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中國政法大學建校72年來,匯聚了一大批專家學者,他們追求真理、嚴謹治學,為中國法治建設和經濟社會發展貢獻了豐富的思想資源。
對法大的學者和老師們而言,承載著他們精神追求和學術世界的那一間間書房意義非凡。為此,法大黨委宣傳部策劃了“學者書房”系列訪談,邀請法大記者團的同學們走進學者和老師們的書房,將所見所聞落于筆端。本期,我們繼續走進兩位師者書房,聽聽他們如何與書結緣、如何求學治學、如何教學和實踐的故事。
李雪梅,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自1998年起從事法律古籍和石刻法律文獻整理研究,發表碑刻法律史料整理研究論文30余篇。曾獲得第二屆中國法律文化研究成果獎一等獎、第四屆錢端升法學研究成果獎一等獎、北京市第十四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一等獎

在中國政法大學李雪梅老師的書房里,有一個小小的碑拓世界。書房雖不過十平米出頭,但勝在對物品擺放的效率高,墻壁上掛滿了歷代碑拓,整個書房彌漫著書卷氣帶來的靜謐氛圍。
李雪梅的書柜里放置著諸多研究文獻,方便她在解釋碑刻和法制文物時隨時查閱,此外還有李雪梅多年來的研究成果。書桌背后有一個專門陳列小物件的區域,擺放著獬豸、石獸等,“別看這些物件普普通通,但其實每一個都大有來頭”,書房里的碑拓和文物亦可用作教具。
房間進門左側有一個灰色小沙發,看似平常無奇,直到李雪梅從沙發底下抽出兩方碑志,我們才驚覺那里別有洞天。她坐在這個小沙發上,向我們徐徐展開了自己多年來尋碑訪拓的“畫卷”。
碑刻研究:法學與歷史考古的交融
李雪梅與法大的緣分始于1980年夏天。歷史一直是她最大的興趣,高考那年,出于種種考慮,她最終選擇了中國政法大學法學專業。本科畢業后,李雪梅攻讀了本校法律思想史專業的研究生。研究生畢業后,她在法大出版社擔任編輯,并在職考取了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博士,專攻中國近代文化史專業。1998年,李雪梅終于加入了她夢寐以求的法大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
剛到研究所,李雪梅便確定了法律考古和法律碑刻這兩個研究方向。之所以選擇這兩個主攻目標,一是希望將自己一直熱愛的歷史和所學的法律有機結合起來,二是因為“在法律文獻整理研究方面,碑刻當時還無人系統整理,是一個巨大的空白,我便想著先試試看吧”。沒成想李雪梅就這樣一直堅持了下來。
兜兜轉轉十多年,李雪梅最終投身于自己熱愛的歷史考古領域,結合法律知識,踏上了尋碑訪拓的旅途。

從2000年開始,李雪梅幾乎每個假期甚至春節都外出奔走。每到一處,探訪當地的博物館已是她的日常。除此以外,她還會四處探訪古跡進行田野調查。“最重要的是親臨現場考察、獲取一手資料。如果僅參考他人的二手史料,對于資料中可能存在的錯誤就會難以察覺。從這點看,我們的史料挖掘整理工作做得還是比較扎實的。”
其實,李雪梅與考古另有一段深厚淵源。2008年之前,李雪梅曾在《中國國家地理》雜志兼職擔任近十年編輯,主持《考古與發現》欄目。她借機跑遍了全國重要的考古遺址,親身跟進過三星堆、金沙遺址、良渚遺址等考古現場。《中國國家地理》的采寫范式及對圖片表現力的高標準要求,對李雪梅影響頗深。她微笑著回憶道:“在雜志的十年也算是圓了我的考古夢。”與此同時,李雪梅在學校開設了“消失的文明”,在課堂上跟進解讀最新考古發現。
在研究法律文物時,第一道難題是如何正確解釋文物并闡釋其背后的制度因素。李雪梅總結應當“多看,多比較,多研究”。起初,李雪梅比較相信博物館的解說,但當觀察研究到一定程度后,解說詞便成為“姑妄聽之”的一家之言。以神獸獬豸為例,法大圖書館法淵閣二樓就擺放著一座獬豸雕塑,用以象征公平公正的法治理念。李雪梅曾走訪各大博物館,發現很多獨角獸都被標識為獬豸。但實際上,那些出自墓葬的獨角獸原本擺放于墓門附近,主要起辟邪鎮墓的作用,定名為獨角鎮墓獸比較合理。但因為這些獨角獸的形象比較符合當今人們對獬豸神獸的想象,故多名其為獬豸。這種古今因素的糾纏,也需要理性對待。李雪梅認為,要想解決法制文物研究的難題,一個重要方法是揭示文物的功能,了解它在當時的主要用途。“隨著對文物了解程度的加深,我的觀點也在不斷修正。”
要求團隊:追求卓越,精益求精
2014年是李雪梅學術生涯的一個關鍵節點。《中國政法大學優秀中青年教師培養支持計劃》正式實施,“古代石刻法律文獻分類集釋與研究”列為首批A計劃支持項目;9月,專著《法制“鏤之金石”傳統與明清碑禁體系》入選2014年度“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12月,《中國古代石刻法律文獻敘錄》獲批為當年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這些課題、項目成為開展年度教學研究的支撐,尤其是師生訪古考察的經費得以解決,融教學、科研、考察等為一體的“碑石課堂”初具雛形。
