車回三條巷去了。其間我們仍然沒有說話,也許說過什么我忘記了。只記得那天的陽光特別強烈,照得我脖子后面滾燙,出了一身大汗。我整個人都是麻木的,似乎被曬暈了。我為你感到難過,忍耐了半年終于決定來找我,就這么被我送走了。毫無遮擋的烈日下,你走在我身邊,邁著小朋友那樣的走不穩的步子,臉上浮現出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我們甚至都沒有說門鎖的事,你也沒有問我門為什么打不開。目送31路車遠去,我折返回到工作室,心里面十分荒涼。自然也很慶幸,慶幸你沒有發現衛娟。至今我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有別的女孩在我的臥室里,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換了門鎖,所以門才打不開的。

回到工作室,衛娟已經起來了。她問我,你去哪里了?我說下樓去買了一包煙。然后她指著我寫字桌上放著的幾個塑料袋問,那是什么?原來是你落下的菜,西紅柿、雞蛋、萵筍什么的,還有一小塊精瘦肉。我說,我去買菜了,晚上我們自己做飯吃。衛娟說,我不會做飯。那就帶回家吧,我說,讓我媽做。衛娟沒有問我為什么買煙和買菜要分成兩次。

一年以后——我是說我們分手一年以后,我們又見了一面。當時學校放暑假,衛娟回蘇州去了。我當然不是因為她不在想約前女友敘一把舊,我還沒有那么猥瑣。我約你是有事找你幫忙,具體什么事我記不清了。你高高興興地如約而來,似乎還打扮了一番,就像我們是專門約會。自然我也懷著難以言表的復雜心情,有事找你只是一個借口吧,否則我怎么會不記得是什么事只記得我們約會呢?

為防止你誤會,也為預防自己失控,我將約會地點選在和平公園,沒有讓你來我工作室。記得是晚飯以后,也只能是晚飯以后,否則你也沒有時間呀,公園里到處都是遛彎消食的老頭老太,也有一些談戀愛的年輕人,但不多。我們選擇了花圃里面的一個僻靜處,坐在花壇水泥邊沿上,我坐著,你雙手抱在胸前,抱著自己,同時又將那個抱著的自己送入了我的懷抱。也就是說,整個晚上你都是用脊背和后腦勺對著我的,我們沒有機會面對面地擁抱。我們既抱了,又沒有抱,這個姿勢想必是你特意設計的,我也默認了。非常符合我們當時各自的處境,沒有越界的事情發生。

你不斷地重復著一句話,我們已經一年沒有見面了。其實你說錯了,大半年前,你去我工作室用鑰匙開門,我們至少還見過一次。但你壓根兒不提那次見面,大概是想忘卻吧。也的確,那次見面對你來說太難受了。就算你沒發現衛娟的存在,我那么冷漠無情地就送你去了公交車站,肯定也不是什么愉快的經歷,我完全理解。我在想,我和衛娟戀愛的事再也不能對你隱瞞了,于是對你說,我有女朋友了。你就像沒有聽見一樣,過了一會兒又說,我們已經一年沒見面了。我說,我有新的女朋友了。你說,我們一年沒有見面了。事情就是這樣的,那次見面我只記得你說的這句話,其他的事完全想不起來。

和平公園以后,我們就再也沒有約會過。衛娟開學歸來,我的生活恢復了正常。你的生活大概也如此吧,在逐漸走向正常,至少你在努力。我所謂的正常,就是在感情上各有歸屬,年輕的時候我們不都是這么認為的嗎?以為人生也就是談戀愛這點事。我們總覺得一個人的時候不算正常,找到另一個人就正常了,之后兩個人分手,就又不正常了,比一開始就一個人還要不正常。然后,又有一個人和你在一起了,你就又正常了。這就叫撥亂反正,亂就是失戀,總覺得心里面空蕩蕩的,有一個空洞需要填補,不是正常狀態。我想說的一件事是你終于也正常了,或者說我終于知道你正常了。

