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新春,杭州可謂占盡風頭。
1月20日,深度求索發布智能助手大語言模型DeepSeek-R1,引發全球關注。
DeepSeek-R1的成功,不僅讓其背后的公司深度求索浮出輿論水面,更引發了人們對杭州人工智能產業發展的整體關注,“杭州六小龍”的說法順勢提出,指在杭州落戶、處于行業前沿的六家前沿科技公司:深度求索、宇樹科技、云深處科技、游戲科學、強腦科技和群核科技。
一個更有趣的現象是,緊跟杭州的勢頭,在全國各個非一線省會城市當中,出現了一股對標杭州反思自身的潮流。
2月7日晚和2月8日上午,江蘇省委機關報《新華日報》旗下“交匯點”客戶端,連續發布了三篇專稿文章《DeepSeek為什么會出現在杭州?》《為什么南京發展不出“杭州六小龍”?》《杭州有DeepSeek,南京有什么?》。
10日,濟南日報報業集團的“愛濟南”客戶端發文《杭州“六小龍”出圈,給濟南什么啟示?》,文章提問:濟南該向杭州學什么?
12日,《合肥日報》頭版刊發《合肥這場大會,釋放出什么信號?》,提出問題:杭州有DeepSeek,合肥有什么?
看來,杭州“逼急”了不少城市。大家就像一個村里的兄弟,眼瞅著過去條件差不多甚至弱于自己的小個子率先成了萬元戶,不免眼紅而好奇于他的“致富秘密”。對他人而言,AI時代降臨得如同科幻小說一樣迅猛,然而杭州卻腳踏實地地為這個篇章做了足夠的鋪墊。這次討論就像一個棱鏡,折射出各個城市的焦慮。這種焦慮,也許是一種健康的焦慮,展現出自我批判的勇氣。
不存在一個對所有城市都適用的“AI時代上車指南”,但怎樣在AI時代發揮基礎優勢、找到新的發展方向,卻是對所有城市來說共通的問題。
城市氣質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也往往是一個看似有點“虛”的話題。在這場“為什么我不是杭州”的大討論里,我們發現,城市氣質與城市發展之間其實有著微妙的聯結。
南京與杭州的特征兩相對照,反倒揭示出杭州后來居上的“秘密”。
說到南京,我們會想到它低調、內斂、務實、略帶保守的氣質,由虛入實與之對應的,是這個城市偏向傳統的產業結構。
根據南京“4266”產業體系發展戰略,“4”即指南京的四大支柱產業:鋼鐵、石化、汽車、電子。在傳統工業時代,也就是更早的三四十年前,杭州較為依賴輕工業和服務業,與南京相比,產業優勢并不明顯。但杭州先后抓住了互聯網和人工智能的風口,進入千禧年后,依靠成功的產業轉型,甩出南京一個身位。
根據每年發布的南京市企業百強榜單,2023年南京國有企業營收共計18083.00億元,占百強企業營收總額的71.89%;民營企業營收共計5390.18億元,占百強企業總營收的21.43%。國有企業、國有資本占主流的南京,在To C企業的培育上,反應較慢。
南京曾經有過萌芽階段的SHEIN,并且培育了國內網購平臺蘇寧易購,但直接面向市場的企業仍在少數。南京企業的定位,更多的是面向產業和政府,對市場的微妙感知,難以在“保守務實”的氛圍當中萌發。這樣的環境造就了南京人崇尚穩定的性格,也許靜水流深,卻難有精彩水花。
南京陷入科教強而產業弱的困境,首先是南京“留不住”畢業生,這與南京的產業結構密不可分,當地所能提供的工作崗位,在薪資水平、前沿程度、發展空間上相對有限。
相比之下,杭州的民營資本、民營企業更具活力,更占優勢,能夠與市場保持同步呼吸,敏銳察覺市場需要,也就有了發展出巨頭企業的土壤。世界500強企業中有9家總部在杭州,而2024年上榜的3家江蘇企業總部都在蘇州,沒有一家在南京。
另一個有趣的對照,發生在高校。南京的科教資源在全國排名中僅次于北京和上海,共有8所“211高?!?,其高校雙子星南京大學和東南大學更分別是理、工強校,近年來在人工智能方面貢獻了相當令人矚目的科研成果。相比之下,“浙江省只有一所211”的段子常年被人拿出來調侃,無論是一流高校數量還是畢業生數量,均無法與南京媲美。
