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你的路還需你去闖”

比起哪吒，敖丙的名字實在不算熟悉。相比之下，他的頭銜龍王三太子可能知名度更高。

在這一版敖丙沒有出現前，明代小說《封神演義》里的敖丙，是被抽筋剝皮的三太子；1979年電影《哪吒鬧?！防锏陌奖?，是張狂桀驁、不可一世的白面惡煞。而在今天，敖丙卻是背負著使命與掙扎，被賦予了友誼與親情的“靈珠”。

作家、古典小說研究者李天飛對《環球人物》記者說：“敖丙形象嬗變的背后反映的是時代和受眾在變。受眾變了，呈現的形式也要變?！斗馍裱萘x》的原著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模糊的框架，很多角色并沒有多彩的故事和經歷，后世便根據時代語境去填充，所以人們才會看到不同的敖丙?！?/p>

懶得費筆墨的“工具人”

《封神演義》中，敖丙在得知夜叉李艮被哪吒打死后，向龍王敖光自請前去捉拿哪吒。作為龍王家的三太子，敖丙的出場威風凜凜——“（敖丙）上了逼水獸，提畫桿戟，徑出水晶宮來，分開水勢，浪如山倒，平地水長數尺。”

手上拿的是方戟神兵，身下騎的是逼水神獸，身旁跟的是大隊龍兵，哪吒被敖丙這陣仗驚到了，直呼“好大水！好大水！”

然而，敖丙出場時的聲勢越是浩大，他的死就越讓人猝不及防。

敖丙質問哪吒為何殺死夜叉，哪吒道：“我在此避暑洗澡，與他無干，他來罵我，我打死了他也無妨。”敖丙怒火中燒，大罵哪吒是“潑賊”，手持畫戟向哪吒刺去。

哪吒躲過襲擊后追問姓名。敖丙答道：“孤乃東海龍王三太子敖丙是也?！卑奖俅螌δ倪赴l動進攻。這一次，哪吒氣急反攻，“把七尺混天綾望空中一展，似火塊千團往下一裹，將三太子裹下逼水獸來”。不等敖丙反應，哪吒“一腳踏住敖丙的頸項，提起乾坤圈照頂門一下”。敖丙現出原形躺倒在地，哪吒道：“打出這小龍的本像來了。也罷，把他的筋抽去，做一條龍筋絳，與俺父親束甲。”

就這么一個章節，敖丙草草出場，又草草死去，僅耗費區區五六百字的筆墨。敖丙出招也只有兩次，武力值微弱，并未傷及哪吒分毫。這一切快到讓人無從了解敖丙的性格，也無從產生探尋他故事的興趣。而記住他，只是因為他的死成了故事的重要轉折點，之后才有了哪吒剔骨還父、割肉還母、藕身復活等情節。

龍王敖光得知兒子被哪吒打死，去找李靖討要說法：“吾兒乃興云步雨滋生萬物正神，怎說打死了？”這句話透露了一個信息，敖丙是正式的神。就連同樣被哪吒打死的夜叉，也并非普通的蝦兵蟹將，而是“靈霄殿玉筆點差的”，承擔著巡海之責。

在古代的神魔小說中，“龍族”常常被塑造成行雨官。《西游記》第九回，長安城里的算卦先生袁守誠就喊話涇河龍王：“你違了玉帝敕旨，改了時辰，克了點數，犯了天條。你在那‘剮龍臺’上，恐難免一刀……”果然，最后涇河龍王因私自改了降雨的時辰和雨量，落得個被天庭斬首的悲慘下場。由此可見，在古代神魔小說的設定中，龍族雖然是神，卻也是天庭官僚系統中最底層的神。

而在《封神演義》的設定中，哪吒的前身是靈珠子，他的誕生是元始天尊、太上老君、靈寶道君三位上神的集體決定，這為哪吒的行為賦予一種尊貴的“天命”色彩。有學者認為，在《封神演義》的世界中，哪吒和敖丙代表的天命層級不同，哪吒所體現的天命是至上神給予的，而敖丙的天命是較低層次的。這也就解釋了，敖丙為何會被哪吒如此輕易地打死。

