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公豹，越過“成見”那座大山

《哪吒之魔童鬧海》（以下簡稱《哪吒2》）票房每破1億元，導演餃子都會手繪一幅海報。有哪吒變身游客，“我在陳塘關很想你”；有李靖慈祥地給哪吒梳丸子頭；也有龍族三兄弟練功“振興龍族”……有趣又有梗。電影破13億元時，海報的主角變成了申公豹，他身著道袍，右手背后，左手握拳，說：“就這……這個作息，爽！”再看作息表“升仙計劃每日打卡”：4點起床，24點睡覺，早餐、午餐各5分鐘，刨去看書、睡覺，都在練功。這作息果然“很申公豹”，有人表示敬佩，也有人深表同情。

對這個說話有些結巴、面相有些狡詐的角色，討論度一直居高不下。“申公豹的代購藥單”“申公豹語音包導航”等話題不斷登上熱搜，網上甚至流傳著一種新文學——“申公豹文學”。比如，一位網友寫道：“鄙視申公豹，理解申公豹，加入申公豹，發現自己不如申公豹，加入不了。”另一位網友則說：“初看代入哪吒，我命由我不由天。再看代入申公豹，是那個不如意的小鎮做題家，村里唯一的大學生。”

晚明的那位民間文學家（《封神演義》作者通常認為是許仲琳）大概想不到，自己筆下這個“心術不正”的大反派，會在幾百年后化為銀幕上的“豹豹”，俘獲一大批21世紀的中青年粉絲。當網友在二創視頻里刷彈幕“豹豹不哭”“北海眼（《封神演義》里申公豹最終被塞進北海眼）的水是天下打工人的淚”時，這個穿梭于古典與現代之間的小人物，終在時光長河中完成了從反派符號到時代鏡鑒的華麗轉身。

封神棋盤上的一粒棋子

小說《封神演義》中，申公豹出場較晚，一出場就是與姜子牙為敵的反派。

申公豹首次亮相是在第三十七回《姜子牙一上昆侖》。這天，已任丞相的姜子牙，為保西周，上昆侖面師請教。元始天尊取封神榜交給他，并告誡說：“此一去，但凡有叫你的，不可應他。若是應他，有三十六路征伐你。”誰知他剛出玉虛宮，身后便有人叫“姜子牙”“子牙公”“姜丞相”，連叫三五次，得不到回應，便破口大罵“姜尚！你忒薄情而忘舊也！”聞此，姜子牙只得回頭，發現那人是他的同門師弟申公豹。

申公豹到底何等形象？作者有詳細描述：“頭上青巾一字飄，迎風大袖襯輕綃。麻鞋足下生云霧，寶劍光華透九霄。葫蘆里面長生術，胸內玄機隱六韜。跨虎登山隨地走，三山五岳任逍遙。”看著有些儒雅俊逸，但身騎白虎又暗藏幾分蠻橫殺氣。得知姜子牙要保西周，申公豹力勸他一起“保紂滅周”，姜子牙斷然拒絕。

在這次爭辯中，申公豹就展現出狂妄自大、心胸狹窄的一面，也暴露了他善于詭辯、蠱惑人心的“才能”。他為拉攏姜子牙，先比法術，自述修道幾千年，練就五行真妙訣，可移山倒海、降龍伏虎、跨鶴乘鸞。接著說自己會“飛頭術”，誘惑姜子牙與他打賭。姜子牙說，若他真能做到，便燒了封神榜，同他一起去朝歌。幸而當時南極仙翁識破申公豹意圖，派鶴童叼走其頭。最終，姜子牙心軟仁慈，饒了申公豹。申公豹恨恨而去：“我叫你西岐頃刻成血海，白骨積成山。”

