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茶葉蛋的國王

小時候，我生活在一個充滿偏見的環境中。雖然周圍的大人們會在必要時冠冕堂皇地教導我“人人平等”，但他們平日的所作所為，還是赤裸裸地向我傳遞了這樣的觀念：人分三六九等，職業分高低貴賤。

要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即便收入不高、枯燥乏味，出去跟別人講起來，也會臉上有光；公職人員相當好，醫生、律師也不錯，能做大學教授或者科學家那就更高人一等了；掃大街的不好，擺攤賣菜賣飯的不行，家庭主婦這種職業說出去丟人，自由職業（相當于無業游民）更是荒唐……

在我認識的長輩和同齡人中，能真正做到平等看待、發自內心尊重各行各業的，寥寥無幾。大多數人，他們嘴上不愿意承認，內心深處其實還是認同那種世俗價值觀的。找工作要考慮體面和薪酬，交友、結婚要考慮對方的家庭和身份地位。“每個人都不平凡”“人人都是英雄”這類話，對他們來說只是抽象的概念，是不切實際的理想，也就嘴上說說、腦袋里想想罷了，并不會落實在日常生活中。

社會越來越開放，包容度越來越高，人們的觀念也不斷更新，但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一時還是難以拔除。當意識到這些之后，我花了很長時間——大概有好幾年，且一直持續到現在，艱難但堅定地轉變自己從小被灌輸的偏見和評判。

我漸漸意識到做家務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簡單。買菜做飯、打掃衛生、清洗衣物、整理房間、照顧家人……這些事看似微小，但如果它們疊加在一起，且日復一日從不間斷，對人的能量的消耗是巨大的。承擔起如此重任的家庭主婦，是偉大的。她們的工作繁重且重要，價值卻常常得不到認可和尊重。

有的人在家里照顧生病的親人，幾十年如一日。這類工作看起來清閑、簡單，對腦力體力要求不高，也無須出門在外打拼、賺錢，實際上需要極強的耐心、毅力和慈悲。我對這些“庸庸碌碌”“沒有事業”的人，打心底里充滿了敬意、欽佩和感動。

那些收破爛的、掃大街的、種地的、賣饅頭的、送快遞的……他們與安坐于書齋的大學教授相比，真的低人一等嗎？少了做這些工作的人，這個社會還能正常運轉嗎？從本質上說，大家都是靠自己的勞動來維持生活，都在為社會和他人服務，只是貢獻價值的方式不同而已。

每一種工作都是艱辛的，每一種角色也都是不可或缺的。可是為什么那么多人，想當然地認為那些勞動沒有價值或者價值很低，輕視或忽視那些勞動者？

我時常在我家附近遇到賣茶葉蛋的大叔。據說他賣茶葉蛋已經二三十年，在我幼年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就開始了。每天，他騎著三輪車，帶著一只小爐和一鍋茶葉蛋，走街串巷，一路吆喝，從白天到深夜，等差不多賣完了才收攤。酷熱的盛夏，凜冽的嚴冬，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孩子們在他的吆喝聲中長大，大人們在茶葉蛋的味道里變老了。他以不起眼的方式，默默服務著這個城市的人們。

小時候我認真地想過：像茶葉蛋大叔那樣度過一生，到底是幸還是不幸？他安逸從容，與世無爭，從日復一日的生活里咂摸出些滋味。如果我考不上大學，長大后也去賣茶葉蛋，怎么樣？那樣的生活，我真的甘愿忍受嗎？

放眼望去，生活中遍地都是平庸又辛苦的普通人：超市里的收銀員，餐廳里的打雜工，洗衣做飯帶孩子的家庭主婦……他們重復著乏味的工作，為了什么？為了錢，為了供養父母，為了養育孩子？這些算是意義嗎？

有一天，我又在路上遇見了茶葉蛋大叔。很久沒買過他的茶葉蛋了，我停下來，決定買一個。他用長柄漏勺利索地把茶葉蛋從冒熱氣的鹵汁里撈出來，瀝了一下水后，精準地裝進小小的塑料袋。

我掏出手機，準備付款。他指了指鍋邊貼著的二維碼。掃完碼，手機上出現收款人的頭像和昵稱—— 啊，他居然叫“國王”！對于這個如此霸氣的昵稱，我不覺得浮夸或自大，倒是一下子對他肅然起敬。

我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望：路燈下，熙熙攘攘，人來車往，他騎著小三輪車，毫不起眼。有誰知道，那個賣茶葉蛋的大叔竟是一個“國王”，守著他那口大鍋的城堡，將他的上百個雞蛋臣民治理得井井有條、有滋有味。

他當然可以是國王。在平凡的生活里，任何人都可以是國王。如果他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認真地做著自己的工作，那為什么不呢？

我驀地有一種與他人和解、與自己和解的釋然。

高源

筆名蜜蜂聽雪，90后，兒童文學作家。已出版小說《長安夢》《藍莓日記》《落葉蝴蝶》《秋安》，詩集《你是水晶、冬天、葡萄和鳥》，童話《賣夢人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