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區安全架構一般被理解為區域秩序的一部分,旨在處理事關該地區國家安全利益,但任何單個地區國家無法獨立應對而不得不借助于多邊機制的復雜安全治理問題。地區安全架構通常體現為國際組織、軍事聯盟及軍備控制機制等要素的組合,具有鮮明的時空特征。國際社會有關地區安全架構的討論,在蘇聯解體后更多是與歐洲有著緊密的關聯。尤其是北約和歐盟在上個世紀90年代啟動的“雙東擴”,在相當程度上促使俄羅斯提出了以爭取平等伙伴關系為前提、以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歐安組織)為基礎的建設歐洲安全架構和簽署歐洲安全條約設想。
2014年第一次烏克蘭危機和2022年第二次烏克蘭危機的爆發,標志著俄羅斯與美國及其北約盟友通過對話和談判達成妥協的幻想徹底破滅。在戰場態勢對俄羅斯整體上越來越有利的關鍵節點上,從2023年下半年開始,俄高層開始頻繁提議建立歐亞地區安全架構,可以說,轉向歐亞已經成為當前和今后一個時期俄羅斯外交的基石和底色。
2023年10月26日至27日,在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召開的“歐亞安全:轉型世界里的現實與未來”高級別國際會議上,俄外長拉夫羅夫強調“鑒于西方對歐亞大陸可持續發展的破壞政策及其對公平競爭與合作的無準備狀態,建立平等和安全不可分割的全大洲新架構的任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緊迫”。作為主辦方的白俄羅斯外長阿列伊尼克也表示,應召開一次“嚴肅的歐亞空間國家元首峰會”,討論未來的歐亞安全架構,“以確保我們共同的大洲的持久和平,以及各國和各國人民進步、創造和可持續發展所需的和平”。此后至2024年末,包括俄羅斯總統普京在內的俄高層以及以瓦爾代國際辯論俱樂部專家為代表的俄智庫專家在多個重要外交場合和智庫平臺頻繁提及構建歐亞安全架構,日益將歐亞安全架構塑造為俄羅斯外交的關鍵詞和主線索。
2023年12月15日,在俄羅斯外交部與白俄羅斯外交部委員會會議上,拉夫羅夫延續了在明斯克的基本思路,批評“集體西方”的行為葬送了平等與安全不可分割原則,從而破壞了歐洲的整個安全架構,并明確表示將基于白俄羅斯2024年成為上海合作組織正式成員的契機,“密切協調在聯合國、歐安組織、亞信會議以及總體上的歐亞安全架構中的行動與互動”。2024年2月29日,普京發表年度國情咨文,強調“美國及其衛星國的行動使歐洲安全體系近乎解體,這給所有人都帶來了風險。顯然,在可預見的未來,有必要努力在歐亞大陸形成平等和安全不可分割的新輪廓。我們已準備好與所有感興趣的國家和團體就這一主題進行實質性對話”,將推動建設歐亞安全架構從倡議轉為正式的外交議程。
2024年4月9日,拉夫羅夫在與王毅外長舉行會晤后的聯合記者會上透露,“我們就在歐洲—大西洋機制完全停滯和自我毀滅的情況下,在歐亞大陸建立新安全架構的前景交換了看法”,顯示中俄開始圍繞這一議題進行“對表”。同年4月26日,時任俄國防部長紹伊古在上合組織成員國防長會議上表示,“在當下的地緣政治條件下,上合組織的重要任務是在歐亞大陸建立平等和安全不可分割的全大陸架構”,首次明確上合組織在俄羅斯設想的歐亞安全架構中可扮演重要角色。6月14日,普京在會晤俄外交部領導成員時建議在歐亞大陸建立以平等和安全不可分割為特點、沒有外國勢力范圍的安全架構,要求對所有有意愿參與的歐亞國家包括北約開放。隨后,俄著名時事評論家費奧多爾·盧基揚諾夫在俄政府機關報《俄羅斯報》撰文強調歐亞安全與歐洲安全不同,“它不是一種軍事政治現象,而是歐亞大陸全面發展和實現其巨大潛力的模式”,并明確指出上合組織是是建立歐亞安全架構的理想平臺。
7月4日,普京在上合組織阿斯塔納峰會期間倡議“在歐亞大陸建立一個新的合作、不可分割的安全與發展架構,旨在取代過時的歐洲中心主義和只為某些國家提供了單方面優勢的歐洲—大西洋模式”,標志著俄羅斯有關歐亞安全架構的討論超出了國內以及包括俄白聯盟、中俄關系等雙邊維度,正式進入多邊議程。9月9日,拉夫羅夫在出席俄羅斯與海灣合作委員會戰略對話聯合部長會議期間,同樣和與會的沙特等國高層就歐亞安全架構問題開展討論,表明俄設想的歐亞安全架構在地理范圍上不僅包括了傳統的“后蘇聯空間”以及近年來反復被俄羅斯強調作為大歐亞伙伴關系一部分的東盟,而且延伸至對美國具有重要戰略價值的中東—阿拉伯世界。
