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個性用語管窺《紅樓夢》劉姥姥形象建構

【導讀】本文以劉姥姥四進四出榮國府的所見所聞為線索，基于劉姥姥個性化的語言，分析其性格特征與人物形象立體化建構之間的關系。

個性用語能夠凸顯個體的思維方式、情感方式和個性特質，使人物形象更具辨識度，引起讀者的共鳴和情感投射。《紅樓夢》中的劉姥姥雖然只是一個小人物，身份低微，但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她的語言和行為具有很強的戲劇性。本文通過探析劉姥姥的個性用語，展現《紅樓夢》高超的人物形象建構藝術。

一、個性用語下的劉姥姥形象建構

（一）庸俗中透著精明

劉姥姥初次亮相是在《紅樓夢》的第六回。劉姥姥居住在金陵城外偏遠的山野鄉村，生活拮據，主要依靠女兒和女婿來維持生計。因為“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女婿王狗兒在家閑尋氣惱，劉姥姥看不過，就說：“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罷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他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狗兒祖上曾經是一個小京官，因與榮國府王夫人的父親相識，“又一處做官”，便連了宗，認作本家。所以，借著與榮國府之間一點很牽強的瓜葛，“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看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王狗兒和妻子覺得有道理，又怕“沒的去打嘴現世”。不像劉姥姥的理由更充分，“倒還是舍著我這付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此時劉姥姥的話語顯出了趨炎附勢的心態。

為了見到王夫人，劉姥姥頗費心思。因狗兒和王夫人的仆人周瑞曾經交好，劉姥姥決定先去找周瑞。當她來至榮府大門前，看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她先撣了撣衣服，然后蹭到角門跟前，稱呼榮國府的看門仆人為“太爺”，并滿臉賠笑說：“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出來。”應了“宰相門前七品官”這句話，謙卑和溜須讓聽者很受用，于是就有人告知可以找周瑞娘子，并順手指給了路，劉姥姥順利找到了周家大娘。“原來特來瞧瞧嫂子你，二則也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便借嫂子特致意罷了。”第一句是巴結奉承，第二句明面上是向王夫人致意，實則暗含真實意圖，順帶還將了周大娘一軍。周家大娘因昔日周瑞為爭買田地得過狗兒助力，如今難拂其意；二則也要“顯弄自己的體面”，于是就答應了給劉姥姥引見王夫人的“代理人”——當家少奶奶王熙鳳。第一次進榮國府，劉姥姥不僅與赫赫有名的金陵大戶“親戚”聯絡起來，還順利地求得了二十兩銀子的施舍。劉姥姥在離開榮國府之前，不忘“留下一塊銀子給周瑞家的孩子們買果子吃”，既還了周大娘人情，也為以后再進榮國府拉了人緣。可見劉姥姥不僅洞察人情世故，更有超出一般人的精明和遠見。

（二）精明中帶著淳樸

劉姥姥通過乞求和攀附，與榮國府建立了聯系，并得到了施舍與救濟，但她心中烙印著底層勞動者的善良淳樸。在家庭條件得到改善后，劉姥姥首先想到的是回報曾經對她有恩的榮國府。她于是第二次來到榮國府，“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并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嘗嘗”，又趕上老太君賈母“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劉姥姥得以走進了花團錦簇的大觀園。在“比畫還強十倍”的大觀園里，劉姥姥作為一個農村老嫗，無論言談舉止還是衣著都是粗陋的。為了取悅賈母，王熙鳳和鴛鴦等一幫人把她當“女篾片”，“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地插了劉姥姥一頭”，將她打扮成了“老妖精”。賈母和眾人笑得不得了，劉姥姥也笑著說：“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當她拿著鳳姐遞過來的格外沉重的“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高聲說：“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鳳姐故意端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子上，劉姥姥說：“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引得上下哈哈大笑。

劉姥姥鄉村農婦的本色語言“既增添了文章趣味性，也使得小說中劉姥姥這一人物形象變得極富有人格魅力”。表面上，劉姥姥被眾人愚弄戲耍，洋相百出，其實她心照不宣地配合著王熙鳳等人，體現出她知恩圖報、善良淳樸的一面，也更加得到賈母等人的憐惜和認可。等劉姥姥返家的時候，賈母、王夫人、王熙鳳、薛姨媽等人都贈送了銀錢或價值不菲的布料、衣物等，榮國府的慷慨相贈幫助劉姥姥一家從此過上了好日子。

（三）淳樸中包含俠義

劉姥姥第三次走進榮國府，是因為榮國府經歷了元妃暴薨、查抄寧國府、林黛玉魂歸離恨天、賈母病逝、世襲爵位革除等事件，已經一敗涂地，死的死，走的走，賣的賣。全然沒有了過去令人生畏、顯赫公侯之家烈火烹油的權勢，人人唯恐避之不及。這時候的劉姥姥差不多快八十歲了，飽經世事風霜，當然明白趨利避害的道理。但當劉姥姥得知榮國府遭遇巨大變故時，“唬得連豆子都拿不起來了，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場”“天沒亮就趕著我進城來了”。當劉姥姥趕到榮國府，大門前已沒有了挺胸疊肚的那些人。這次劉姥姥一徑從后門進入見到王熙鳳。王熙鳳在賈母去世后，失去了靠山，錢財被抄走充公，“力拙失人心”，急怒沖心吐血倒地。“看著鳳姐的樣子實在是不能好的了，賈璉近日并不似先前的恩愛。”就連邢、王兩位夫人“只打發人來問問，并不親身來看”。“說話做事極爽利”的鳳姐不再是當初那個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主事少奶奶，竟然“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只剩下“用手空抓”“心神不寧如見鬼怪的樣”，甚至丈夫賈璉都“沒有一句貼心的話”。