然而,南京陷入科教強而產業弱的困境,首先是南京“留不住”畢業生,這與南京的產業結構密不可分,當地所能提供的工作崗位,在薪資水平、前沿程度、發展空間上相對有限。畢業生更愿意去上海、杭州甚至蘇州,人才資源優勢難以轉化成產業優勢。
另一方面,浙大盡管作為獨苗,但近年來發展迅速,擔得起“一家獨大”,其2024年預算經費超南京大學和東南大學總和。更重要的是,浙大有著相對完善的研產對接機制,除了阿里巴巴—浙江大學前沿技術聯合研究中心,去年,浙江大學還建成了校友企業總部經濟園和浙江大學成果轉化基地,“打造集前沿科技、活力創投、蓬勃產業于一體的高能級創新平臺”。
民間有個說法:南京的教授都在悶頭搞論文、拿課題,而杭州的教授都在招團隊、開公司。這也許是不甚精確的刻板印象,卻揭示出兩個城市在創新創業氛圍上的云壤之別。
杭州數目更多、規模更大的民營資本和民營企業,有更雄厚的底氣為畢業生提供好的收入。根據智聯招聘發布的2024年三季度《中國企業招聘薪酬報告》,杭州企業平均招聘月薪為11662元,薪酬中位數為9500元,兩項數據均位居全國第四。根據相關文章,浙江大學計算機學院每年畢業的2000余名碩博生中,有超過30%選擇留在杭州創業。杭州六小龍當中,DeepSeek、云深處科技和群核科技的創始人都畢業于浙大。

過去那個小而美的杭州,如今卻顯得更大膽、更銳意、更活躍,這都是屬于一個嶄新科技時代的性格。
我向DeepSeek提問:你為什么會誕生在杭州?
DeepSeek分五個要點回答了這個問題:杭州長期積累的互聯網、電商、云計算生態為科技創新提供了成熟的技術、人才和產業鏈基礎;浙江省和杭州市對人工智能、大數據領域企業提供政策支持;浙江大學等頂尖高校提供了穩定的科研和技術人才資源;杭州在電商、金融科技、智慧城市等領域有大量應用場景,浙江民營資本對科技創新投資意愿較強;深度求索落戶杭州而非一線城市,可能出于成本控制、避免過度競爭、貼近客戶群體的考量。
很多分析DeepSeek為何會誕生在杭州的文章,結論也無外乎這幾個觀點。總結來說,是資本、政府、科研支持了企業的誕生,而需求、市場、發展空間保障了企業的未來。
當其他城市在談論人工智能時代的杭州時,它們在談論什么?
實際上,每個城市都在想:這些東西,為啥咱們沒有?
當地創業者將杭州政府的角色定位成“園丁”而非“設計師”,其“放水養魚”的治理哲學能夠降低企業和個人的試錯成本,創業人員也就“如魚得水”。
我們還能換個問法:這些東西,為啥杭州都有?
借網上一個段子:杭州在互聯網的風口占據了先機,此乃一勝;有一勝,此乃二勝。杭州的互聯網行業起步早,基礎深厚,為人工智能的發展奠定了良好生態。從研發到落地,人工智能開發需要技術,杭州的互聯網大廠人才輩出,阿里巴巴如同互聯網行業的“黃埔軍校”,持續輸出懂技術也懂行業的人才;需要市場,杭州是全國首個提出“城市大腦”概念的城市,電子商務、線上零售、無人駕駛、生物醫藥,位居杭州的大廠能夠提供豐富的應用場景。
人工智能在杭州的崛起,是在一個大的生態循環下,技術和產業迭代的結果?;ヂ摼W時期與企業相輔相成、在杭州扎根深厚的民營資本,如今也對AI初創企業有較大力度的扶持。數據顯示,2023年杭州私募股權基金規模突破1.8萬億元,其中60%聚焦于硬科技領域。一種杭州速度是,云深處科技CEO朱秋國在創投階段,僅用5分鐘就得到了湖畔山南合伙人的投資決定。
在這樣一個生機勃勃的生態之外,還存在一只靈活托舉的手。
2018年,余杭未來科技城的領導到波士頓考察,主動向當時還在美國的韓碧丞拋出橄欖枝,動員他們落地杭州,合伙人何熙昱錦回憶,當時腦機接口還不是熱門話題。8月,杭州訪美游說,12月,強腦落地余杭,強腦科技見證了一種嶄新的杭州效率,背后,是杭州政府的前瞻意識和服務意識。