寒假,衛娟又回蘇州去了,我又有機會去找你,可我克制住了。我雖然有了機會,有時間和空間,但已經沒有資格,因為我談戀愛了,已經告訴你我談戀愛了,你已經知道了。也就是說我完全可以聯系你卻沒有聯系你。然后就到了春節,于洋已經結婚,所以沒有來南京——當然不是和莎莎,怎么可能是她呢?總之大年三十晚上,我在家吃了年夜飯,飯后來了我哥哥的一幫朋友,說要在我們家看電視打牌守歲。我嫂子去世兩年多,我哥哥還沒有再婚,這幫人大概是怕他寂寞,來了便喧嘩吵嚷不已,我媽自然歡迎,我卻臨時決定去工作室住。真的也是鬼使神差,你說我什么時候在工作室住過?除了那次和你一起跨年,住過唯一的一夜。我竟然決定不住在家里。而且那天晚上我也沒有騎車,是步行前往工作室的,想的是獨自一人享受一把除夕之夜外面大街上不可多得的安靜。

一切都如我所料,平時繁忙不已的街道上空曠無比,街燈將柏油路面照得雪亮,一輛車都沒有。偶然有一輛車過去,呼啦一下之后世界更安靜了。有零星的鞭炮聲,隱約沉悶,就像在城市背后。大規模的鞭炮煙花時刻還沒有到來。我從家里出來十點鐘不到,家家戶戶都吃過年夜飯了,所有的人都聚在電視機前看春晚,只有我一人走在人行道上。

從我們家走到工作室大約需要五十分鐘,上了長江路差不多是一半,那一帶的梧桐樹的枝葉更加繁茂,路燈幾乎不起作用,此情此景讓我覺得似曾相識。突然我想起來了,兩年前也是一個春節,我和于洋、莎莎,當然還有你,就是在這段路上放煙花的。應該不是除夕,也可能是吧,我不確定。正這么想的時候迎面走來了三個人,走的是反道。行人應該靠右,他們走的是左邊,對我而言當然還是右,和我一順??偠灾麄兒臀蚁嘞蚨?。這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又是這樣的時辰,怎么走都無所謂,反正街上沒有其他行人。

來人是兩男一女。其中的一男一女拉著手,顯然是一對,另一個男的想必是那個男的哥們。就這么一個組合,和我擦身而過,天太黑,完全看不清臉。三條人影從我身邊幾乎是無聲地滑了過去。然后我反應過來,那女的可能是你,事后也證實的確是你。你穿著我給你買的,不,于洋給你買的羽絨服,只不過是翻過來穿的,蘋果綠的那面朝外。當時我覺得似有綠色的暗光一閃,你就走過去了,邁著我再熟悉不過的小孩那樣的步子。我很想大喊一聲,六一!但還是忍住了。

錯過以后,我又往前走了幾步,想想還是站住了,并回過頭。我看見你們在距我三四十米的地方也停下了,那里已經到了路口,路燈比剛才要明亮。也許你們在等紅綠燈,不是特地停下的??涩F在這個時間段,并沒有來往的車輛,誰會等紅燈轉綠再過馬路呢?我更加確定是你,而你也在朝我這個方向上看,已經沒有和那個男的牽著手了。那兩個男的在你邊上一左一右地站著,經你指點,或者未經指點,只是你看了所以他們也在看。我真想大喊一聲,六一!這一次不是想確認是否是你,而是要把你叫過來,叫到我這邊來。我想大喊,六一,你過來!到我這邊來!但最終我什么都沒有說,轉過身又往前走了。你們肯定也等到了綠燈,過街去了。

那你為什么不喊呢?六一問。朱爾意識到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了。

喊什么?

喊我啊,喊六一。六一說,如果你喊六一,沒準我就過來了。

不可能。

是不可能,但也有這種可能。

我只是覺得太巧了,朱爾說。你說南京市當年有三百萬人口,我也從來沒有從那兒步行過,你也完全不會走到那里的呀,只能說是天意。

天意就是讓我們偶遇一下嗎?

那還有什么?

我不知道。

……我不明白的是,你們為什么不走對面的人行道,逆向而行是你的主意吧?

誰的主意都沒用,六一說,天意也沒用,因為你是那樣的人。

我是什么樣的人?

你自己知道。

然后就說不下去了。沉默了半晌朱爾說,有一個問題我很想問你。

什么問題?

為什么你跟他能深更半夜約會,而且是年三十團圓……

我們在一起我們家人是知道的。

哦。

你為什么不問另一個男孩是誰?

是誰?