在李天飛看來，夜叉和敖丙被哪吒打死這一情節也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對豪奴、官紳的不滿?！笆录钠鹨蚴悄倪溉ゾ艦澈酉丛瑁哑叱呋焯炀c放在水里蘸水擦身，誰知這河是東海的入?？?。代入一下，如果你是哪吒，此時突然來了一個兇神惡煞的‘家丁’，長著巨口露出獠牙質問你為何在此地作怪，仿佛這河是他們家的一樣。而且你打了‘家丁’后，少爺又出馬，打完少爺，老爺再出馬，很容易讓人想起當時的土豪劣紳，這是生活在今天社會秩序下的人們不太容易共情的。”

龍王變身反派

1979年的《哪吒鬧海》開頭，陳塘關陷入一場干旱，人們在向龍宮祈雨——

龍王：嗯？外界吵嚷什么！

夜叉：這是因為天干地旱，他們求大王興云布雨。嘿嘿，這就是他們送來的供禮！

龍王：去！去！誰稀罕這些豬羊果品，要他們送童男童女來！否則滴雨不下！巡海夜叉！

夜叉：在！

龍王：快去催討！

東海之上，一對童男童女與夜叉狹路相逢，夜叉喜不自勝道：“你們膽子不小，敢在龍王眼皮底下洗澡，犯了天條，逃不了?！币共娲邉臃ㄐg卷起幾個浪頭，挾走了童女。童男僥幸逃脫，向哪吒求救。哪吒說和不成，打傷了夜叉。

夜叉竄逃回龍宮告狀，哪吒恰好在此時開始用海水浣洗混天綾，攪得龍宮地動天搖。龍王又怕又怒道：“誰去把他抓來？”

敖丙就在此時正式登場——他身著鎧甲，攥著拳頭大搖大擺地走來，面色慘白陰鷙，眼睛瞇成一條縫，向上吊梢，嘴角卻向下。他一臉桀驁地說：“俺去把那小兒抓來，剁成肉醬！”

此時天色已晚，天空和海水成了深邃的墨藍色，哪吒還在海上等著童女。突然，他被翻涌的浪頭掀到海里，敖丙就站在浪頭中央，身旁還跟著一群蝦兵蟹將。

哪吒對敖丙喊話：“你們把小妹還回來，咱們沒事兒。”敖丙冷哼一聲，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說：“已經在肚子里了?！苯又?，他又發出兩聲壞笑，號令蝦兵蟹將圍攻哪吒：“上啊，抓住他！剔骨扒皮，吃童子肉！”哪吒這才氣急：“你們再欺負人，我扒你們的皮，抽你們的筋！”敖丙充耳不聞，惡狠狠地掄起武器大打出手，最終不敵哪吒，落了個被抽筋剝皮的下場。這場打戲，敖丙可謂是罪有應得。龍王、夜叉有劫掠童男童女的原罪，更是實打實的反派。

在李天飛看來，“宋代以后，隨著古人對海洋的開發和探索逐漸深入，人們講故事的重心也隨之轉移，神魔傳說從陸地走向海洋。特別是到了明代，以鄭和下西洋為代表的海上活動日益頻繁，民間流傳著各種各樣的海上故事，許多故事繞不開龍王，《西游記》里孫悟空拿了龍王的定海神針，《東游記》里八仙過海打了龍王”。所以，龍族作為海洋的代表，經常被設定為反派，和代表人類的主角演對手戲。1979年的動畫《哪吒鬧?！?，更加強化了這一點。“其實吃童男童女這個設定更符合山野妖怪，將這一‘沒得洗’的惡行放在龍王身上，就是為了制造敖丙與哪吒的正邪對立，為哪吒的行為提供合理性。這種塑造方式符合20世紀70年代人們對善惡勢不兩立、黑白必然分明的認知?！?/p>

另一種“逆子”

2019年上映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簡稱《哪吒1》）中，敖丙憑借俊美的外表、獨特的氣質和身負家族使命的故事迅速躥紅，俘獲大量粉絲，他與哪吒的兄弟情義也為人稱道。

導演餃子在電影上映后透露，最初敖丙照例被設定為反派，最后的結局還是被哪吒打死，但在電影制作和修改過程中，他們想要打造不一樣的敖丙。“我們想呈現善中有惡、惡中有善的正反派，而不是低幼化的非黑即白。”

所以，這個故事里的敖丙成了靈珠。“靈氣歷經千年，孕育出一口混元珠，它貪婪地吸食日月精華，力量不斷增長，但它吸食的靈氣太雜，仙氣魔氣纏繞不清，善惡不分。”片中，元始天尊將混元珠煉化為代表善的靈珠和代表惡的魔丸，交由太乙真人。然而，本應投胎到殷夫人腹中的靈珠被申公豹盜到龍宮，注入還是龍蛋的敖丙體內，哪吒則成了魔丸化身。

