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擊電詐，從緬北到泰北，未來呢？

當斷則斷！當地時間2月5日上午9時，泰國政府正式對泰緬邊境五個地區采取斷電、斷網及切斷燃油供應等措施。與此同時，泰國方面也通知了緬甸方面，希望緬甸政府以及相關部門做好應對準備。此外，泰國方面同步實施了邊境封鎖行動，涉及泰全國51個邊境縣。該行動由泰國國家安全委員會批準。根據泰方所說，“旨在從根源上瓦解詐騙團伙的運營網絡，維護國家安全”。

次日，泰國達府公共關系局發布通告，61名被誘騙至緬甸電詐園區的外籍人員由緬甸方面交給泰國達府湄索邊境檢查站，其中包括39名中國公民。

同一天，正在中國進行正式訪問的泰國總理佩通坦·欽那瓦表示：“身為一位擁有華裔血統的總理，我向大家保證，中國朋友在泰國一定會非常安全。”此時，距離經泰國被騙至緬甸詐騙窩點的中國演員王星被解救，已近1個月時光。當王星于1月11日乘坐航班回國時，當然是心有余悸的。也正因此，他一直不愿意接受媒體采訪。直到2月4日開啟直播時，他才表示，回國之際“不知道后續相關進展如何，不敢貿然行動，以免產生負面效應”。也就是說，電詐集團不覆滅，如王星等受害者內心未必會全部安寧！

亦有專家分析，若不是王星被騙事件，則位于緬甸東部克倫邦與泰國交界地區的妙瓦底不會很快進入中國公眾視線。大家或許還認為緬北白、魏、明、劉“四大家族”于2024年被鏟除后，于緬甸進行的電詐犯罪就消亡了呢！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曾任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反恐怖研究中心主任、現為寧波大學法學院教授的梅建明博士分析：“種種跡象表明，妙瓦底電詐團伙與之前的緬北電詐團伙是有關聯的。”長期從事反恐怖及國際警務執法合作研究的梅建明認為，盤踞在緬北和妙瓦底地區的電信詐騙犯罪從本質上講，實際上是跨國有組織犯罪的一種表現形態。重拳出擊打擊了緬北的電詐團伙，并不意味著從根本上解決了跨國電信詐騙犯罪。從緬北到泰北，只是走出了前幾步。未來若要根除這一犯罪形式對人們的威脅，還有關鍵幾步要走！

緬北與妙瓦底情況異同

2024年12月30日，浙江省溫州市人民檢察院對緬北“四大家族”之明家犯罪集團主案39名被告依法提起公訴時，溫州市公安局常務副局長王造對外表示：“明家最大的特點就是依靠在當地歷史以來形成的勢力、實力以及武裝，通過武裝實施控制、管理，以實施犯罪。”其實，無論明家，還是白、魏、劉家，都有類似特征。金主與“四大家族”相互依存、緊密共生。按照王造的說法，金主為了逃避打擊和控制電詐人員為自己攫取巨額利潤，會主動投靠明家。而收了保護費的明家，除了要為金主平事兒，還得在日常情況下派駐武裝力量暴力管理園區——對不服從管理、無法完成電詐任務的電詐人員施以私刑，甚至殘害！

在梅建明教授看來，妙瓦底的情況比緬北“四大家族”更為復雜，也就是說，想要徹底剿滅妙瓦底電詐集團，目前所謂斷電、斷網、切斷燃油供應等等，只是表達了泰國政府方面的決心。正如泰國副總理兼國防部長普坦·威差耶猜2月6日在達府舉行的記者會上所說，這些舉措“旨在從根源上瓦解詐騙集團運營”。但下一步更要落實到位，則需要進一步加緊泰國、緬甸之間的政府合作，乃至加緊東盟與中國之間的各種合作，甚至全球范圍的警務聯動。