“當時我看到日本學者仁井田陞編的一套北京工商會館碑刻集,給我非常大的啟發。”仁井田陞是著名法律史學家,主攻唐宋律法研究。他的調查非常規范,包括碑刻的位置圖、尺寸、來源、各種訪談的記錄等。這種科學、系統的研究方式,在李雪梅團隊的集體訪碑行動中得到借鑒。
“碑石課堂”中有一項吸引學生的活動是傳習碑拓技藝。拓碑時,先將宣紙緊密貼合在碑石上,經過一定程序的操作,將碑石上文字摹拓于宣紙上。這一套方法可以稱為古代的“拷貝技術”。碑拓技藝看似簡單,實則需要反復錘煉,如今已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項目。
團隊目前正有條不紊地推進宏觀、中觀、微觀的研究計劃。微觀研究需要考釋碑文內容,對碑刻所承載的制度內涵進行深度鉆研;中觀研究要梳理總結每個時代法律碑刻的特色,宏觀研究則是分析探索出古代法律碑刻的發展演變規律及其在中華法制文明發展中的意義和貢獻。
做學術的道路并非一帆風順,尤其是在系統性整理研究法律碑刻這一前人較少涉足的領域,面臨的難題主要有三個:
其一,解釋研究進展緩慢。若是遇到碑文孤例,或者碑文文字因年久風化而識別不清,又或者碑文晦澀難懂,解釋研究工作就會變得漫長而艱辛。
其二,研究者需要對各段歷史的“貫通性”的把握能力。“我研究唐代碑刻時,為了更好解釋一個制度概念,常常要查閱大量資料,并向眾多專家學者請教,這些都需要下苦功夫。”
其三,資料整理工作耗時費力。隨著掌握的一手史料數量越來越多,進行整理、解釋的難度和精力也在大幅增加。整理碑文的時間可能比研究碑文的時間還要長。“做史料考證一定要精細化研究,關鍵信息尤其不能輕易放過,時間可以放慢,但研究的深度和廣度不能打折扣。我們團隊制定了二十年研究規劃,我相信慢工出細活,最終能克服所有困難。”
近十年來,李雪梅的團隊一直在進行法制文物普查和法律碑刻“摸清家底”的工作。截至2014年,團隊掌握的法律碑刻數量約為3000通;到2020年,團隊收集的碑刻數量已經達到8200通,增幅顯著;目前掌握的法律碑刻數量已超過萬通,但這還不是最終的數據,保守估計應該有1.4萬通。為了實現“摸清家底”的目標,李雪梅的團隊仍將持續探訪數年。
“我對團隊里同學們的要求是,要做就做最好的。”李雪梅指導的一批碩博士生的論文聚焦古代公文研究,這是一個值得開拓的研究領域,也是法大的特色。團隊在李雪梅的帶領下慢慢成長。“就像石刻文獻研讀班,從無到有,從最初的幾個人到現在的十幾個人,從好奇到興趣,月復一月,我們已經小有成就,大有收獲。衷心地希望她越辦越好,在我們畢業以后,甚至畢業多年以后,還能知道背后有一座守望的燈塔,默默地指引、照亮前方的道路。”一個已經畢業的學生如是說。
學者精神:教學科研并重,腳踏實地前行
尋碑訪拓,李雪梅將萬里江山作書房。出于對“一手資料”的高要求,她每年都要前往全國各地探訪博物館、碑林及古跡遺址。從2014年到2017年的四年時間內,李雪梅和其團隊近五分之一的時間都在進行戶外訪古,最高記錄是一年內探訪近80個博物館。
走出方寸之地的書房,走出近在咫尺的書本,李雪梅遍觀博物館中的珍貴文物,凝視荒郊野外的殘磚斷瓦,力求揭開一段段塵封的歷史。冒著酷暑嚴寒,不顧舟車勞頓,得到的并不總是收獲,被拒之門外的尷尬,碑石不翼而飛的失望,以及“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伴隨著每一段行程。“一次在山東的古寺訪碑,在昏暗的室內,當學生不經意拉開帷幔,那些被遮掩的石碑露出芳華,那一刻,真是一眼千年。”
尋碑、攝碑、量碑、繪圖,這些都需要團隊在野外訪查時一并完成,任務量繁雜且考驗耐性。讀碑、錄碑、研碑,則是后續書房中的工作。對團隊而言,書房內外工作并無輕重之分,都是研究所必需。
“碑石課堂”的另一個重頭戲是舉辦學術公益展。李雪梅團隊主辦過十余次法制文物、法律碑拓展覽,遠到北歐挪威,近到法大校園內,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2019年中國政法大學在挪威卑爾根孔子學院舉辦的“東方嘉石——碑刻上的中華法系”展覽,將中華傳統法律文化傳播到海外。
二十多年來,李雪梅心無旁騖地傾聽每一通碑刻的故事,講述碑刻歷史。她心中的學者形象普通而務實:“我是教學和研究兼顧的教育工作者。在做好法律碑刻研究的同時,指導好學生也至關重要。”
梅香苦寒處,尋碑訪拓——李雪梅一直在路上。
責任編輯:張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