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隨時間流動

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就一個字——道。道是什么呢？是恒常不變的、本來如此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規律，也就是中國古人所說的天道。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意思是，這個天說什么話了嗎？天并沒有像我這樣用語言的方式和大家交流，但是，我們可以從四季的變化中，從萬物的生長中，觀察到一種規律的存在。

作為現代人的我們，固然可以將春夏秋冬四季看成是自然現象，不過這是以自然科學的方式來理解世界，把世界感知為“物質及其存在形式的總和”。當然，這也絕不妨礙我們照樣將四季看成是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有序循環，并從中感知到“天地之大德曰生”的意義和價值；又或者可以將四季視作“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并從中感知到四時風韻殊別的美態。

四時的本意，也可能就是時間本身。《說文解字》用“四時”來解釋“時”字。春秋戰國之際，四時開始被賦予文化內涵，成為反映社會道德文化的重要符號。《管子·四時》《禮記·月令》等都試圖以四時為線索構筑人間的社會秩序和道德秩序。隨著文明的發展，時間的展開被打上越來越細密的刻度——四時，十二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每日十二時辰，每個時辰中永恒流逝的分分秒秒……

在中國的美食傳統中，美食有時令屬性，逢時按節細細享用，應自然調節而不逾矩。“不時不食”，是一句老話，講的是應時令、按季節吃東西的方法，一招一式不能亂。立春要吃蘿卜，謂之“咬春”；中秋不僅要吃月餅，還要吃河里肥蟹和湖中蓮藕；重陽節吃花糕，寓意“層層登高步步高升”；到了春節，團圓的餃子之外，荔枝干、紅棗、柿餅等雜伴兒，是不能夠不吃的，意思是“百事大吉”……一個民族所有心里的祈禱與祝福，都蘊含在應節氣變化而變化的吃食之中了。

與西方園林永遠只有繁花似錦的春天不同，中國園林中的風景因四時季相變化，這使得沉默的物質空間有了無盡生氣。“春見山容、夏見山氣、秋見山情、冬見山骨”，四時之變，季節更迭，被視為中國古典園林不可缺少的部分。杭州西湖十景中，“蘇堤春曉”“曲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分別喻四季之景，借聲、光、時景的不同，巧妙地將園林之景與人的想象聯系起來。

中國人在四時更迭里捕捉光影層次的變化，在花開云舒間瞥見斗轉星移的迅速。衣著隨著季節的變化而變化，心情隨著色彩的流動而舒展。春有百花，夏有涼風，秋有明月，冬有白雪，四季的美好被一一收藏。農歷的天空下，二十四節氣的時令與風俗，成為中國文化體系中微小的單位，周而復始。

四季如人，節氣如命。二十四節氣川流不息，周而復始，乃是天地間恒定的法則。中國人生命的理想境界，是“納千頃之汪洋，收四時之爛漫”，俯仰天地，與宇宙大生命息息相通。四時氣候使物有所動，使物有所變，花開花落、月圓月缺，天降萬物、生生不息。于是，人因物而感，感四時靈息，感花濺淚，感雨驚心，情動于中，感慨至深，靈性感化，便形以舞蹈，唱以歌詠，方遣胸中塊磊。北宋郭熙說 ：“春山煙云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將四時山色的不同與人的主觀感受結合起來，表現出對四時變化的高度敏感性。人將心中之情愫，推及物華漸變的自然，推及草木四時，便在自然四時里，自然而然有了回音。

春夏秋冬，四時景物各有各的美好。中國傳統的情懷其實與當代生活并不沖突。現代人也可以采荷迎夏，也可以圍爐敘話，也可以與家人和朋友體驗四時情懷，也可以有雅趣與詩意的生活。不一定冠袍帶履，不一定琴棋書畫，只需打開一頁窗扇，靜靜領會四時風物之美，古老中國的一縷斜陽就能照射進來。

世間的一切都在時間的流動中生機躍動。

黎 荔

北京大學文學博士，西安交通大學教授、人文學院高培中心主任、文化創意產業研究中心研究員。出版專著《藝術導論新編》《視覺素養導論》《〈紅樓夢〉與中國現代文學》《老子新學大全集》《易經的智慧》《道德經注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