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師馬巖松的城市狂想

上午10點剛過，北京市中心東四北大街車水馬龍，離地8層，MAD建筑事務所的頂層陽臺鬧中取靜。這里視野極佳，空氣好的時候，向南看，北京中軸線上的古建筑盡收眼底，朝北望，鳥巢、水立方等新地標依稀可辨。

20年前，馬巖松一手創立了這間事務所，“MAD”在英文里是瘋狂的意思，他也的確有“MAD”的資本。30歲那年，馬巖松成為當代中國建筑師中中標海外標志性建筑的第一人，他給多倫多設計的“夢露大廈”，被譽為“世界上最性感的建筑”，后來又有哈爾濱大劇院、北京朝陽公園廣場、洛杉磯比弗利山丘庭院……馬巖松不斷用作品證明自己，當得起“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建筑師之一”這一稱號。

“把刺呈現在藝術里，把善良留給建筑。”前不久，他出了本書——《二十城記》，里面寫有這樣一句話。如今他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表面上不茍言笑，總穿黑色，設計的建筑也愛用黑色，但翻開《二十城記》，里面盡是大膽的想法、蜿蜒的山水、舞動的線條。他還將文字延伸，拍了部紀錄片，和演員陳沖、藝術家蔡國強等人漫步巴黎、鹿特丹、洛杉磯等地街頭，片子取名《狂想之城》。他依然懷抱瘋狂的想法，“想設計那些能改變現實的東西，相信源于本能的、個人主觀的那種力量”。

反地標的地標

2020年，新冠疫情剛開始那會兒，習慣于滿世界飛的馬巖松迫降在廈門一家酒店。身在封閉空間里，思緒慢慢膨脹起來，從前走過的城市、建過的房子、遇到的人紛紛在腦海里打轉，他拿起筆，像以往起設計稿一樣，開始搭建一所記憶中的房子。

房子的地基是童年。1975年，馬巖松出生于北京，打小跟著住在王府井四合院里的奶奶生活，用院子里巨大的銀杏樹分辨四季，在故宮邊上的護城河滑冰，跑什剎海學游泳，站在銀錠橋遠眺西山。“對于在胡同里長大的孩子來說，北京城就像一座超大型園林，或者說是游樂園也行。”馬巖松在書里回憶。北京城山水俱足，人在城里游走，移步易景。多年后，馬巖松才意識到，老北京“山水城市”布局深刻地影響了自己。

學習建筑是很偶然的。馬巖松從小喜歡畫畫，一度想學電影，1994年，19歲的他去考北京電影學院，沒考上。監考老師看了他的畫，看出他有美術功底，建議他學建筑。后來，他考上北京建筑工程學院（現北京建筑大學）。大學里，看國外建筑期刊、《百名建筑師的傳奇故事》、眼花繚亂的西方建筑……視覺充分解放，他也真正開始對建筑感興趣，“心里竟涌起改變世界的沖動”。

改變世界的第一步從紐約開始，這是第二座塑造馬巖松的城市。2001年，他進入耶魯大學建筑學院學習。穿梭在紐約時報廣場、洛克菲勒中心、紐約鉛筆樓、布魯克林大橋……極具西方特色的現代建筑打開了他的視野，耶魯自由、先鋒、多元的校風賦予了他前沿的設計理念。

從耶魯畢業后，馬巖松躊躇滿志，輾轉于各大設計競賽，一張又一張圖紙不停地畫，現實卻和他開著玩笑。“我得第一名的時候，他們就把項目的設計權獎給第二名，說第一名的設計太夸張、太理想化；當他們實施第一名的設計時，我就得了第二名。”馬巖松苦笑。2005年，加拿大多倫多舉行了一場高層住宅塔樓的國際設計賽。馬巖松在網上看到這個消息，直覺告訴他，“這會是建筑界的一個重要機會”。他太想自己的方案被看見，于是萌生出一個強烈的愿望——設計一個“反地標的地標”。“北美大城市的基本思路，就是用高層建筑來體現資本的力量和紀念性。我要反其道而行之，設計一棟柔軟、寫意、自由的大樓。”馬巖松說。盛夏時節，他光著膀子伏案畫圖，在電腦里建模，直到遞交作品截止時間的前一分鐘才最終定稿。

最后，包括馬巖松團隊在內的來自不同國家的6份方案入圍，其中不乏經驗豐富的國際團隊。彼時，MAD剛成立一年多，從未設計、建造過任何高層建筑，經驗匱乏。為此，他們組織了工程師團隊，通過理性分析，將圖紙上那個飄動的曲線高層，變成了一個有邏輯可循、成本可控、可實操的方案，并最終贏得了比賽。當地媒體為馬巖松的設計取名“夢露大廈”，項目公開發售的首日，整棟樓500多個單元迅速售罄。

