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新質生產力在中國繼續呈現火熱發展態勢。而在上海世界人工智能大會、珠海航展、北京世界機器人大會等各類展會上,公眾的參與熱情越加高漲。
人人都清楚,以人工智能、量子計算、生物科技等為代表的新一輪科技革命,將重塑全球經濟結構。經歷改革開放40多年的發展,中國下一步的發展,將更加依賴以創新為核心要素的科技進步。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得不正視既有的不足與全新的挑戰。
本文對話山東大學東北亞學院教授戚凱,共同回顧了中國科技的巨大成就及其背后的經驗教訓。作為一名國際關系學者,戚凱強調中美大國關系是中國科技發展必須直面的關鍵問題。他判斷,特朗普下一個任期里,中美之間的科技競爭會類似于蒙古摔跤式“纏斗”,相互制約,誰也無法徹底將對方擊敗。而越是在嚴峻的外部打壓環境下,中國越要堅持自強與開放并舉的政策。
記者:人工智能在推動國際社會新一輪資本狂熱,中國當下處在人工智能競爭的什么水平?
戚凱:中國現在已經躋身人工智能大國行列。跟很多國家對比,如果我們稍微不那么謙虛一點的話,或許可以驕傲地自稱為人工智能強國。斯坦福人工智能研究所發布的年度報告顯示,中國在人工智能領域排名世界第二。中國正以緊密的節奏追趕美國,相比第三名到第十名的國家,優勢越來越明顯。
另一方面,在硬的得分指標上,我們跟美國比還有很大差距。近一兩年,美國自我提升的速度比我們要快。作為長期的第一名,它對我們的優勢在擴大,特別是最近幾年,這個趨勢更加明顯。我們進一步發展人工智能所需的硬件、基礎設施等,還在被美國卡脖子。在一些最頂尖的技術層面,特別是人工智能的底層基礎設施硬件,以及一整套的生態系統,譬如開發軟件、運行軟件等方面,中國遇到的外部遏制和打壓不斷。展望未來,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記者:在人工智能通用的三個領域(算力、算法以及數據),中美之間分別有多大差距?
戚凱:算法和數據中國都還不錯。例如TikTok的算法,比美國的很多軟件都領先。中國同時也是一個數據大國。但算力是我國一個比較大的短板。比如,2024年9月,山東浪潮科技聯合中國信通院在《人工智能算力高質量發展評估體系報告》中指出,中國的算力建設取得量的巨大進展,但更要實現質的提升,并且要兼備高效與智能的人工智能業務能力。
美國目前圍繞人工智能定制化,快速新建了一些數據中心。比如,馬斯克旗下的xAI公司最近實現了神速發展,它僅用了122天就在美國田納西州建成一個新數據中心,這個中心名字叫“Colossus”,大概用了10萬個英偉達的高端顯卡,成為全球規模最大的開發和運行AI的芯片集群之一。使用十萬個英偉達的高端顯卡,這對于很多中國公司來說難度很高,因為我們面臨的美方出口管制是很嚴重的。
與此同時,美國針對中國的進一步技術封鎖還在加劇。12月,美方發布了對華半導體出口管制措施,瞄準半導體制造設備、存儲芯片等加強管制,并將136家中國實體增列至出口管制清單。而且,美國一貫擅長通過“長臂管轄”等方式,來威逼國際社會加入自己的遏制網絡,強迫其他國家也不與中國開展合作。
所以,2024年5月底,外交部副部長馬朝旭指出,美方對華科技制裁打壓,所謂“小院高墻”已經成為“大院鐵幕”。美國一直狡辯說自己的政策是“小院高墻”,但現實情況證明,美國搞的就是“大院鐵幕”,在經濟、科技等領域對中國進行全面封鎖和打壓,在國際社會上搞冷戰思維。
記者:關于新質生產力2023年被提出的背景,你曾指出我們已經進入了產業數字化和數字產業化(以信息和通信技術為核心的數字技術的研發、生產和應用)時代。在我看來,數字化在前些年互聯網蓬勃發展的時候已經來臨。為什么是現在著重強調新質生產力的地位?其他國家有在做類似的工作嗎?
戚凱:過去,我國比較好地把握住了數字全球化的歷史機遇,例如大力提倡數字政府建設、數字治理等等,也都取得了突出成效。在這樣的發展基礎上,我們迎來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及美國的遏制打壓,想要實現真正發展,必須在科技領域有一些重要突破和關鍵抓手。在這時提出“新質生產力”,正當其時。
主要的大國目前都在搞類似的行動,尤其是美國。美國只是嘴上不說“新質生產力”這類表述,但作為世界頭號霸主,美國一直都將數字科技擺在最重要的位置。舉個例子,我國近幾年5G取得了比較大的進展,但美國已經在做6G甚至7G的基礎與商業研發戰略規劃了??梢钥闯?,美國的科技戰略規劃意識很強烈。
記者:中國在改革開放前,科技領域明顯落后于美日等國。但到了21世紀,中國在多個科技領域都能夠對標美歐日等發達經濟體了,甚至在個別領域是唯一能緊跟美國的國家。回顧這個過程,到底發生了什么?中國在這個過程中做對了什么?