我哥哥。六一說,我們在我們家吃了年夜飯,然后去我男朋友家守夜,我哥哥陪我一起去的。

哦。

朱爾很想說,原來你們是受到祝福的?;蛘哒f,你談戀愛是受到家里嚴密監控的。但不知道哪種表述更符合此刻突然洶涌不已的心緒,于是他什么都沒有說。平靜了一會兒,朱爾對自己說,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過去三十年了,六一不是到我這兒來了嗎?一請就到,根本不用在大街上呼喊。他伸出一只手,想觸摸一下對面的六一,想確認那的確就是六一。朱爾的手在半空舉了很久,最后又落回到自己的大腿上。

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我經常去找你,是因為兌換美元支票。也不是很經常,我是說,有機會找你是因為兌換支票。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在大學教書,混了很多年還是一個助教,雖然我志不在此,但如果你父母同意我們交往,我想我是不會辭職的。他們看重這些。和你分手以后我已了無牽掛,大學老師的身份已經不重要了,于是我便從學校辭職專攻寫作了。你知道嗎,當然你是知道的,辭職的第一年我國內的稿費收入不到一百人民幣,好在在家吃住基本上不需要花錢。辭職前我是有所準備的,就是買了一臺打字的電腦。我的字寫得很難看,那封給你媽的信還是南島幫我謄抄的……當年的電腦真他媽的貴,一臺286的兼容機花了我差不多九千塊。這些錢都是美元兌換的,是我全部的家當。

當時美國的一家華人雜志發表我的作品,他們的稿費給的是美元,每次都會寄來一張支票,需要去指定的銀行兌換,而你們銀行正好是可以兌換的。當時有規定,外幣需要在銀行存放三個月才能領取,我就去找你開后門,及時領取美元再換成人民幣。買了電腦后我仍有零星的美元稿費,需要去找你。那次我們在和平公園見面就是為這種事吧,你把預支的錢帶給我,我給你支票。如此操作肯定是違規的,但為了我你可以不顧一切。你看,我竟然忘記了。

和平公園以后,也是那次三十晚上我們偶遇之后,我又來了一張支票。這次我沒有讓你預支,而是直接去了你們銀行。那會兒你已經不在三條巷了,調去了新街口分行,我就去新街口銀行的柜臺上找你??匆娢?,你緊張得不行,連臉都紅了,但隨后你就鎮定下來,接過我手上的信封(支票在里面),讓我去座位上稍等。我就去了排號的塑料椅上坐下,你反身去了里面的房間。過了一會兒,一個小伙子走過來,把兌好的錢(也裝在一只信封里)遞給我,還讓我把錢取出來數一下。我說不用。小伙子沖我友好地笑笑,就離開了。我正準備離開銀行,你從柜臺后面出來了,邁著我熟悉的你那特有的步子走到我面前。其實,除了取錢我也沒有什么話要說,但你既然過來了,總得說幾句吧。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一開口我就問,那天晚上我碰見的是你吧?你立刻就意識到我說的是除夕晚上的那次偶遇,點頭回答道,是我。我又問,你談戀愛了?你再次點頭,但這次沒有說“是”,你說的是,就是剛才那個男孩。哦,我回答。接下來就不知道怎么說了。我在想,你是故意的,故意讓你男朋友把錢交給我,你完全可以直接給我的呀。這么做,你當然不是向我炫耀,也不是為刺激和報復我,你的笑容里充滿了歉意,還有一點羞愧。突然我就明白了,你這么做的意思是交代,對我交代,或者說分手的事你總算對我有了交代。這就是你的有頭有尾、善始善終。

那天你還做了一件極易引起誤解的事。你問我過得怎么樣,我說我靠時有時沒有的稿費過日子,為了維持寫作,正聯系把那套當工作室用的房子賣掉。聽聞此言,你馬上轉身回了柜臺,那么急切,甚至也不是小孩那樣的腳步了?;貋淼臅r候你帶著錢包,邊奔向我邊從里面取錢,你把你錢包里所有的錢都取出來塞給我,一共有二十幾塊。然后你再次不好意思起來,滿臉歉疚。你甚至向我亮了亮已經被取空的錢包夾層,意思是沒有了,就這么多了。我拿著那幾張錢,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你說,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現在不是困難嗎,明天你再來……我說,不用了。你說,那以后你有困難一定要找我。如果不是我了解你,對眼前發生的事我肯定會另做解釋,正因為你是你,不是別人,只能有一種解釋,就是你憐惜我,恨不得傾盡所有來幫助我。就像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那次我差點和小桿子發生沖突,你想都沒想就沖過來插在我們中間。