劉姥姥并未因為鳳姐人前敗落而對其撒手不管，而是當場答應為鳳姐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足見劉姥姥淳樸性格中還有俠義的一面。著名紅學家馮其庸曾在《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中評論說：“劉姥姥不以榮國府之敗落而改其態，反臨危受命，愿受鳳姐之托，遂使鳳姐一點骨血，不致飄零無著……此真貧賤不移也。”

（四）俠義中又有些粗直

劉姥姥聽說趙姨娘死了，有些驚訝，當下就說“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就死了”，對趙姨娘的兒子賈環有王夫人教養則表示：“不好死了是親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直截了當的表達，根本沒有顧忌病危中的王熙鳳的感受，招引鳳姐當場悲哭不已。此處讓人覺得，劉姥姥雖然善于周旋，也不免過于直接和粗魯。但即便如此，誰也不會想到，曾經在榮國府不可一世的王熙鳳在彌留之際，竟會向一介村婦劉姥姥尋求幫助，“在手腕上褪下一支金鐲子”，“我的命交給你了。我的巧姐兒也是千災百病的，也交給你了”。劉姥姥答應了鳳姐的臨終請求，卻沒有收下鳳姐的金手鐲，在金錢和情義面前，劉姥姥選擇了情義和俠義。

王熙鳳死后，她的弟弟也就是巧姐的親舅舅王仁利欲熏心，竟然私下里伙同賈環、賈蕓等人暗中合謀，要將巧姐賣與外藩作使喚女人兌換銀子，王夫人和平兒等人聞訊大哭卻無可奈何。這時恰逢劉姥姥第四次來到榮國府，聽聞巧姐之事，唬怔了半天才又笑道：“這有什么難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我把姑娘藏起來，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親筆寫個字兒，趕到她父親那里，少不得他就來了。可不好么？”趁著王夫人假裝和邢夫人閑聊的功夫，劉姥姥將巧姐順利救出榮國府，足以顯示劉姥姥的足智多謀以及她忙而不亂的處事風格和粗直率真的性格特征。劉姥姥的義舉讓巧姐逃離被賣到外藩的命運，并在劉姥姥的悉心撫養下得配良人，獲得善終。

二、劉姥姥人物形象的塑造藝術

首先是個性化語言與人物高度契合。曹雪芹在多個場景和情節中反復描繪劉姥姥，每次都精準捕捉其個性化的語言，從而巧妙地構建出人物性格的差異性和多面性。

其次是運用映襯和對比手法。曹雪芹既讓劉姥姥作為“局外人”，以第三者的視角見證賈府主要人物的悲歡離合，“以線立形”；又讓劉姥姥親歷大觀園中的人情世故，“以形達意”。同樣是年齡相仿的老人，賈母身世顯赫、地位尊貴，見識多廣，懂世故而不鉆營，過的是富貴神仙一樣的生活；而劉姥姥是鄉村老嫗，飽經風霜，生活窘迫，不得不低聲下氣到榮國府求助。這兩人在性格描繪與人生際遇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展現了截然不同的命運軌跡。

最后是在現實基礎上進行藝術提煉與濃縮。劉姥姥的行為模式、言談舉止及思想觀念均緊密貼合當時農村社會的文化背景。劉姥姥使用的方言與口語表達，既自然又貼切，極大地增強了其形象的真實感與生動性。這不僅展現了曹雪芹對于社會底層人物的深切同情，也反映了他對于傳統思想文化的認同與尊重。

三、結語

曹雪芹通過賦予劉姥姥獨具風格的個性化語言，成功地將她的個性特質與藝術形象緊密結合，使其形象深入人心。這有力證明了人物語言在構建人物形象方面的重要作用。劉姥姥作為賈府興衰歷程的關鍵見證人，不僅豐富了《紅樓夢》的美學內涵，更在中國古典文學的人物畫卷中，以其獨特的人性魅力閃耀著耀眼的光芒。

參考文獻

[1] 周思源. 論紅樓夢[M]. 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6.

[2] 韓建國.《劉姥姥進賈府》的人物形象藝術賞析[J]. 語文世界，2023（11）.

[3] 曹雪芹. 紅樓夢[M]. 湖南：岳麓書社，1987.

[4] 祝慧如. 試論雅俗兼容的劉姥姥的藝術形象——兼談曹雪芹的雅俗觀[J]. 漢字文化（教育科研卷），2018（18）.

[5] 劉保忠. 論劉姥姥在《紅樓夢》中的作用[J]. 陜西師范大學繼續教育學報，2004（1）.

[6] 馮其庸. 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M]. 山東：青島出版社，2014.

[7] 張玉華.《紅樓夢》中劉姥姥人物形象再解讀[J]. 河南教育學院學報，2020（1）.

[8] 周靜，周禮文. 次要人物中出色的藝術典型——談《紅樓夢》中劉姥姥形象塑造[J]. 銅陵學院學報，2002（2）.

[9] 余楠. 美麗的丑角——以劉姥姥四進賈府為中心[J]. 名作欣賞，2024（8）.

[10] 許文榮. 從《紅樓夢》的書寫策略論劉姥姥角色的微妙性[J]. 紅樓夢學刊，2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