今年初,杭州市提出要在財政上讓科技投入年均增長15%,新增財力的15%定向投入科技領域,統籌現有產業政策資金當中的15%,集中投向培育發展新質生產力?!叭齻€15%”的政策,成為杭州在科技上進行突破的動力,能夠將短期財政壓力轉化為長期創新勢能。
2024年,杭州全社會研發投入強度目標突破4%,規上工業企業研發費用占比達3.9%,支持科創發展,杭州是用“砸錢”來下了決心。2020年,杭州推出“西湖英才計劃”,允許企業用期權抵扣個稅,研發《黑神話:悟空》的游戲科學,就直接受益于這個政策,留住了來自育碧和EA兩家世界游戲大廠的頂尖工程師。
有錢,還要有活動空間。如果說“南京教授都在實驗室里而杭州教授都在開公司”是存在的“現象”,那么杭州對創業人員的政策支持,也許就是背后的“本質”。杭州市允許科研人員保留體制身份參與創業,杭州經濟技術開發區推行“雙聘制”,并為失敗的創業者提供18個月失業保險。當地創業者將杭州政府的角色定位成“園丁”而非“設計師”,其“放水養魚”的治理哲學能夠降低企業和個人的試錯成本,創業人員也就“如魚得水”。
杭州對創業者的保駕護航,到此還未結束。另一則與《黑神話:悟空》有關的佳話是,杭州市政府為其團隊在研發階段解決了食堂送餐、版號申領等問題,可以說是保姆級服務。杭州市推行的“人才碼”整合了287項政務服務,高層次人才可以一鍵申領購房補貼、醫療保障、子女入學等福利,做到“一碼走杭城”。
杭州政府對扶持科創想得很清、看得很遠、做得很實,長期積累,才能孕育出“六小龍”這樣絢爛的果實。
杭州的崛起是一個熱火朝天的現在時,而現在是過去的未來。
一個事實是,不可能有第二個杭州。黃仁勛在香港科技大學發表演講時說道:“人工智能無疑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技術,整個世界都被重置了。”
比起“成為杭州”,對這些城市而言,更重要的是成為自己,一個在AI時代的新版本的自己。
各個城市反思“為什么我不是杭州”,以“見賢思齊”的姿態,體現了難得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意識,然而冷靜下來,我們會發現,比起“成為杭州”,對這些城市而言,更重要的是成為自己,一個在AI時代的新版本的自己。

每一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基因。南京有自己的優勢,其深厚的傳統制造業積淀,如果能與人工智能有效結合,也許會釋放出可觀的產業動能。2024年11月,南京市工業和信息化局發布的《關于2024年南京市工業和信息化發展專項資金項目申報的通知》,對人工智能領域提供大力支持,包括人工智能算力券補貼,補助人工智能行業大模型項目研發和落地,支持一批“人工智能+”標桿示范項目的應用。
不僅南京發力。合肥有集成電路,蘇州有生物醫藥,成都有軍工和航空航天,武漢有汽車和光電子,不同城市的各自產業特色,正待與人工智能美妙相遇。
然而在這場反思里,也許有些東西要比AI本身更值得我們進一步推想。
到底應該如何找準一個城市的特色?在風口還是風口的時候,誰來下這個判斷?一個城市要打造“中國硅谷”,連續幾十年的努力,怎樣保證政策一以貫之、與時俱進?政策方針怎樣深入現實需要的每一個細節,讓每個參與者都能從中得到實惠和便利?
杭州提供的經驗,實際上并不只是AI;它給其他城市樹立的標桿,也并不局限于“六小龍”。
接下來,杭州也會有自己的問題。一個產業年輕的城市,也將更早地面臨年輕人涌入帶來的問題。“潑天富貴”降臨在杭州身上,如何讓這個城市的生活幸福感和宜居程度配得起“新一線頭牌”?杭州接下來要在人文發展上下功夫。AI會給這個問題帶來怎樣的解法呢?對答案的期待,便是這一新興技術迷人的地方。
此時我們會發現,杭州所講的,不僅是AI和城市的故事,也是一個打通了歷史與未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