抽絲剝繭來看，當初緬北的電詐與如今露出端倪的妙瓦底之電詐，是否有關聯？“從緬北到妙瓦底，犯罪分子實施犯罪其實是有相似之處的。”梅建明告訴記者，“比如需要比較順暢的資金流動渠道，也就是洗錢渠道；再比如將王星從泰國北部帶到妙瓦底，就需要足夠的人手來實施非法偷渡，一如當初從中國到緬甸的非法偷渡；電詐團伙當然要瞄準特定國家、地區的人員實施詐騙，目前看，妙瓦底的電詐犯罪侵害的對象來自全球許多國家和地區，其中，不乏中國人……。那么，打擊妙瓦底電詐團伙，就需要相關國家和國際組織（如國際刑警組織、瀾滄江—湄公河綜合執法安全合作中心）開展雙邊或多邊的國際警務執法合作！”在梅建明看來，妙瓦底犯罪團伙與緬北“四大家族”最大的區別在于兩地歷史、治理格局不同。緬北“四大家族”長期盤踞，在這些家族覆滅之前，緬甸中央政府對那些地方缺乏管控能力。一旦剿滅“四大家族”則電詐團伙也大有樹倒猢猻散之態。同時要看到，緬北與中國接壤，而妙瓦底是與泰國接壤、并不與中國接壤。換言之，打擊妙瓦底電詐集團，并非中國與緬甸方面進行各種警務合作等等即可解決。泰國當然要使力，更要促進泰緬合作。“此地政府治理的情況與緬北不同。犯罪的內在架構、成因也不盡相同。”梅建明說，“相對來講，針對妙瓦底，泰國政府可以施加更強的影響力。”而緬甸方面政府工作人員中是否有人涉及犯罪，更需要嚴查！在梅建明看來，畢竟，所有電詐犯罪，都與相關國家和地區——特別是電詐團伙盤踞的地區的安全治理能力高下、政府官員及執法人員是否腐敗、法律是否有漏洞、邊境管控、反洗錢等預防和打擊犯罪的措施是否有力等密切相關。

“海鷗”聯合執法行動期間，各方總共破獲以電詐案件為主的各類案件160余起，逮捕犯罪嫌疑人7萬余名，解救受害人160余名。

按照泰國方面所披露的情況，泰國實施的五個斷電點，均在緬甸境內，影響的供電區域包括撣邦妙瓦底等，總電力供應量達20.37兆瓦。泰國政府早在1992年和1994年便批準向緬甸供電，由泰國地方電力局負責供應。根據雙方合同條款，若用電方違反規定，泰方有權單方面終止供電，且無需賠償。即便如此，2月7日，普坦·威差耶猜仍在緬甸方面的首肯下，赴達府湄索邊境進行實地考察。可見，泰國方面已經在努力尋找電詐證據，也就是用電方違反規定的足夠證據。2月7日當天，普坦·威差耶猜在達府移民局主持會議，部署打擊邊境毒品和犯罪活動的行動，稱目前泰國國家廣播電視和電信委員會、地方電力局等政府機構正緊密協作，全力推進相關措施施行。同時，泰國軍方與邊境警察已加強邊境管控，確保各項行動按照既定計劃穩步推進。

《新民周刊》記者還注意到，在對妙瓦底斷電、斷網、切斷燃油供應之前，泰國方面已經在對打擊電詐犯罪做法律準備。1月28日，泰國內閣原則性批準了數字經濟與社會部提出的緊急措施議案，修訂了“預防和打擊技術犯罪條例”。這一修訂增加了對金融機構、電信運營商以及P2P平臺的處罰力度，明確要求相關機構必須為電詐行為承擔法律責任。例如銀行要將“騾子賬戶”，也就是不法分子進行資金轉移的賬戶信息提交至反洗錢辦公室，電信運營商則必須停用與犯罪行為相關的SIM卡等，以阻斷電詐團伙的關鍵資金和通信渠道。泰國方面于2月2日公布的一項民調顯示，除了普遍支持采取法律手段外，當時已有81.1%的泰國民眾支持或強烈支持切斷鄰國邊境地區電力。這才有了泰國政府此后的當斷則斷！

中國出手的穩與準

回看緬北“四大家族”之覆亡，其實毋庸諱言是中方出手之后才取得了根本性的成果！

2024年11月，明家犯罪集團重要頭目明國平、明菊蘭、明珍珍被中國警方成功緝拿歸案，相關案件歷經了一年多的艱難取證和偵查，警方向檢察機關移交的卷宗多達1110本，書證、物證等證據材料近1.5萬份，電子數據超過50太字節（TB）。

