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生于北京,中國作家。他在1969年去延安一帶插隊,因雙腿癱瘓于1972年回到北京, 2010年12月31日因突發腦溢血逝世。其作品有《我與地壇》《病隙碎筆》《命若琴弦》《務虛筆記》等。作品《病隙碎筆》獲得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散文、雜文獎;《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入選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最有影響力小說短篇篇目。2002年史鐵生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成就獎。
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是住在我心里的一本書,是帶我走出人生困頓的一本書。它引領著我走上了寫作這條路,并且讓一個孩子擦干了眼淚,讓一個大人保持著平和與寬容來跟命運對話。
史鐵生在《想念地壇》的開頭寫道:“想念地壇,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靜。”喜歡《我與地壇》也恰恰是喜歡它的安靜。世人常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其實一方水土也會養出一方文風。史鐵生的文章就像他常去的地壇公園一般,籠罩在老槐樹的樹蔭下,在人間的邊緣游離著,旁觀著。它沒有黃土高原的雄渾壯闊,沒有江南水鄉的玲瓏秀麗,沒有塞外邊疆的野性自由,它有的只是荒藤老樹、殘墻斷壁,風過檐鈴,雨落空林。它適合一個人的沉思、內省,也只容得下一個人的扶輪問路。
史鐵生將他與地壇的相遇,形容成上天苦心的安排。“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一直到現在,我都覺得我遇見《我與地壇》同樣是命運精心設計的一個巧合。
初三那年,我的母親因腦溢血撒手歸西。在此之前,我倒真想過,如果有一天父母離我而去會怎么樣?當時我一個人在房間里看小說,而他們在廚房吃完飯后竊竊私語著屬于大人的事。可我沒想到這個設想落地得如此之快,快到我還沒有想到答案,廚房里就只剩下父親一個人默默地抽著煙了。
為什么是她?為什么會是我?這兩個問題就像是推土機,只要一啟動就在心頭揚起鋪天蓋地的塵沙,轟隆隆的噪聲如滾滾沉雷在天上來回碾壓。往后余生,那道來自母親的牽掛的目光,那些來自母親的噓寒問暖,那些用十幾年養成的本能,脫口而出的“媽”,都成了別人家的獨有。這世界上無條件愛著我,我也能毫無顧忌地接受這份愛的人,永遠少了一個。
史鐵生曾說,母親離世后,她的人生、她的意志和她的愛才都變得清晰起來。想來,大部分人不也是這樣?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叫《人生的第一筆工資》,結尾處寫道:“雖然我的忘性很大,但她的念叨、她的音容,仍舊鮮明。在人生的每一個大轉折處,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默默坐上一會兒后,歲月便嘩啦啦地坍塌,化作滾滾激流——不是思念,不是遺憾,反而像是莫名的委屈。”
為什么是委屈呢?有命題者將此文變成閱讀理解題時,給出參考答案示例為:縱觀全文,字里行間充滿對母親濃濃的回憶和思念,并無受到委屈之事。如果說不應有的待遇,那就是因為母親早早地離世。作者說這“不是思念,不是遺憾”,是“莫名的委屈”,實則是從另一個角度來強調自己因母親去世而極度難過的心情。
而我想,更主要的原因,是只要想到母親,我就始終是一個孩子,只會以孩子的角度和心態去看向母親。如果有一天,我和母親在另一個世界重逢,我想,委屈也一定是在我飽經風霜的臉上最先登場的情緒。
