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會見第四屆全國道德模范及提名獎獲得者時,曾飽含深情地提到甘祖昌將軍,“甘祖昌將軍是我們開國將軍,江西的老紅軍。建國以后,他當了將軍,但是他回家當農民,我們當年做小學生的時候,就有這個課文。”甘祖昌“不當將軍當農民”的事跡彰顯了他對黨忠誠、淡泊名利、不畏艱苦、不圖安逸的高尚情操,成為共產黨人踐行初心使命的最好見證。而在蘇北射陽縣,也有這么一位甘祖昌式的人物,他1933年參加紅軍,193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歷任戰士、班長、排長、連長、營長,經過長征、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生死考驗,因在1947年鹽城保衛戰中身負重傷,不能歸隊,便留在射陽縣合興鄉罾塘村安家落戶,成為當地一名農民。他就是我的父親(公公)——老紅軍李本云。
身經百戰,多次負傷的老戰士
1915年,父親出生在四川閬中一個貧苦家庭,他給地主當過長工,在石坊干過學徒,很小就體驗到世間冷暖。17歲那年,閬中縣有了黨領導的地方武裝——赤衛隊,父親毫不猶豫地加入了革命隊伍。第二年,他又參加了紅四方面軍的正規部隊,成為一名紅軍戰士。1935年,父親隨著紅四方面軍開始了舉世矚目的萬里長征。從那時起,他歷經多次戰斗,也多次身負重傷,但他總能不顧生命地完成上級交給的各項任務。
有一次,部隊在嘉陵江邊遭遇了國民黨重兵圍追堵截,敵人企圖將我軍就地消滅。父親受命過江偵察敵情,他帶領的偵察排剛經歷了兩天的急行軍,還沒來得及休整,就再次投入到新的任務中。這一天,偵察排從凌晨忙到天黑,幾乎是馬不停歇。戰士們太想歇一會,吃點東西了。父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雖然于心不忍,還是狠心說道:“飯可以不吃,覺可以不睡,生命可以丟掉,黨交給的任務一定要完成。”在父親的帶動下,戰士們繼續打起精神,設法渡河偵察。他們終于找到一個小皮筏,在黑夜的掩護下,父親帶著幾個戰士坐船渡江。夜里的嘉陵江,水急浪高風大,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巨大努力,稍不注意就可能船翻人亡。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拼搏,終于安全抵達對岸。父親他們把握時機,俘虜了敵人一個守衛班長,稍加威脅恐嚇,就套出了敵岸防部署和兵力情況,還順便繳獲了岸邊的兩艘小船。父親和戰友們圓滿完成偵察任務后,又投入到緊張的戰斗準備中。他們獲取的信息,為我軍進行作戰部署提供了重要依據,我軍最終以較小的代價勝利渡過了嘉陵江。
長征途中,面對惡劣的自然環境、嚴重的物資短缺以及高強度的行軍跋涉和遭遇戰,幾乎每天都有戰友犧牲。父親一度充滿了悲痛和迷茫,好在戰友董盤志經常安慰鼓勵他,幫助他解除壓力。父親也常幫身體較弱的董盤志背負行裝,他們在相互關心中結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誼。在經過爬雪山、過草地的極端考驗后,董盤志的身體實在撐不下去了。同志們要抬著他走,可他怎么都不答應,反而堅定地說:“我是一個共產黨員,絕不能躺著等革命成功,我要用自己的雙腳,踩著通向勝利的道路。”堅持到第3天,董盤志還是犧牲了。父親含淚掩埋了這位堅強的戰友,心中默默發誓:“一定要踏著革命烈士的血跡奮勇前進,一步一個腳印地把革命堅持到底!”多年過去,父親始終懷念這位戰友,每次提起他的故事,都滿含熱淚。
1976年,長征勝利40周年之際,父親被邀請到縣里的千人大會堂講長征的事跡。記得那天禮堂里座無虛席,過道里也站滿了人。父親沒有講稿,一口氣講了3個多小時,從長征出發一直講到勝利抵達陜北。他講到長征一路上啃樹皮,吃草根,甚至吃牲口拉下來的沒有消化的青稞;講到共產黨員借宿走時把一條棉被剪下一半留給老鄉;講到紅軍戰士凍僵了臨咽氣前手里還舉著一枚銀元交黨費……講到激動時,父親情不自禁地站起來,聲音也洪亮了很多。全場觀眾仿佛都回到了那個感天動地的革命年代,許多人聽得熱淚盈眶。
父親的演講影響了我一生的學習、工作和生活。正是父親他們那一輩人拋頭顱灑熱血,用一串串血跡斑斑的腳印,趟出了一條勝利的道路,迎來了嶄新的中國。每每回憶父親講長征故事的情景,我的心靈都受到強烈的震撼。在父親的引領下,我也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扎根農村,服務人民的老紅軍
1947年,父親在鹽城保衛戰中負了重傷,肺上的一顆子彈取不出來,腿上也有碗口大的傷口,左手還是殘疾,無法跟隨部隊行動。部隊決定把他留在射陽縣合德鎮罾塘村休養。
剛到農村,部隊發給父親600斤小麥,這算是他維持生活的重要物資了。但那時正趕上農村青黃不接,村民們的生活困難很大,父親毫不猶豫地把小麥借給了村民,和大家一起渡過這個難關。夏季麥收后,村民想多還他一些,都被他婉言謝絕了。他說:“我們共產黨人向來是和人民群眾同甘共苦的,你們的困難就是我的困難,哪能多要你們一粒糧食?”