而面對妙瓦底的情況，中國方面亦然是盡速出手的，只不過同樣在乎出手的穩與準。

1月21日，瀾滄江—湄公河綜合執法安全合作中心在云南昆明召開瀾湄執法安全合作高官會，來自柬埔寨內政部國家警察總署、中國公安部、老撾公安部和國防部、緬甸內政部、泰國王家警察、越南公安部的高級別官員出席會議，在瀾湄執法合作中心秘書處主持下，就區域安全治理的重要議題展開深入探討。其中不僅討論到如何繼續多邊地進行深化情報共享、聯合行動、能力建設、突發公共安全事件緊急協調聯絡，更直指要“合力打擊突出跨境犯罪”。

一大成果則是2024年8月至12月組織實施的“海鷗”聯合執法行動，協調柬、中、老、緬、泰、越六國執法部門共同打擊區域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及其衍生犯罪與槍支彈藥走私犯罪。初步統計顯示，行動期間，各方總共破獲以電詐案件為主的各類案件160余起，逮捕犯罪嫌疑人7萬余名，解救受害人160余名。會后公布的相關信息顯示，各方對泰緬邊境一帶連續發生網賭電詐惡性案件，威脅并傷害各國公民切身利益，是高度重視的。“六國代表一致表示將加強全方位合作，開展專項行動，采取強有力措施，堅決打擊電信網絡詐騙及其衍生犯罪，全力協調解救被困人員，緝捕犯罪集團頭目，搗毀電詐窩點，為瀾湄人民安心往來提供安全環境，維護瀾湄國家交往合作的良好秩序。”

梅建明注意到，此后一周，中國公安部部長助理劉忠義前往泰國。1月29日，中泰警方圍繞援助受騙中國公民、建立中泰聯合協調與行動中心等議題進行了深入討論，探討了如何加強兩國執法合作、打擊人口販賣等。

泰國在打擊電詐方面，與中國配合之積極表現，當然不僅僅因為其總理佩通坦是華裔，更在于電詐犯罪顯露于媒體，實在有損泰國的國家形象。與緬甸目前仍處于國家分裂，且時有內戰不同，泰國總體上已經走上政府有效治理、經濟穩步發展的道路，這就更需要樹立政府形象，才能謀求更大發展。

以佩通坦此番訪華為例，除了探討泰中兩國共同打擊犯罪以外，更旨在構建更為穩定、更加繁榮、更可持續的中泰命運共同體的共識，亦即要進一步深化雙邊合作以求發展。2025年，是中泰建交50周年。這毫無疑問是兩國關系重要里程碑。接下來，中泰還將加強產品質量和安全監管合作，鼓勵使用電子貿易單據，持續增強貿易便利化，還將持續推動“一帶一路”能源合作。令中泰兩國媒體較為矚目的，則還有“雙方同意共同加快中泰鐵路一期工程建設，盡快確定二期合作模式，爭取盡早啟動二期工程建設”。

在佩通坦訪華之前，泰國方面已經注意到中老鐵路開通三周年。這三年來，原本全國幾乎沒有一寸可運營標準軌鐵路的老撾，實現了經濟大發展。中老鐵路成為了造福中國、老撾民眾的“黃金線路”。這引起了泰國方面極大的興趣。佩通坦訪華之際，與中國達成相關鐵路建設的共識，亦即扎實推進中老泰聯通發展構想，確保三國早日實現“無縫聯結”。當然，三方需要聯通的不僅僅是鐵路，還有公路，還要優化海關和衛生及植物檢疫系統等等。中泰雙方還同意，發揮泰國作為中南半島中心的戰略位置作用，推動地區互聯互通水平。

而所有這些發展目標，當然需要謀定而動。基礎的基礎無非國泰民安！

“王星遭遇電詐，相當于被綁架，在泰中兩國媒體傳播，在國際上傳播，短期看，赴泰國旅游的中國人突然明顯下降。這顯然對泰國的經濟、產業等等方面造成了不小的影響。”梅建明稱，“這也是泰國下大決心與中國配合，準備肅清妙瓦底電詐團伙的原因。”

記者從公安部網站了解到，經查，王星遭遇電詐的過程大致如下：2024年12月29日，王在微信群中看到一則赴泰國曼谷拍攝影片的通告，遂根據通告內容添加副導演“顏十六”微信，溝通赴泰國曼谷拍戲事宜。2025年1月3日凌晨，王抵達泰國曼谷機場后，乘坐“顏十六”安排的車輛經泰緬邊境被送入緬甸妙瓦底“阿波羅”園區，隨后又被販賣至“環亞”“凱旋”等多個電詐園區。中國公安機關與泰國警方合作，聯手抓獲12名境內外犯罪嫌疑人。此后，在 “工作組赴境外開展工作”的情況下，由公安部工作組和中國駐泰使館全力工作，在泰執法部門協助下，相關案件的重要犯罪嫌疑人顏某磊（網名“顏十六”）到案并于1月25日晚回國。目前，公安機關正全力開展案件偵辦工作。

