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在斯坦福大學演講時說過,一個作家讀另一個作家的書,實際上是一次對話,甚至是一次戀愛,如果談得成功,很可能成為終身伴侶,如果話不投機,大家就各奔前程。
今天,我就具體談談我與福克納大叔的對話過程。
許多人都認為福克納的書晦澀難懂,但我卻讀得十分輕松。我覺得他的書就像我的故鄉那些脾氣古怪的老農的絮絮叨叨一樣親切,我從他那里學到了一種勇氣、自信。
他旁若無人,只顧講自己的,就像當年我在故鄉的草地上放牛時一個人對著牛和天上的鳥自言自語一樣。讀了福克納之后,我感到如夢初醒,原來農村里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寫成小說。
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尤其讓我明白了,一個作家不但可以虛構人物、虛構故事,而且可以虛構地理。于是我拿起筆來寫自己的小說,大著膽子把我的“高密東北鄉”寫到了稿紙上。這簡直就像打開了一道記憶的閘門,童年的生活全被激活了。
我想起了當年我躺在草地上對著牛、對著云、對著樹、對著鳥兒說過的話,然后我就把它們原封不動地寫到我的小說里。從此后,我再也不必為找不到要寫的東西而發愁,而是要為寫不過來而發愁了。
但我必須坦率地承認,至今我也沒把福克納那本《喧嘩與騷動》讀完,但每當我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時,就與他交談一次。
我也承認他是我的導師,但我也曾經大言不慚地對他說:“嗨,老頭子,我也有超過你的地方!”我看到他的臉上浮現出譏諷的笑容,然后他就對我說:“說說看,你在哪些地方超過了我?”

我說:“你的那個約克納帕塔法縣始終是一個縣,而我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就把我的高密東北鄉變成了一個非常現代的城市。在《豐乳肥臀》里,我讓高密東北鄉蓋起了許多高樓大廈,還增添了許多現代化的娛樂設施。另外我的膽子也比你大,你寫的只是你那塊地方上的事情,而我敢于把發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頭換面拿到我的高密東北鄉,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里發生過。我的真實的高密東北鄉根本就沒有山,但我硬給它挪來了一座山;那里也沒有沙漠,我硬給它創造了一片沙漠;那里也沒有沼澤,我給它弄來了一片沼澤;還有森林、湖泊、獅子、老虎……都是我給它編造出來的。”
福克納打斷我的話,冷冷地對我說:“后起的‘強盜’總是比前輩的‘ 強盜’ 更大膽!”
2000年3月,我終于踏上了我的“導師”福克納大叔的國土。我希望能在繁華的大街上看到他的背影,我認識他那身破衣服, 認識他那只大煙斗,我熟悉他身上那股混合著馬糞和煙草的氣味,我熟悉他那醉漢般的搖搖晃晃的步伐。
如果發現了他,我就會在他的背后大喊一聲:“福克納大叔,我來了!”
楚楚//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