從俄羅斯高層及智庫專家的話語體系看,符合俄羅斯戰略預期的歐亞安全架構顯然是美西方主導的歐洲安全架構的替代性方案。早在蘇聯解體前,蘇聯首任也是最后一任總統戈爾巴喬夫就曾提出“歐洲——共同的家園”倡議。冷戰終結后,俄羅斯領導人一度認為可以基于美蘇對抗向美俄合作的結構性轉型,建立在歐洲乃至全球安全領域的“俄美共治”新兩極結構。甚至在北約已經東擴,俄羅斯的戰略利益已經受損的情況下,2001年發生的9.11事件給予了俄美緩和的歷史性契機,也使得包括普京在內的俄羅斯精英再次陷入西方中心主義的思維定勢,提出了建設從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大歐洲”倡議,并在2008年和2009年重點推介歐洲安全條約。兩次烏克蘭危機耗盡了俄羅斯與美西方本就極其脆弱且十分有限的相互信任,最終將蘇聯解體以來30余年間的結構性矛盾固化為排他的對抗性沖突。縱觀最近一年多時間的俄羅斯敘事,可以發現俄方在論述建立歐亞安全架構的必要性時,總是從批評美國及其盟友對歐洲和亞洲(亞太)安全架構的破壞開始。換而言之,美國及其衛星國在全球安全治理領域的所作所為,被俄羅斯視為提出歐亞安全架構議題的合法性及正當性基礎,因為“集體西方的行為,包括它們挑起的烏克蘭危機,本質上破壞了歐洲的整體安全架構,葬送了平等與安全不可分割原則”,同時“旨在與某一方或某幾方建立的公開對抗的軍事集團,包括在美國主持下建立的‘奧庫斯’和美日印澳四邊機制,以及華盛頓與日本、韓國和菲律賓的盟國和準聯盟關系,不僅無助于確保地區安全,反而會破壞地區安全,制造緊張局勢和挑釁的溫床,而不能解決亞太地區的真正問題”。
俄羅斯設想中的歐亞安全架構,包含著以下基本要素:
第一,地理空間上,從傳統的俄羅斯主導的“小歐亞”向覆蓋亞歐大陸整體的“泛歐亞”延伸。作為維護全球大國地位的戰略支撐,俄羅斯慣于推動以傳統歐亞,即“后蘇聯空間”為內核、以想象地理學為依托的外交議程設置。從包含北約、集體安全條約組織和上合組織的“穩定弧”到從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大歐洲”,從圣彼得堡到上海的“大亞洲”再到擴展至東盟在內的“大歐亞”,俄羅斯一直試圖根據亞歐大陸地緣政治及地緣經濟形勢的變化動態調整其外交戰略重心。正如拉夫羅夫與紹伊古在不同場合強調歐亞安全架構的“全大陸”屬性所彰顯的,2023年以來俄不斷強化的歐亞安全架構概念是在“大歐亞”基礎上的進一步延伸,是一個“更大歐亞”的地理表征。具體而言,東北亞的朝鮮、蒙古,南亞的南亞區域合作聯盟、環孟加拉灣多領域經濟技術合作倡議,以及海灣合作委員會成員等中東—阿拉伯世界都被納入到歐亞安全架構的戰略視野,但同時也不排除歐洲的北約成員國。甚至,俄羅斯還考慮與金磚國家就這一議題開展充分對話與討論,進一步顯示出可能的“全球歐亞”轉向。
第二,議題領域上,從俄羅斯擅長的以軍事安全為主的“舊安全”向包含多重內涵的“新安全”拓展。如果說美國作為當今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在政治、安全、經濟和意識形態四根支柱上相對最為均衡發展的話,俄羅斯一直是軍事安全強而其他三項弱,但因為安全力量的強制性而具備了足夠的國際影響力。以提供安全類公共產品獲取歐亞地區國家對俄羅斯的依附一直是俄構建地區秩序的基本手段。在烏克蘭危機的沖擊下,謀求廣泛的統一戰線的迫切性壓倒了俄羅斯的其他訴求。因此,在本輪圍繞歐亞安全架構的話語構建中,俄羅斯高度重視用廣義安全取代狹義安全,旨在突出這一倡議對其他潛在參與方的吸引力。2024年6月14日,普京開始將歐亞安全架構與歐亞發展問題關聯起來,明確主張歐亞安全與發展體系應包括經濟、社會福祉、一體化和互利合作問題,標志著俄外交中的安全理念從軍事安全的單一維度向包含非傳統安全的多元向度轉變。俄羅斯學者認為,普京提出的建立“平等和不可分割的安全、互利合作與發展輪廓”的建議,“提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選擇,一種不同的國際合作標準”。