消息很快傳回國內。當時正值北京奧運會前夕，鳥巢、水立方、央視大樓等新建筑在首都冉冉升起，“中國成了世界建筑師的試驗場”，但當時卻鮮有中國設計師能在海外設計地標性的建筑物。馬巖松的勝利扭轉了這個現象。“夢露大廈”于2012年建成，獲得了北美地區“最佳高層建筑”獎。“時至今日，我們在美國、歐洲、日本等地都有了建筑實踐，但‘夢露大廈’是我們世界實踐的開端。”馬巖松告訴記者。

“不被罵，說明你不行”

以“夢露大廈”為代表，馬巖松式設計有著鮮明的風格——不規則、曲線、黑色。其中最為大眾熟知的當數北京朝陽公園廣場。朝陽公園廣場與朝陽公園一街之隔，建筑形似聳立的山峰，從半空眺望，高樓與園中林泉呼應，宛如一幅山水畫卷。2014年，朝陽公園廣場與鳥巢、中國尊等首都知名建筑一同獲得“中國當代十大建筑”稱號。但圍繞這棟建筑也不乏爭議。人們對它的黑色外立面議論紛紛，有人說它突兀得像是外星來客遺落的飛行器。

“突兀是因為我們身處在一個不那么強調自然的城市空間里。我們習慣了鋼筋混凝土建成的都市森林，直線的火柴盒式的建筑是不突兀的，可我們真的想要那樣的城市嗎？”馬巖松平靜地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享受爭議，“現代人本就應該關注城市、關注建筑”，爭議讓他更加堅定作為建筑師的理念自信。就像《狂想之城》里，他對一位年輕藝術家說的那樣——“不被罵，說明你不行。”

朝陽公園廣場之后，馬巖松更加清晰了要走的路，他成為“山水城市”理念的堅定踐行者。哈爾濱大劇院、黃山太平湖公寓、嘉興火車站、衢州體育公園……作品一個個落地，“山水城市”的建筑宣言也被關注和討論。值得一提的是，“山水城市”的概念最早并不是由建筑師提出的，而是由科學家錢學森首倡。1990年，在寄給建筑學家吳良鏞的一封信里，錢學森寫道：“人離開自然又要返回自然，社會主義的中國，能建造山水城市式的居民區。”循著前輩足跡，馬巖松加入新的思考，“在一般西方人的認知里，自然只是一個課題，所有的人造物與自然無關。但中國人骨子里非常看重人與自然的關系。所以作為中國建筑師，我希望用墨色山水建筑打破自然和城市的邊界。”

圍繞“山水城市”這一核心設計哲學，他帶領MAD先后在多屆威尼斯雙年展以及柏林、馬德里、阿姆斯特丹、紐約、倫敦等地參展、辦展。“因為我一直在說這個東西，所以現在西方建筑界也知道了‘山水’這個詞，他們能體會到它是關于自然的建筑理念。我也會進一步給他們解釋，所謂的山水，其實超越了自然本身，最終是要通過建筑建立人與自然的情感交流。“馬巖松說，“現在到了發現中國傳統建筑文化的時候，我們需要思考，如何用它反哺現代城市、現代建筑的發展。”

建筑的善意

建筑、城市以及城市的未來，是《二十城記》《狂想之城》探討的核心議題，也是貫穿馬巖松職業生涯的大問題。

早在2006年，他做了個“北京2050”的設計。其中一項“胡同泡泡”的構想前衛大膽。“胡同泡泡”是加建在四合院里的衛生間，光滑的金屬曲面映射著老建筑，將歷史、現在、未來熔鑄于一個夢幻世界。

人到50，馬巖松依然“瘋狂”，但他的設計底色終是面對自然時的謙卑。“我不覺得建筑師有多厲害，人類開始建造的歷史并不長，我覺得建筑師好像只是在地球上種下一些小草。離開地球，世界第一高的摩天大樓不過如此。”“小草”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呢？“好的建筑具備一種精神性的氛圍，走進其中，人會被打動，甚至全身起雞皮疙瘩。它跨越文化，為靈魂提供棲息地，它提供的是一種關懷，一種善意。”

現下，馬巖松手頭最重要的工作是位于美國洛杉磯的盧卡斯敘事藝術博物館。這座以好萊塢著名導演“星球大戰之父”喬治·盧卡斯之名創立的、首家專注視覺敘事的博物館，將于2025年開放。《星球大戰》承載著幾代美國人的記憶，盧卡斯偏偏選了一個中國人操刀，或許正是因為他看慣了西方建筑的套路，想要一個中國建筑師來打破它。

“我們這代中國建筑師在上學的時候，深受西方文化影響，現在要做的，就是以一份強烈的決心去對抗這種文化，打破套路，來點新鮮的東西。”采訪到此戛然而止，馬巖松要趕飛機。房間里，一股似風吹動的氣流仍在震蕩，蠢蠢欲動。

編輯 陳娟 / 美編 徐雪梅 / 編審 張勉

馬巖松

建筑師，1975年出生于北京，畢業于美國耶魯大學。代表作品有加拿大“夢露大廈”、北京朝陽公園廣場、哈爾濱大劇院等。近日出版書籍《二十城記》，同時參與制作的紀錄片《狂想之城》播出，引發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