往回走的時候我真的難過了,不是因為你談戀愛了,有了男朋友,而是我失去了你。在我的一生中真心實意愛過我的,就只有你了。直到那會兒我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我就那么渾渾噩噩不知東西南北地走到了新街口的轉盤處,人行道上人滿為患,快車道上車輛首尾相接,開得極慢,幾乎和邊上的行人同樣的速度。還有騎自行車的、開摩托車的。所有的人和車似乎都結合成了一個整體,緩慢地旋轉著。這時,在人行道和慢車道之間的欄桿外面,出現了一個巨人,有兩米多高吧,就像穆鐵柱那么高,但不是穆鐵柱,所有的人都在朝他看,公交車上的乘客也在朝他看。巨人是那一切旋轉的中心,雖然邁著大步但幾乎不動。這一幕給我的印象很深,也不知道和我們剛剛的見面有沒有關系,也許是某種征兆或象征吧……

突然之間,朱爾覺得四周一片黑暗。

他和六一的確是待在一間沒有開燈的房間里,但窗外樓面上的燈光映射進來,房間里還是很通透的,可現在就像拉上了窗簾,而且是不透光的雙層窗簾。朱爾覺得自己到了隔壁的臥室里,并且躺在放在地上的那張床墊上。自從他們進了這套房子,臥室他從來沒有進去過,那扇門就像當年衛娟在里面睡午覺時那樣緊閉著。怎么回事,他突然就進來了?并且臥室里的陳設一如當年,似乎裝修的時候被老潘遺漏了。接下來產生了第二個問題,既然他什么都看不見,又怎么知道臥室里是保持原樣的?至于他是躺在地上的床墊上而不是在架子床上,則可以通過直覺上的空間感加以體會。朱爾覺得四周升起的黑暗比躺在架子床上來顯然高多了,他不僅是躺在黑暗中,而且“深陷”在那里。那么,六一又在哪里?理應在他身邊。朱爾伸手過去摸索,卻什么也沒有摸到。他有一點慌了,呼喚道,六一,六一……我在,一個聲音在朱爾耳畔響起,但完全不是六一的聲音。有一瞬間,朱爾覺得是那個巨人躺在自己身邊,他再次伸手摸過去,還是什么都沒有,又像是自己的手洞穿了巨人的身體,摸到了另一邊的墻壁。

朱爾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里面”竟然比外面還要亮堂一些。那好吧,他自欺欺人地對自己說,我就這么閉上眼睛不睜開,也許更安全一些。

那是我們見的最后一面,之后我們就真的沒有再見了。無論是約在外面,還是我去銀行找你,都沒有了。我在國內發表作品的情況已有所改善,沒有必要再發海外華人雜志了,所以也就沒有了美元支票。好像存放三個月的規定也解除了,不再需要找你去開后門。總之我們再也沒見過。從南島兩口子那我有時還能聽到你的消息,小唐說你和男朋友分手了,因為他腳踩兩條船。再后來說是你們又復合了。我不禁會想,為什么你們可以復合,而我們不能復合?你們的問題是他有別的女人,和我,只是你父母不同意,你我之間并沒有任何問題,按說復合起來更理所當然。后來我也想通了,你和你男朋友是受到家里人祝福的,在他們的規劃之中,我們卻是自作主張。只有一點,我心有不甘,就是,你是可以回頭的,事實證明是可以接受復合的。你寬宏大量,可以既往不咎。我沒有看錯你,你的確是一個長情念舊的人,不像我見異思遷……

六一毫無反應。朱爾再次伸手過去試探了一下,還是什么都沒有摸到。他只好繼續,語調不免焦躁起來,就像他一旦停下不說就會有不可預測的事發生。但實在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了,那就說點感慨,做總結性發言吧。