自此，兩人一個走正道、保西周，一個逆天道、扶紂王。

民間流傳著一句歇后語：申公豹的嘴——搬弄是非。紂王聽信了妲己之言，害死姜皇后又欲殺二子殷郊和殷洪，幸得廣成子和赤精子救下，時機成熟后又命二子為母報仇，助姜子牙伐紂。殷洪下山后，申公豹找到他，說哪有兒子弒父的道理，為何不想想百年之后誰來繼承成湯的江山，為何要背負萬世不肖的罪名。一番巧舌如簧，果然讓殷洪改變初衷，去找蘇護興商滅周。憑借這三寸不爛之舌，申公豹四處游說，說服三山五岳之人共抗姜子牙。

“申公豹的本質是傳統話本中的功能性反派，工具性更強一些。”作家、古典小說研究者李天飛對《環球人物》記者說，作為封神棋盤上的一粒棋子，申公豹一步步按計劃行動。正是他的多次暗中操控、挑撥、游說，眾仙下山助商，反而加速了姜子牙的封神計劃和商周更替的天道進程。這在第七十二回《廣成子三謁碧游宮》中已被道破，說他是被利用的最重要的送神人：“看官：元始天尊豈不知道要此人收聚‘封神榜’上三百六十五位正神，故假此難他，恐他又起波瀾耳。”

小說里，申公豹的結局是被元始天尊用定海神珠捉到，塞進北海眼里。姜子牙封神時，封其為“東海分水將軍”，“執掌東海，朝覲日出，暮轉天河，夏散冬凝，周而復始”。由此，他也完成了作為工具人的終極使命——用自身的墜落成全天道的圓滿。

“能一眼識破的反派”

《封神演義》全書共100回，申公豹共出現了22回，7回暗寫，15回明寫。這一反派不可或缺，但在姜子牙、周武王、商紂王、哪吒等自帶主角光環的人面前，他只能是配角。在戲曲舞臺或影視劇中，申公豹幾乎都是以腹黑的反派形象出現。

20世紀20年代以來，《封神榜》連臺本戲是眾多名劇團的看家好戲，紅極各大劇場。最有名的莫過于周信芳編演的京劇《封神榜》。

1928年，周信芳、小楊月樓出演的《封神榜》在上海天蟾舞臺上演，轟動一時，報紙稱“賣座之盛，開舞臺界新紀錄”。這部戲的一大特點是機關布景，神奇巧妙、變幻莫測，舞臺上有金碧輝煌的宮殿，也有八九尺高的長人。戲中的申公豹，倒三角形的白色臉譜、斜插入鬢的吊梢眉，盡顯“狡詐”。舞臺上還原了小說中的“割頭賭誓”一幕，配合機關和魔術效果，一顆頭在空中滿臺飛。這一視覺奇觀，成為滬上觀眾熱議的焦點。

另一個流傳甚廣的封神劇目是秦腔《黃河陣》。20世紀50年代，西安的易俗社、尚友社、三意社、五一劇團等，都在舞臺上演出過。這部戲講的是趙公明被陸壓以“七箭書法”射死歸陰，申公豹挑唆趙家三個妹妹云霄、碧霄、瓊霄為兄報仇。三妹各帶法寶下山，布下“九曲黃河陣”并最終被破的故事。開場便是申公豹挑唆三霄下山，他依然是典型的反派裝扮，倒三角形的白色臉譜，吊梢眉。最為特別的是，這部戲在一些唱詞上融入陜南方言，如申公豹挑唆三霄有段道白“白鶴童兒從那里前來，把我這個腦殼銜在東海岸上，不登不登的玩耍去了”，每每唱到此處，臺下一陣哄堂大笑。

“戲曲需要的是明確的善惡對立。”中國戲曲學院教授傅謹分析說，“申公豹的臉譜越夸張，他的每次挑唆就越能激發觀眾的情緒共振，這是傳統戲劇‘沖突引擎’的典型范式”。

之后，這種臉譜美學也被用在影視劇中。令人印象深刻的申公豹形象，當數1990年的電視劇《封神演義》。雷長喜飾演的申公豹，黑色八字胡，面上常帶“三分譏笑七分冷”，每次登場必伴隨塤聲嗚咽，那句經典臺詞“道友，請留步！”不僅成了劇中很多被他找上的修煉之人的噩夢，也成為很多“80后”觀眾的童年魔音。