之后,才是對母親的愧疚——這就是成人的情緒了。
母親就像大地一樣,你從不用考慮她的心情,仿佛她就應該包容你的一切脾氣,支持你的一切行為,任憑你在土地上種莊稼、蓋房子、挖地洞,把垃圾隨便堆放在路邊,廢污水隨便引入田間地頭。她擁有著無限的自愈和凈化能力,最關鍵的是,她不會像天空那樣用暴雨打你,用狂風扇你,用雷霆抽你,用大雪壓你,讓你膽戰心驚、瑟瑟發抖,這些大地都不會。她只會年復一年地提供養分任你索取,直到良田成了荒地,直到荒地成了戈壁,直到她朝你的房子望上最后一眼后,滿含牽掛與愧疚地閉上眼睛——是的,她會為沒法繼續撫養、陪伴你而愧疚。盡管此前的你,懂得對任何人愧疚,偏偏不懂得對父母愧疚。自此,這片土地再也生不出鳥語花香,也只有在此時,被保護得無憂無慮的你,才會發現你的生命已沒有了來路,并且四面來風。

這些事情當母親還在時,并不會掀起波瀾,可當她離開后,它們會變得極為鮮明。原來,你不是意識不到這些是對母親的傷害,只是你覺得母親肯定會原諒你、理解你,所以肆無忌憚。一旦開始思考母親離開的原因,它們就成了義憤填膺的證人。我不止一次地思考過,母親是不是因為我的拖累,才累到讓上天都看不下去,把她招回去了。
我是知道自己和她吵過的,并清晰地記得有一次她雙手撐在廚房的水池邊上,默默流淚。具體的原因我記不清了,但可以推測出來。
史鐵生是因為殘疾帶來的諸多落差導致脆弱易怒,而我是因為父親是三輪車夫,并且家境貧寒,又總喜歡和別人對比而心態失衡。但我從小到大真的受過極大的委屈嗎?相比之下,母親更像是史鐵生,年幼時因病致瘸,走起路來歪歪扭扭,生下我后更是要扶墻、拄著拐杖,借力才行。
愧疚像是行星,它們會圍繞一個恒星不停地旋轉,那是最刻骨銘心的回憶。對史鐵生而言,是母親被抬上車時,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我永不能忘懷的,則是母親躺在病床上,喉嚨上插著管子。她無法飲食,只能把流體食物用勺子一點點地喂進管子里。姨娘曾說,母親在床上的最后七天始終沒有動靜,唯獨在姨娘和父親談到我的時候,她悄悄流下了眼淚。母親或許也意識到自己撐不過去了,牽掛著還未成年的兒子,卻又口不能言,甚至動也很難,只能流淚。
“我倆在一塊兒,要好好兒活……”這是史鐵生的母親對他和他妹妹未曾說出的遺言,或許,那也是我的母親想對我說卻無法說的。我和父親在一塊兒,要好好活。
我和史鐵生有著部分相似的人生境遇,也有這人生境遇引申出的相似情感經歷。他的書就從未離開過我的書架,而我也漸漸和他有了最后一項共通之處:這樣的困境該如何突圍?寫作的道路上,我踩著他留下的車轍慢悠悠地走著。
寫作有兩樣好處,一方面,它可以像抽水泵一樣把濃烈的情感從你的心底抽上來,排進文字中,將你救贖。
不管是在提筆時感覺重若千鈞,還是在調詞遣句時感覺內心被一次次地沖擊,情感洶涌到點鉤撇捺幾乎束縛不住,當文章寫完后,你都會感到輕松自如。就像沉悶的空氣突然缺了一大塊,在遠方的空氣填補過來之前,暫存了大片的空白。那里連重力都沒有,它讓你飄飄欲仙。亦仿佛是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夢中是悲是喜已然記不清了,而腦海中的記憶尚未與前一天發生關聯,你的心中洋溢著莫名的歡喜,“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寫作,讓人學會自我治愈,因為它的終點必然是一片沉靜,就像書中所說的那樣:“把你的每一個動作都看看清楚,每一絲風飛葉動,每一縷憤懣和妄想,盼念和惶茫,總之把你所有的心緒都看看明白。”
在更深層的內涵上,史鐵生稱這種沉靜為寫作的零度,即立于生命固有的疑難,立于靈魂一向的祈盼。這倒引出寫作的另一種好處,它可以讓人暫時代行命運的權柄,自行探索這疑難與祈盼。
不管是散文,比如書中的《好運設計》,抑或是小說,比如《務虛筆記》,都能肆意地對人物命運進行各種各樣的設計,有著無限量的種種試劑在你手邊供取用。可以多加一點好運,也可以多加一些厄運,你可以讓他去經歷你所經歷的一切,讓他走進那些十字路口處你沒有走進的路口,讓他探路那些你正在或即將經歷并且還沒有頭緒的一切……