人生就是這樣,沒有后悔藥可吃。都說每個女人都是男人的一所學校,但不同的男人對女人而言就是不同的道路。你后來的情況我完全不了解,時間畢竟過去了太久,我和南島他們也失去了聯系。前些年南島倒是主動聯系過我,讓我沒事的時候去他公司坐坐,但何必呢?如果不是因為有你,或許我就找他和小唐去敘敘舊了,正因為有你存在,我就覺得沒有必要了。我不知道你理不理解。雖然沒有你的消息,但我也能想象出來,你過得不會太差。既然你原諒了你的男朋友,想來結婚的對象順理成章也是他吧,他就是你現在的老公。在單位你不會混得特別好,他就不一樣了,那么聰明機靈的小伙子,別說是你們家人滿意,就是我,見過幾分鐘也覺得你老公相當優秀。你們又都在銀行系統,相互幫襯。說不定現在你們已經有孫子了,沒有孫子兒子至少也大學畢業了。你奶奶或者你姥姥大概有一百多歲了。你媽應該有八十幾,相當于你姥姥當時的年紀。你爸多大我不知道,想必已經退休在家安享晚年。你又是一個孝順的孩子,想必你們家如今三世同堂甚至四世同堂。你沒有必要回答我,我也只是這么一說。我想實際情況有偏差也不會太大。這是什么?這就是一條人生之路呀,很多人都是這么走過來的。

朱爾停了一會兒,六一還是沒有反應。

我在想,朱爾說,如果我們在一起,你的人生肯定會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了?六一終于開口,只是聲音古怪得令人驚愕,朱爾覺得自己的后脖頸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他硬著頭皮說,我不是說你會更好,只是會不一樣。沒準你會繼續寫詩,現在是一個女作家了,至少從事和文字有關的工作……

那又怎樣?

至少你沒有浪費自己的才華,寫作也是你理解和喜歡的事。

呵呵呵,六一譏笑道,那你就更有理由壓迫我了。

怎么會。

開始是不會,可往后走呢?你還會善待我嗎?珍惜我嗎?難道你不會在外面亂搞?男人都一樣,尤其是寫作的男人,你這樣的男人!

我……

你不會尊重我,只會嫌棄我。當年你和我在一起,不過是因為我老實,當然了,可能還因為我長得不難看,不會給你丟面子。朱爾啊朱爾,你太不了解自己了!

我……

你對自己太高估。你是不會給我帶來任何好東西的,更別扯什么人生的道路,所有的事只可能更糟……

我愛你。朱爾脫口而出,大概是想用這三個字緩和一下對方狂躁的情緒。

胡說!六一說,那是你的一廂情愿。當年,我倒確確實實是愛你的,讓你念念不忘的只是這個!可你知道嗎,我早就不愛你了,今天、三十年后,我之所以答應見你一面,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我、六一,已經不愛你了。我厭惡你甚至超過厭惡我自己!

朱爾感到胸腔里一陣絞痛,由此產生出一股類似于求生的力量。他反身去抓六一。這次他抓住了,六一的手腕,和當年的纖細柔滑大異,粗壯結實得太多,他幾乎握不住。你想干嗎?六一說,然后一個反關節就將朱爾的手扣住了。六一整個人連同似乎是擁有實體的黑暗壓了過來,朱爾覺得他的整個心臟都要迸裂而出了,冷汗包括眼淚涔然而下。

一個月后,朱爾自覺已經徹底康復,在繼續那個因臥床而中斷的中篇寫作之前,他決定先寫一封信,算是熱身。由于一個月來他都在打腹稿,這封信不免一揮而就。在電腦上寫完信,朱爾用打印機打出,之后手簽了自己的名字。最近十年來他簽了不下十萬個“朱爾”,這兩個字雖然算不上漂亮,但也不至于太難看。朱爾在心里自我解嘲,再也不需要找南島謄寫一遍了。但朱爾還是聯系了南島,索要六一目前的地址。南島給了朱爾地址,接著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又說了很多。無非是敘舊、詢問朱爾的近況,朱爾哼哼哈哈地敷衍一番。當對方準備詳細說說六一時,被他阻止了。