3年后，敖丙與哪吒又在海邊相遇。哪吒為救小女孩，一路追趕海妖，海妖道：“到了海里，誰還能抓得住我？”就在哪吒一時想不到應對之計時，一白衣男子從天而降，仗義相助。這白衣男子就是敖丙，他半蒙著面，只露出一雙眼睛，白袍廣袖，氣度非凡。“妖怪，放開那女孩！”有些“中二”的臺詞賦予了敖丙強烈的少年氣息，他逼近夜叉，一招制敵，救回女孩。

“這妖怪我先看到的，你一邊排隊去。”哪吒用冰球砸向敖丙。敖丙一時語塞：“小……小鬼，你干什么？”哪吒直接動手，將敖丙胖揍一頓，又小施計謀扯下敖丙的遮面外袍。敖丙這時終于露出真容，讓人眼前一亮：藍發藍眼，眉目清秀，額間還有象征靈珠的藍色印記，活脫脫一名氣質神秘的美少年。此時夜叉乘虛而入，放出有石化功能的泡液將兩人圍困，敖丙和哪吒便開始了第一次聯手制敵。

這段打斗起承轉合，精彩紛呈，完全跳脫出原著僅有的五六百字，占據影片時長10多分鐘。打斗結束時，陳塘關已是黃昏。夕陽照耀海邊，敖丙向哪吒致謝，哪吒接過小女孩遞來的毽子，踢向敖丙。這毽子帶有魔童身上巨大的沖擊力，就連身為武將的父母都會被踢傷，可到了靈珠敖丙這里，毽子被他輕輕接住了，兩人踢得有來有往。哪吒踢著踢著就哭了：“從小到大除了娘還是第一次有人愿意陪我踢毽子，所以我很激動，好笑吧？”

在李天飛眼中，敖丙和哪吒這段友誼的起點，是因為他們作為混元珠的分體，本就是一體兩面，有不可分割的羈絆?！耙袁F代視角來看，哪吒代表著我們追求自我、不受約束的心理，敖丙則代表我們必須要受社會規訓和約束，有必須承擔的東西，比如社會責任和家庭責任?！?/p>

敖丙背負著整個龍族的期待。龍族曾幫助天庭壓制妖獸，卻被天庭用鎖鏈困住，長久地困在海底煉獄中。龍王敖光與申公豹合謀，盜取靈珠，就是為了讓敖丙獲得神通，有機會封神登天，解救龍族。

海底煉獄內，敖光對敖丙說：“兒啊，全體龍族已經將身上最硬的龍鱗給了你，這萬龍甲堅不可摧，就靠你啦！”敖丙身披萬龍甲，想到消滅魔丸的任務，神色嚴肅又悲切，對著父親重重地俯身叩首，敖光卻不曾察覺兒子的情緒。

總制片人王競是這樣評價敖光的：“敖光像是一個落魄的梟雄，曾經風光無限，卻被困在海底，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敖丙身上，希望他帶領龍族翻身。這就像我們現實中的生活，孩子們想擺脫父輩的期望，走自己的路，但又無法真正擺脫。而父輩卻固執地以自己的方式來愛孩子?！?/p>

“《封神演義》在不同時代背景中的每一次重讀，都是對當時社會關切的一次回應。恰恰是因為敖丙的人設在最初的故事當中太不豐滿，我們今天才更容易為之賦予血肉?！崩钐祜w說，“龍王敖光身上其實投射了許多當代父母的形象，你看他變幻出人形時很年輕，沒有胡子， 他身上有今天社會為人父母者的困惑和糾結。”

（注意，下方少量劇透！）

敖光“雞娃”到最后，對敖丙說出這句話：

“父王只是想用自己的經驗，為你謀個幸福，但現在看來，父輩的經驗畢竟是過往，未必全對，你的路還需你去闖。”于是，在《哪吒之魔童鬧?！罚ㄒ韵潞喎Q《哪吒2》）中，敖丙成了另一種“逆子”，在父親的理解下放棄家族使命，選擇和哪吒共抗神界權威。

《封神演義》流傳到清朝，給敖丙安排了一個結局：被姜子牙封為華蓋星。古代星象學中，這個星代表著厄運。而在《哪吒2》的故事里，敖丙有了掌控自己命運的機會，他的故事走向如何，“需自己去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