這就像模擬人生,而不管有多少種人生軌跡從一個原點生發開來,在漫長的跌宕起伏后,最終的歸宿都是生命的真相——那必不是一條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而是你用你的語言、你的思想重新理解生命的荒誕,并讓這份理解圓融。
寫得多了后,會更能理解史鐵生所說的:“壞運也無法阻擋你去創造一個精彩的過程。”因為如果你不自甘墮落,或者消極遁世,只要想繼續過下去,好好活下去,就只能去迎面而上,主動或被動地選擇精彩。
由文章推及生活,當頑劣的命運再為我設下種種不懷好意的陷阱、機關時,我都跟自己說,不要去為它憑什么發生在你的身上而憤懣,也不要去追問它為什么發生,你無法拒絕、無法重來、無法改寫,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當作已知的前提,構想如何讓以后的生活回歸原樣。
誰也無法阻止你自怨自艾,在南墻上撞得頭破血流,同樣,誰也無法阻止你繞道而行,在紛飛的大雪里追著春天全力奔跑。
對人生來說,入局是常態,破局才是生的力量所在。
等你在很遠處回頭看時,會發現那些一度占據了你全部心神的事物,童年時的一顆糖,少年時的一辮馬尾,青年時的一次分手,中年時的親人逝世,甚至老年時的病痛與臨終,都帶著命定的意味,并且它們最終只剩下一個越來越小的背影,幾近于無。曾經的恐懼、慌亂與迷茫都成了夕陽下緩緩拉長的一聲嘆息,歸于染著一層淺淺哀傷的寧靜。你其實也知道,這份大小的轉變,同樣是命定的。
日后,面對那些如猛虎般咆哮著躍入你生命的事,那些命運或輕或重的玩笑與刁難,就不必大腦空白、六神無主了。你知道,它終有過去的一天。
時間總是向前走的,不管它如何重若泰山,如何大若垂天,在時間的維度上未必會有一張紙厚。既然它們的到來,自然而然,你的等待,也要自然而然。

“死亡是一個終將降臨的節日”,死之前的任何事情也是如此。對抗、逃避毫無意義,只會浪費精力,不如想想怎么迎接它,接受它,以及快速地離開它。
何況,我猜你也想看看命運,究竟還有多少招數?讓它通通使出來吧。
此外,借助這權柄,你還能在文字里施展生死的魔法,讓已經離開時間的人再次回到時間里,讓那些殘存的音容笑貌被豐富生動成完整的個體,并繼承他們曾經的性格與氣質,繼續喜怒哀樂下去。
我很喜歡書中的一句話:“關于往日,我能寫的,只是我的記憶和印象。我無意追蹤史實。我不知道追蹤到哪兒才能終于追蹤到史實;追蹤所及,無不是記憶和印象。”
我寫母親,并不需要考察她在世時的點點滴滴,讓一切細節真實可信,和鄰居親友的陳述完全匹配,我只需要寫我眼中的母親,甚至是我心中的母親就行了。至于支撐文章的內容,是來自確切的記憶、模糊的印象,還是印象衍生出的次印象,無關緊要。
由此,母親會真正在我的文字里永生。“記憶,所以是一個牢籠,印象是牢籠以外的天空。”而那天空中飛翔的便是這個世界,那是我們想在筆下談論的事情。
有一句話是我在高中的作文中經常引用的,也在后來的人生里一步步深入我的心底,為我披堅執銳:“生命的意義就在于你能創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就在于你能夠鎮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
創造與欣賞,在無所不能的命運面前,這是人終極的驕傲與尊嚴。
《我與地壇》是史鐵生寫的一本散文集,該書收錄《我與地壇》《我二十一歲那年》《秋天的懷念》《記憶與印象》等以記事為主的散文。每篇作品都是作者從內心出發,描寫生活中的自己,抒寫自己心中的生活。在一篇篇文章中,他講述了自己的經歷。這些經歷有生活的經歷,也有內心的經歷。他剖析自己對生死的看法,對世間不完美的殘疾、愚鈍、苦難、丑陋進行解析。這些散文是他對生死、命運、生命的意義等課題的深度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