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12月3日晚,韓國總統尹錫悅突然宣布在全國實施緊急戒嚴,不僅在朝野激起巨大震蕩,也震驚了“親密盟友”美國。白宮國家安全委員會發表簡短聲明,強調“美國政府與韓國政府保持著聯系,在密切關注局勢的同時努力了解更多信息。美國事先沒有收到尹錫悅做出這一決定的通知。我們對韓國當地事態的發展感到嚴重關切。”戒嚴令發布幾個小時后,韓國國會進行緊急投票,取消戒嚴令,尹錫悅隨即接受國會決議撤銷戒嚴令。美國國務卿布林肯隨即發表聲明,歡迎尹錫悅的決定,重申支持韓國人民和美韓聯盟,并強調“基于共同的民主和法治原則”。雖然如此,仍難掩拜登政府對韓國政局突變的震驚與失望。
尹錫悅自2022年5月就職以來,一直是“拜登政府的寵兒”。他鼓吹“價值觀外交”,對外政策全面倒向美國,積極改善韓日關系,推動強化美日韓三邊關系,而這符合華盛頓長期以來追求的目標。不僅如此,拜登政府一直將韓國作為美國意識形態外交的標桿,選擇韓國作為其發起的年度“民主峰會”第一個非美國舉辦地。拜登政府還得到了尹錫悅政府向烏克蘭提供軍火的幫助。尹錫悅的“戒嚴令事件”讓拜登政府措手不及,更令其一直鼓吹的意識形態外交處于尷尬當中。美國常務副國務卿坎貝爾公開表示,尹錫悅“嚴重誤判”形勢,戒嚴的決定顯然“有嚴重問題”且“不合法”。當被問及華盛頓被一個關鍵盟友打了個措手不及是否屬于“情報失誤”時,坎貝爾表示,幾乎所有在韓國政府內與美國一起工作的伙伴,如外交部長、財政部長以及尹錫悅辦公室的工作人員,都對尹錫悅的決定“深感驚訝”。
可見,尹錫悅并未事前與美國進行協調。至于為什么會這樣,華盛頓一些專家認為,可能是因為美國正從拜登政府向特朗普第二任期過渡,而且拜登當時正在海外(安哥拉)訪問。雖然真相有待于未來的披露,但拜登政府顯然是非常不滿的。特朗普也沒有立即對此事件做出反應。目前,韓國基本上處于群龍無首的狀態,即使仍不能完全排除憲法法院通過其終裁使得尹錫悅免于被彈劾下臺,但韓國此次重大事變所形成的動蕩已讓美國十分緊張,將對美韓同盟產生深遠影響。
華盛頓一直偏愛首爾的保守派。歷任美國總統,無論是民主黨的還是共和黨的,都與韓國保守派合作多于齟齬。眾所周知,小布什政府與屬于進步力量的金大中總統意見不合,特朗普也對文在寅頗有不滿。而拜登政府卻對尹錫悅非常滿意,因為他對朝鮮強硬,與日本和解,在對華問題上追隨美國的腳步。然而,華盛頓忽視了韓國國內政治的痼疾。尹錫悅的內外政策和朝野為了黨派之爭而置國家正常運轉于不顧的作法相互作用,不斷把韓國國內政治對立推向新高。尹錫悅最終劍走偏鋒,采取了極端方式,在宣布戒嚴令的那一刻,就使拜登政府宣揚的東亞“民主法治楷模”泡沫破裂,顯得如此諷刺。
“戒嚴令事件”還在發展,即使新的總統選舉開始,共同民主黨輕松獲勝,也無法擺脫激烈的政治內斗和新賬舊賬一起算的“死循環”,動蕩不太可能很快就宣告結束。特朗普重返白宮后,新的美國政府又會如何看待這個盟友呢?