全國解放后,黨組織為了方便他休養和治病,想讓他搬到縣城住,他不假思索地說:“長征條件那么艱苦,我能跟隨毛主席走到底,今天農村的條件比那時不知好多少倍,就不應該想這想那。射陽縣是革命老區,農村的每一塊土地都是烈士的鮮血換來的,我們每個活著的人,只能做建設新農村的尖兵,絕不能做回避艱苦奮斗的逃兵。我決心在農村長期住下去,和農民們一起再走一次改天換地的新長征。”
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干部工資實行薪金制,父親被定為行政18級,在當時村里算是很高的工資,但他艱苦奮斗的作風一天也沒有丟。父親因為手有殘疾,不能做重活,他就堅持做力所能及的輕活。村里興修水利工程,父親非要添一把力,他既不能挑泥,又不能挖土,就坐在凳子上為工程錘碎磚。秋收時,村民們打完糧食,地上留下很多谷殼、秸稈等垃圾,父親就丟掉叉子拿起掃帚,從早到晩忙個不停。父親干這些從不要報酬,村干部要給他記工分,他說:“國家已給我發工資了。”大伙勸他說:“老營長呀!組織上把你安排到我們這里,是讓你休養的,你卻整天勞動,再累著自己。”每次父親都是跟大家既講小道理——“勞動有助健康,是最好的休養”,又講大道理——“社會主義是干出來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每個中國人都應該有一份熱發一份光”。當時的村支部書記許恒左稱贊說:“老營長帶頭勞動,對我們村干部發動群眾大干苦干起的作用可大啦!那年頭,他的行動就是無聲的命令,只要他拿起工具從家里出發,其他人見了就紛紛跟上來了。”
縣委一直關心父親的生活。20世紀60年代后期,縣領導又一次動員他到縣城居住,立馬又被他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還把毛主席的話搬了出來:“奪取全國勝利,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務必使同志們繼續地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務必使同志們繼續地保持艱苦奮斗的作風。”父親在罾塘村30多年,一直住的是兩間草房,但他從未向組織伸過手,也一直要求我們自力更生,不要給組織增加麻煩。
言傳身教,永不謀私的好父親
父親有兩個兒子,大哥李朝富和我丈夫李朝學。在我丈夫8歲那年,母親就去世了,父親含辛茹苦把兄弟倆拉扯成人。1971年,兄弟倆剛到應征入伍年齡,父親就讓他們參了軍,他倆當了工程兵,還分在一個連隊。臨行前,父親諄諄教導兄弟倆:“永遠牢記黨和軍隊的好傳統好作風,刻苦訓練,哪里艱險哪向前。”他倆始終牢記父親的囑托,努力工作,積極要求進步,很快都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后來,大哥李朝富提了干,我丈夫在山東蒙陰縣執行任務時身負重傷,被部隊記了二等功。兄弟倆在部隊里成了典型。得知父親是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后,部隊邀請父親去給大家講講革命傳統。我丈夫當時羨慕提干的大哥,想讓父親借機幫他給部隊首長說說,也給自己提干。不料父親堅決不同意,還說:“戰爭年代負傷立功甚至壯烈犧牲都是常有的事,哪能你們兄弟倆都提拔呢?如果部隊首長按程序提拔你,我不反對,但你要我和首長打招呼,一萬個辦不到!”就這樣,我丈夫當了7年兵,退伍回鄉后又當了多年村支書,盡職盡責,他始終記得父親的教誨,做到黨叫干啥就干啥,生命不息,奮斗不止。
1975年,父親應江蘇省委機關報《新華日報》之約,請縣委宣傳部的同志幫他整理發表了4000多字的文章《永遠跟隨毛主席長征》,表達了一個紅軍老戰士扎根農村,和鄉親們一起戰天斗地的壯志豪情。
父親在世時,我一直沒有正式工作,但父親從沒有想過要通過他的關系幫我解決工作,他總是說:“農村里當農民的千千萬萬,你們為什么就不能當一輩子農民呢?我是老紅軍,但我當年跟著毛主席長征,為的是普天下勞動人民,絕不是為自己的子孫后代謀私利。”父親去世前,市里、縣里派人來看望他,問他有什么困難和需要,他也什么都沒提。這么多年來,我們全家前后四代一直過著平常人的生活。父親用自己的言行教育家人:共產黨人從舉起拳頭宣誓的那一天起,就把一切交給了黨,決不能搞特殊化。
1979年,父親因病去世了。在入殮時,我們才發現他身上有12處顯著的傷疤。父親軍旅生涯先后榮獲一等功兩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若干,和他一起參加革命的戰友很多都當上了將軍,但他從不在我們面前提起。20世紀80年代,有關部門把父親的事跡整理成一本連環畫——《老紅軍李本云》,號召向他學習。作為兒女,我們永遠懷念他對我們的言傳身教,這是我們永遠受用的財富。令我們欣慰的是,父親的名字和事跡仍深深地留在老區射陽人民的心中,每當提起父親的名字,大家都會親切地稱他為“蘇北甘祖昌”。
(口述者系李本云兒媳;整理者陳錦艷系中共射陽縣委黨史工作辦公室干部,彭辰陽系射陽縣新聞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