申公豹的陰險、狡詐，在2003年動畫連續劇《哪吒傳奇》中被塑造到極致。申公豹變成石磯娘娘的徒弟，雖為商朝國師，但只是一介凡人，身著紫衣，身材佝僂矮小，容貌滑稽丑陋，眉毛能跳出眼眶三寸高，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他的狠辣程度遠遠超過紂王和石磯，紂王林中射鹿，他卻要讓游戲升級，改成了射奴隸。對于這樣的申公豹，當時的制作組坦言：“我們需要一個孩子們能一眼識破的反派。”

“仙家的邊角料，家鄉的小驕傲”

20多年后的今天，在《哪吒》系列電影中，申公豹得到了顛覆性的重塑。他不再是單一的反派人物，變得更復雜、更立體，用導演餃子的話說，“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歷程”。

餃子創作的申公豹，豹子精出身，是元始天尊眾徒弟中最勤奮的一個。他身材頎長瘦削，眼眶深陷，鼻子高挺，身著一襲黑袍，行走間隨風飄動，更添幾分冷峻。與原著最大的不同是，他不再巧舌如簧，而是結結巴巴，貢獻了不少笑點。“他深受師父和師兄弟的歧視，而且郁郁不得志，非常缺乏自信，所以就把他給逼成了一個結巴。”餃子解釋說。

（注意，下方少量劇透！）

于是，申公豹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另類英雄”。他勤勉，“百年來我刻苦修煉，不曾有一絲懈怠”；他溫情，弟弟申小豹來找他時，他把省下來的有助升仙的丹藥交給弟弟，讓他帶回去和家人一起服用；他善良，陳塘關被封鎖，城里急需藥草，他自行采買，還送去了許多海鮮；他心有大義，面對無量仙翁的屠殺，他保護哪吒的父母，自己獨對眾妖……

這個全新的申公豹，照進現實，與當下人的精神產生共振。“申公豹就是我們小鎮做題家成長后的樣子”“仙家的邊角料，家鄉的小驕傲”“每個成年人心中都住著一個申公豹”……

“《哪吒》系列電影里申公豹的遭遇，暗合了部分年輕人的困境，他就是典型的小鎮做題家，考上了大學，有了體面的工作，然后努力地去適應‘上岸’后的游戲規則。”李天飛說。當下的年輕人尤其是職場打工人，很容易共情申公豹的處境和悲劇，尤其是他那句“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直接戳中許多人的淚點。

而“打破成見，扭轉命運”，正是《哪吒》系列電影的主題。

餃子談到電影誕生過程時，講了一個故事：片中有場申公豹需要變身成豹子頭的特效畫面，他找外包公司的特效師磨了兩個月，反復修改還是不滿意。特效師幾近崩潰，選擇跳槽。項目被迫外包給新的特效制作公司。萬萬沒想到，特效師跳槽去的公司就是餃子新找的這家。新公司的老板聽說這件事，把特效師找過來，說：“還是交給你吧。”特效師又花了幾個月，完成了這個在原片里只有幾秒的特效鏡頭。

餃子感慨：“如果有人問我人能否改變自己的命運，我不曉得，但我曉得讓申公豹長毛就是他（設計師）的命。”

“我命由我不由天”，是哪吒的吶喊，也是申公豹的心聲。在下一部中，申公豹能否改變“被塞進北海眼”的命運，不得而知。但餃子已經借他之口，講出了這個“豹子精”的覺醒和蛻變。他說：“什么妖什么仙，不過是他們糊弄人的把戲 。”“我單槍匹馬地走到現在，任何人都不是我的靠山，苦我吃了，委屈我咽了，傷痕累累走到現在，流言蜚語又能奈我何。”

長毛的申公豹，解開了束縛在身上的身份鎖鏈。他越過了“成見”那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