第三,核心支撐上,俄白聯盟、集安組織、歐亞經濟聯盟以及上合組織仍將是俄羅斯建設歐亞安全架構的重要平臺。歐亞安全架構已經成為俄羅斯和白俄羅斯兩國在區域安全領域話語體系的核心概念。在俄白聯盟雙邊以及俄白共同參與的多邊對話中,雙方圍繞歐亞安全架構議題密切配合,并聯合推介。在普京的設想中,歐亞安全架構的構建將首先體現為大力加強歐亞大陸現有多邊組織之間的對話進程,即“首先是聯盟國、集安組織、歐亞經濟聯盟、獨立國家聯合體和上合組織”,對話進程的深化將促使“從東南亞到中東的其他有影響力的歐亞組織在未來加入這一進程”,并最終有可能為“取代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的新國際關系體系”制定“21世紀多極化和多樣性憲章”。換而言之,俄理想中的歐亞安全架構是一個不斷擴大的同心圓結構,最里層是以俄羅斯為中心的俄白聯盟等雙邊盟友體系、集安組織、歐亞經濟聯盟以及俄部分主導的上合組織,外圍包含東北亞、東南亞、中東等國家和地區組織,最終演化為去美國化的、去西方中心主義的全新國際制度和國際規范。
顯然,俄羅斯提出建設歐亞安全架構隱含著一個基本前提,即歐亞和亞太地區是西方極力擴張其影響力并制造不穩定的地區,因此,俄羅斯希望利用地區內國家求和平、求穩定的共同訴求構建一個廣義的“排美統一戰線”。但是,俄羅斯這一設想在實操層面上面臨很大難度。
第一,俄羅斯實力和實際影響力的削弱。兩次烏克蘭危機對俄羅斯綜合國力的削弱具有長期的負面影響。俄羅斯經濟保持了較強的韌性,但也因而強化了動員型發展的歷史路徑依賴,使其創新產業等在現代化發展上面臨壓力,適應第四次技術革命的轉型任重道遠。烏克蘭危機還導致了俄事實上對傳統歐亞地區控制力的下降,中亞、外高加索等次地區的去俄羅斯化程度進一步加速,域外大國的介入和滲透不斷上升。因此,俄羅斯寄予厚望的歐亞安全架構涵蓋的核心區的制度粘性,實際上已隨著蘇聯解體以及新獨立國家的文化自覺意識不斷提升而呈現日益耗散的趨勢。在沒有足夠能力提供充分的經濟和安全兩類公共產品供給的情況下,俄羅斯試圖維系一個更大規模的國際平臺可能會力不從心。
第二,亞歐大陸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哈薩克斯坦倡議成立的亞洲相互協作與信任措施會議(亞信會議)發展歷程已經充分表明,當成員國在政體類型、資源稟賦、經濟規模、社會結構、宗教文化等方面的異質性遠遠大于同質性、且不同國家之間可能還存在結構性矛盾的情況下,推進高質量的相互合作難度極大,組織形式大于內容有可能會成為主形態。而俄羅斯提議建設的歐亞安全架構和亞信會議機制有很大的重疊性,也勢必在發展起點上就面臨同樣的問題,協商一致的原則將導致最終通過的任何決定因表征為最大公約數而缺乏足夠的約束力與操作性。尤其是,俄羅斯設想中的歐亞安全架構是將美國完全排除在外的,這與歐亞地區多數國家希望在美俄之間實施“對沖”戰略的預期和選擇存在一定張力。
第三,烏克蘭危機延宕的持久影響。雖然俄羅斯一再批評西方對亞洲和歐洲安全架構的破壞,論證歐亞安全架構的必要性,提出這一架構應包含“開展平等和建設性的合作”“確保和平與繁榮”“預防和解決沖突”等美好愿景,但烏克蘭危機持續綿延的現實將使這一敘事的正當性受到質疑。美西方勢將利用在國際傳播的優勢對俄羅斯大肆抨擊,而其他國家的加入將被“污名化”,有可能降低亞歐大陸其他國家加入的意愿。尤其是,普京強調建設歐亞安全架構的重要原則包括了“廣泛討論歐亞大陸集體安全的雙邊和多邊保障新體系”和“逐步減少外國勢力在歐亞大陸的軍事存在”,進一步加大了其真正落地的難度。

當今世界正處于全球轉型的關鍵節點上,國際權力轉移、國際秩序重構、大國關系重組與地區格局重建正在同步推進。歐亞安全架構倡議的提出表明,俄羅斯基于“歐洲—大西洋安全體系正在崩潰”和“西方在歐洲實現安全與繁榮的計劃行不通”的戰略認知,竭力塑造地區新格局,以期克服較為不利的外部發展環境對其全球大國地位日益強化的制約效應。全球南方的崛起、中美戰略博弈的加劇、亞歐地區諸國文化自覺意識的覺醒,以及以上合組織為代表的新型國家關系模式作為規范的廣泛認可等,都為俄羅斯倡導挑戰美國主導的治理模式提供了可能性。“行行重行行”,如何保障俄羅斯作家列夫·托爾斯泰曾經強調的“意愿的同步性”,將成為考驗俄羅斯政治家和外交家的關鍵因素。
(作者為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執行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