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素若九秋之菊

兒時，我的小嘴從一睜眼到睡覺前總是說個沒完沒了。母親撇著嘴，一臉嫌棄，數落我小碎嘴，一點都不像她。菊素奶奶則摟著我，說我是只惹人愛的小喜鵲，看我時眉里眼里都是疼愛，連臉上的褶子間都蕩漾著寵溺。

菊素奶奶是我親親的外婆，她不讓我喊她外婆，理由是“外婆外婆，門外的婆，生疏得像旁人一樣”。我小腦袋一歪，說我有奶奶，都叫奶奶分不清。她笑了，說叫我菊素奶奶，不就分清了？

我就像領了道光芒萬丈的圣旨，張狂得滿院子跑著高喊“菊素奶奶”。除了她自個歡歡喜喜地應答，其他人都或驚恐或憤怒地想抽我耳光。反應最激烈的是我的母親。她當著所有大人的面，滿臉是笑，又咬牙切齒——大人表里不一的功夫最是了得。她看似很疼愛地攬我入懷，實則是拉過去狠狠地擰我的大腿內側。熊孩子都知道，那里皮薄肉嫩，最疼。她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皮緊了！”

菊素奶奶不以為然，說取名字就是為人喊為人叫的，我就愛聽凌兒叫，愛聽凌兒說話，像喜鵲兒，響響亮亮，清清脆脆。我也最喜歡菊素奶奶，什么話都跟她說，倒是跟母親有點生分，她看上去也不大喜歡我。

母親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時，眉頭總是緊擰著。她曾多次說我“一驚一乍，沒見過世面”。哼，我是她閨女，我所有的“世面”還不是她帶我見的？當有一天我以“沒見過世面，才一驚一乍”頂撞母親時，她驚愕地瞪大了眼。我不喜歡跟母親在一起還有個原因：她是教師，張口閉嘴就是不能這樣不該那樣，死死地捆綁住了我的手腳，甚至恨不得把我的嘴巴也貼上封條。

而今想來，穿過漫長歲月，跟菊素奶奶在一起的記憶，像花，開得熱烈又奔放，連空氣里都彌漫著甜味兒。那時的我，嘰嘰喳喳，鬧鬧哄哄，無拘無束，每天都開開心心，小嘴巴更是不知疲倦……

我手舞足蹈地給菊素奶奶說著我們做游戲時的情形。聽到春草笨手笨腳每次總被“老鷹”抓住時，她握著我的手開了口：“我的凌兒眼尖腿快，機靈得很。你動一點點小心思，春草就不會被抓住了。你一定能做到。”我在菊素奶奶眼里就這么厲害？小孩子家，你給她戴多高的帽子她就想長到多高，我也是如此。在做游戲時，我開始幫襯春草。慢慢地，春草也成了我最貼心的好朋友。一不小心，我發現了一個秘密：一切美好的事原來都是有來就有往，會串門呢。

我給菊素奶奶說我們在地里偷摘了好多好多棉桃兒，用來玩抓子兒的游戲，就是輕飄飄的不好接住。她說棉桃兒長大了就是白生生的棉花，糟蹋了冬天就沒新棉衣服穿。子兒得沉點才能落穩，用小石子或小磚塊磨成的最好用。末了，她說：“你要能讓小伙伴不作踐人，不摘棉桃兒玩，才是有本事的好娃娃！”很快，我就成了有本事的好娃娃。我也明白了：不作踐人，自家也舒服，才能真開心。

我給菊素奶奶說我們像狗攆兔子一般，追著一個流浪漢跑了三條巷子，狗剩邊追還邊用土塊砸他。菊素奶奶第一次沒有附和我，臉一直繃得緊緊的。在我顯擺完后，她才開了腔：“不能欺負可憐人，可憐人才需要人可憐。”她一字一板，聲音不再軟軟綿綿，看得出她真是生氣了。我立馬知道自己做了錯事。我們都有家，沒家的人才更應該被善待，而不是讓他更狼狽地出逃。讓別人舒服，是大美。

說出的話在菊素奶奶那里都落了地生了根，我才走得抬頭挺胸，不歪不扭。

一天，我一陣風般刮進家里，急著給菊素奶奶說個秘密。幾天前我扔在炭渣坡的那個小布娃娃又出現了，就在槐花手里。它被洗得干干凈凈，破肚子也縫好了，還戴了個用花布做的小軟帽，遮住了被我揪掉的耳朵，多了條小花裙，還有一條小腰帶。它是我弄壞了，不喜歡了，扔掉的，可它到了槐花手里甚至比以前更好看了。她拿著當寶貝，給小伙伴們炫耀，說奶奶買給她的。“就是我的，是槐花奶奶從炭渣坡撿的，槐花哄人。哄人造孽，鼻子流血！”我氣鼓鼓地說。

在菊素奶奶得知我還沒有將這個秘密公之于眾后，神情不再緊張。她將我攬進懷里。即便家里只有我跟她，她也像怕話兒被風吹散般壓低了聲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永遠不能說出去的，在心里越藏越香。”我很驚訝，還有這回事？“心里藏的秘密才是每個人最了不起的地方。你玩過新的，她來玩舊的，這是咱倆的秘密，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菊素奶奶還給我說了很多關于秘密的事。小小年紀的我聽著聽著，感覺自己好像立馬噌噌地長成了小大人。后來，我因為有了要守住的秘密而驕傲。看著槐花玩我的舊玩具，我一直緊閉嘴巴卻滿臉歡喜。多少次話都到了嗓子眼差點說出來，可一想到要保守秘密，一想到能守住秘密的人是了不起的人，我硬是咽下去了。

多年后，我對菊素奶奶充滿了感激：她鼓勵我積極大膽地去說話，因為說話是愛自己愛生活；又恰到好處地教會了我適時沉默，因為沉默是更高規格地愛自己與體恤他人。讓我開口，教我閉嘴，都是菊素奶奶的智慧。

清素若九秋之菊，我的菊素奶奶！

作者領讀

這篇文章源于思念與感恩。

倘若不是兒時在外婆家長大，我怎會避開來自祖父母的冷漠與傷害，而依然擁有一顆柔軟的心？對外婆的思念與感恩，發酵、彌漫，牽引出件件過往，讓我有機會用文字來梳理。提起筆，跨越漫漫歲月，我竟更為清晰地觸摸到了外婆的睿智。

她以“菊素奶奶”的稱呼拉近了與我的距離，以與我的母親截然不同的理念保護了一個小孩固有的爛漫天性。她引導我去幫助、關愛小伙伴們，引導我去體恤、關照更弱小者。換句話說，她是讓我變成光、成為暖的慈愛又智慧的老人。

點點滴滴，都是思念與感恩。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自己，生命的底色來自兒時在外婆身邊的日子。是外婆給了我溫暖，并引領了我。

這篇回憶性隨筆，因為想表達的是跨越數十年歲月對外婆的思念與感恩，要達到最好的效果，感情就得極為飽滿，細節及心理描寫也要到位。因而，在寫作時我頗費心思：從生活瑣事里選材，這樣既接地氣又很真切；也盡可能地展現出場景，讓語言富有畫面感，將過往更為清晰地還原；語言當然也要很細膩，因為細膩的語言才會有張力，才能讓讀者借以觸摸到情感與思想；同時，在敘事中不露痕跡地表達自己的認知，以思想來提升敘事的深度。

說到底，我還是遵循自己的寫作原則：真的心才會寫出美的文。我努力在回望中擁抱了那個兒時的自己，一頭扎進往事里，扎進菊素奶奶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