朱爾說,我還有點事,我們找機會再聊吧。然后就掛了電話。

朱爾乘電梯下樓,出了小區,想找一個郵筒或者信箱寄信??筛浇]有記憶中的那種特殊的“郵政綠”閃現出來。朱爾反應過來,現在的人都不寫信了,或者不寄信了,即使需要寄信也是聯系快遞,沒有人會通過郵政。他并不沮喪,就那么邁著愈后綿軟無力的腳步,曬著中午以前還不至于熱辣的陽光,沿街溜達而去。朱爾的手上捏著那封輕重合適的信,甚至感覺到了某種愉快。這就是生之愉悅吧,劫后余生的生。所有的車輛和行人都越過他跑到前頭去了,朱爾就像一個很老的老人那樣被萬物拋在了后面。

終于看見一家郵局,門前的路邊就有郵筒。朱爾猶豫了一下,并沒有把手上的信投進去。他去了里面的柜臺,詢問還有沒有寄掛號信的業務,回答是肯定的。朱爾又提出一個要求,能不能不留寄件人的地址、姓名?大概是難得有人寄掛號信,營業員竟然網開一面同意了。這以后就再也沒有任何障礙,給六一的信順利交付出去。

往回走的時候朱爾倍感輕松。和來的時候不同,他對沿途的街景已經不再關注,腦袋里始終在盤旋那封信,朱爾仿佛看見了六一一個字一個字讀到它的樣子。結束或開始,末了朱爾想。不,他對自己說,這一次沒有開始,只有結束。

六一好,

我是朱爾。寫這封信是要說一件事,一個月以前我差一點掛掉。事情是這樣的,我和我妻子同時去外地出差,我妻子比我早回南京,她去的城市有疫情,發現了一個陽性,回到南京就被要求隔離。我妻子不愿集中隔離,想居家隔離,這種情況也是允許的,但有一個條件,就是一個人居住。正好我不在家,這樣她就一個人在家隔離了。三天后我活動結束,回南京后就無法住在家里了。于是我想到了我以前的工作室,那套房子早在九十年代初就被我的一個朋友買下了,他徹底裝修過可以在里面生活。我朋友從來沒有進去住過,這我是知道的,這樣我就向他要了鑰匙,住進了那套房子。然后,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我出差的那個城市沒有疫情,實際上只是沒有發現而已,也就是說,我竟然被病毒感染了。在以前的那套房子里,半夜我起床去衛生間,突然一頭栽倒了。具體是怎么栽倒的我無從知曉,等醒過來我一看手機,已經過去了十九個小時,差不多是一天一夜,也就是說我在衛生間的瓷磚地上躺了一天一夜。我妻子打了無數的電話我都沒有聽見。你知道嗎,最后喚醒我的居然是威猛樂隊的音樂,大概是去衛生間的時候我戴著耳機,音樂一直在“促醒”。這些就不去說了??傊也钜稽c掛掉。當然現在已經完全沒事了,否則我也不會給你寫這封信。我已經徹底康復,你盡管放心。

我想說的是,我已經是這個年齡的人了,雖然不算很老,但哪一天真的玩完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果我真的掛了,你肯定會在網上看到有關的消息。我想說,如果你看到我這方面的消息,會不會覺得我沒有和你道別?當然你不會,也不需要那樣。但如果我和你道了別,你就會想,朱爾和我道過別了。后面這種情況對你來說可能也不重要,但對我卻有那么一點重要。也就是說,我寫這封信是向你道別的,說一聲就此別過。你不必緊張,目前我的身體很健康,除了一個月以前的那次意外。你得知我那方面的消息不會是現在,也許是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或者三十年以后。甭管多久吧,我已經向你道過別了。

寫這封信沒有其他意思。我不是想找你敘舊,也不是懷念以前的歲月,我也不想知道你目前的情況——我想肯定不錯,即使不錯我也不想知道。更不是要和你取得聯系,你的電話、微信我都不想知道。為了寄這封信,我向南島他們要了你現在的地址,我也沒有留底,信一旦寄出我肯定也就忘了。我現在這個年齡除非特地要記什么,如果不是特地去記轉臉就會忘記。而且這件事(和你道別)完成之后,南島的電話我也想刪除。我再想想,說不定就真的刪了。我是不是有一點變態?冷漠無情?這些都不重要了。總之,這封信只是和你道個別。打攪了。

不必回信。你就是想回信我也沒有留我的地址。如果你去找南島夫婦打聽,那就沒有意思了,我的信就白寫了。

再見,親愛的六一。

責任編輯:孟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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