特朗普首先將看到一個政治動蕩和充滿不確定性的韓國。共同民主黨即使在議會中擁有壓倒性多數席位,也面臨著結構性的制約,足以限制其在短時間內取得重大成就。保守的國民力量黨仍有可能在議會中保留足夠多的席位,阻止憲法修正案和任何重大的權力再平衡。而如果共同民主黨在經濟救助、醫療修復和治理改革等方面的承諾兌現緩慢,目前高度支持進步力量的韓國民眾將會感到失望。韓國經濟現正受到貨幣貶值、國外貿易保護主義以及投資者信心不足的影響,全球市場波動和供應鏈中斷的危險仍是韓國復蘇的夢魘。如果通脹惡化、國際緊張局勢升級或外國央行的貨幣政策對韓國經濟產生意想不到的影響,那么新政府將會與尹錫悅一樣受到指責。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非常強調投資可再生能源合作、綠色金融和技術轉讓的重要性,這些政策主張受到全球南方國家的歡迎,有助于提升韓國經濟的對外影響力,但如果失敗,國家信任危機只會加深,民眾對所有政黨喪失信心,韓國政壇將持續動蕩,甚至重陷癱瘓狀態,這無疑是美國不愿看到的。
韓國是否會變得更為獨立?韓國的政治危機暴露了其政府治理和內部凝聚力的脆弱性,但也為變革提供了機會。無論是對尹錫悅的彈劾最終取得成功、領導層實現更迭,還是進步和保守力量之間達成妥協,都將牽動韓國未來幾年的國際地位。如果李在明當選,韓國外交政策將發生重大調整。目前美國智庫基本認為由李在明領導的進步力量政府可能采取“更獨立,少關注安全,少依賴美國”的外交政策。具體而言,首先,韓國將重回在中美之間尋求平衡的戰略,對華政策變得更為積極主動,這必然會使韓國同美國的對華強硬政策拉開距離。其次,韓國新政府將對朝鮮采取接觸政策,致力于緩和半島南北關系緊張。再者,鑒于李在明一直尖銳批評尹錫悅向烏克蘭提供武器的政策,其領導下的韓國將在烏克蘭危機中表現得更為中立,同時以謹慎步驟謀求改善與俄羅斯的關系。最后,韓日關系可能重返緊張狀態。尹錫悅政府尋求改善對日關系并擴大美日韓三邊關系的政策,是以在歷史問題上對日妥協為前提的,李在明激烈指責這種做法“可恥”。如果李在明上臺,韓國有可能重提歷史問題,并在對日領土爭端中復趨強硬,從而冷淡對日關系,降低美日韓三邊合作熱度,并對美日韓三邊軍事演習轉持審慎態度。在經濟領域,半導體以及高科技產業不僅是韓國經濟的核心,也是美國要求韓國對華進行技術出口管控的重要領域,特朗普執政后這方面的壓力不大可能緩解。李在明政府可能優先考慮經濟實用主義,而不是完全追隨美國主導的產業政策。對美國而言,韓國政壇的不確定性可能會削弱韓國與美國、日本等關鍵伙伴之間的信任,而韓國新領導層推動的政策轉變將造成其與盟友在安全合作和高科技等關鍵領域的摩擦,這也令美國十分不安。
“戒嚴令事件”令韓國軍方蒙羞,在國民心目中的形象急劇下跌,而軍事聯系是美韓同盟關系的核心內容。韓軍士氣的下降無疑會破壞其內部凝聚力,威脅到韓美聯合行動效能。如果韓軍內部長期渙散,美國可能會質疑其盟友履行戰略協作義務的可靠性。此外,在韓國國內調查“戒嚴令事件”的過程中,一些內幕相繼曝光,其中就包括2024年10月發生的韓方向朝鮮境內派遣無人機事件,原來是尹錫悅為挑起朝方激烈反應以轉移國內視線、實施緊急狀態、渡過執政危機而蓄謀操作的。如果這一情況確鑿無疑,將證明韓國某些勢力才是半島的“麻煩制造者”,美國對朝韓關系和半島局勢緊張根源的傳統敘事就會發生動搖,甚至影響到特朗普政府對朝韓的戰略定位。美方或將要求韓國提高政治透明度,并試圖進一步提高對韓國的掌控力,以防止戰略誤判威脅半島穩定。
特朗普一直認為美國對韓國經年不斷地提供巨額國防補貼是“令人無法忍受的”。目前美國年度財政赤字水平高達2萬億美元左右,每年需要支付1萬多億美元的債務利息。特朗普政府必將要求韓國在國防費用分攤和貿易談判中做出更大讓步,而特朗普本人已多次公開揚言若韓國拒絕承擔更多責任,美國將重新考慮在韓國的軍事存在。后續的相關談判將非常艱難,對韓國新政府構成緊迫挑戰。
另一方面,如果朝美在特朗普第二任期內恢復對話,新的韓國政府是否會為美國再次提供溝通渠道呢?特朗普對與朝鮮重啟元首直接對話很感興趣,這在其競選期間的相關言論中可見一斑。對特朗普這種“交易大師”而言,與對手的對話比同朋友的交談更吸引他,也更為重要。在他看來,談判不是讓步,而是“好的政策”。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韓國進步力量開始執政,其是否會像以往那樣再次起到美朝對話“聯絡員”的作用也將是特朗普政府會予以考慮的因素。

韓國對美國而言究竟是不可或缺但更具獨立傾向的盟友,還是美國在經濟上的“賺錢機器”,抑或是貿易上的“對手”,再或是美朝對話的橋梁?這將在特朗普第二任期內被重新定義。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