從王星遭遇電詐之后的情況看，中國公安機關又穩又準地破案，卻仍需要一個過程。公安部有關負責人同時表示，“公安機關將認真貫徹落實全國打擊治理電信網絡詐騙工作視頻會議精神，以更大的決心和力度，持續發起嚴打猛烈攻勢，不斷深化國際執法合作，加強與相關國家協調配合，全力緝捕違法犯罪嫌疑人，全力協調解救被困人員，最大限度壓縮跨境犯罪生存發展空間，堅決保護我國公民人身財產安全”。作為中國的友好國家，在發生王星遭遇電詐案件以后，泰國方面自然極為重視，希望盡快讓案件所造成的負面影響消解。

更廣泛合作是亟需的

公安部網站相關信息中，還有這樣的語句，“公安機關提醒廣大群眾務必提高警惕，加強安全防范，切勿輕信境外高薪招聘、務工信息，避免落入違法犯罪陷阱”。

梅建明告訴記者：“我們出門前，確實要做好目的地犯罪風險評估，注意到一些地方的犯罪態勢變化。但同時，也不必過于緊張，不能談虎色變。要知道，‘天上不會掉免費的餡餅’。比如如果沒有工作簽證，沒有相關合法的工作合同，就不要貿然前往他國進行所謂工作；如果出門旅游預訂酒店，特別是預訂民宿，應該在正規大平臺預訂。不要貪便宜臨時預訂那種看似性價比超高，已經明顯低于成本價的旅游產品。如果是正規團隊游，則風險要小很多。”

其實，就普通泰國社會對待中國游客來說，大體上還是友善的。

梅建明則提醒，從緬北“四大家族”之覆滅，到如今中泰聯手甚至將聯手緬甸對妙瓦底進行整治，固然是肅清電詐集團的必由之路，可必須注意“犯罪遷移”問題。“犯罪遷移，有規律可循。一種是空間遷移，另一種是時間遷移。”梅建明說，“比如電詐集團從東南亞的緬北、妙瓦底等地向非洲流竄，就是一種空間遷移。妙瓦底電詐集團未來被打擊后，其殘余勢力很可能會化整為零尋找到其他合適的犯罪土壤，并會伺機乘勢做大。這種犯罪遷移帶來的外溢風險仍然會對國人和其他相關國家的民眾構成威脅。至于犯罪活動的時間遷移，通常是因為打擊力度加大，一些犯罪分子選擇暫時蟄伏。”在梅建明看來，對潛在的犯罪遷移也要有預判，有預案。

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委員王小洪在1月24日舉行的全國打擊治理電信網絡詐騙工作視頻會議上指出，要深化運用“四專合兩力”的總體思路，亦即深化運用“專題研究、專門隊伍、專案攻堅、專業技術”和“抓好內部合力、促成外部合力”思路，堅決遏制電信網絡詐騙犯罪高發勢頭。王小洪特別提到了“加強情報研判，強化精準打擊”，對網絡詐騙要持續猛攻，以及“深化國際執法合作，堅決保護我國公民人身財產安全”。

梅建明分析，目前除了中泰緬三方警務合作以外，還應該用好瀾滄江—湄公河綜合執法安全合作機制，更要呼吁整個東盟，甚至國際刑警組織進行更廣泛的合作。由此從根本上遏制、封堵不法分子流竄多國作案。正如2月7日的外交部例行記者會上，發言人林劍所表示的，中國同周邊國家積極開展雙多邊合作，綜合施策，標本兼治，旨在“共同鏟除網賭、電詐的毒瘤，維護人民生命財產安全和地區國家交往合作秩序”。

記者了解到，2025年，“海鷗”聯合行動第二期將付諸實施。柬、中、老、緬、泰、越六國執法部門將繼續聚焦打擊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及其衍生犯罪，特別是全力解救各國失聯、被困人員，切實維護區域各國人民生命財產安全與區域安全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