戚凱:這40年對于中國來說是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在很多領域肯定是在追趕美國,但我們也有一些技術是走在全球最前列的。比如中國高鐵,雖然前期一些技術是引進的,但我們整合出了世界上最先進的高鐵系統,不止包括鐵軌、站臺和機車,還有一整套世界上最復雜、最高效的高鐵運營系統、售票系統等等。相對來說,美國可能永遠無法具備這類技術,因為它沒有那么多的人口,不可能有這樣一個環境和市場來鍛煉這類研發能力。
除了高鐵,在電動汽車領域,中國也實現了彎道超車。目前,電動車的三大塊,電池、電機和電控,中國都處在世界領先位置。舉個例子,歐洲現在想建電池廠,需要找我們的技術工程師做培訓。
另一個重要領域是航天,例如空間站、登月計劃、重型火箭。航天領域一直有美國、俄羅斯、歐盟、中國四大主體,我們現在不再位于四強之末,而是開始朝著更前列的一個方向去。此外,在數字支付、數字政務等等方面,我們也很厲害。中國利用科技去造福社會,提供了強有力的公共福利和公共安全感,這很重要。
記者:一些市場人士指出,中國在發展科技時,擅長從1到100,而非從0到1。你如何看待這樣的觀點?如何增加從0到1的創新?
戚凱:我認為有一些人是太心急,也可能是太熱愛中國了,希望一夜之間中國能夠追上美國甚至超過美國。這個心情可以理解。但首先,從0到1這件事情非常不容易,一定需要很厚的積累和較好的科研基礎。而中國改革開放共計才40多年,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必定還有很多短板。在許多領域,我們的確還處在模仿別人的階段。
當然,逐漸地,我們能做一些從0到1的事情了。例如,寧德時代、比亞迪正在主攻固態電池科技,在全世界做得還是比較靠前的??蒲袆撔轮虚g存在風險,不確定性因素也很大,所以發展需要時間。但如果隨隨便便地妄言說中國做不了從0到1,這是不對的。
記者:中國在科技領域會有一定政策的傾向性,比如在電動汽車領域,通過國家政策傾斜,對產業進行引導。你認為政府力量起到了什么作用?
戚凱:我們在國家戰略引領科技發展上,一直是在向美國這個先進典型學習。歷史證明,一個國家實現大的科技飛躍,特別是在一些重點領域有大的革命性進展,基本要靠兩條腿走路。一條腿是國家力量。比如美國從前搞曼哈頓工程,搞航天飛機、半導體,這些都是國家的力量,尤其是美軍的力量。另一條腿就是自由市場。企業會通過對這個市場的了解,做大量研發投入。不過,很多革命性的技術研發風險都太大了,你很難想象一個企業每年要投入100 億、200億美元。所以,發展尖端科技當然需要國家集中力量推動。美國人過去是這么做的,歐洲人是這么做的,我們現在也是這么做的。
另一方面,我們也要意識到,國家的力量是有限的。比如,國家就這么多重點大學、重點科研院所,但在更廣大的市場,大家具體需要的很多東西,國家可能顧不過來。所以,國家更多的是做從0到1的事,市場的創新力量可能主要做從1到100的事。這其中有相輔相成的作用。
記者:我在看你的論文的時候,也特別想提煉剛才提及的問題。為什么美國國內又開始向國家主義回歸了?
戚凱:對,我碰到美國同行的時候,經常會開玩笑說“美國是通過國家行為搞產業政策的祖師爺”。以半導體產業為例,半導體的發明最早來自美國的國防工程。早期硅谷的半導體企業成本高昂,所有的初創公司都是依靠美國國防部的。它們唯一的客戶是美國軍方,產品都賣給了美軍。后來,有了原始積累后,硅谷的半導體公司才開始做小型芯片,開始將其技術應用在電子計算機上。只是到了里根時期,政府開始推行更激進的所謂自由主義經濟改革,于是,國家主導的科技投資在美國好像變得政治不正確了。
但是,我國作為后發國家,要想實現科技的追趕,如果不發揮國家集中的力量,怎么追趕?反觀現在的美國,它又覺得中國現在把這一套用得很好,美國反而落后了,于是又重新開始把國家主義撿起來。比如,我2024年春夏專門寫過《國家安全、技術權力與美國的半導體本土復興戰略》一文,對美國在半導體領域的國家產業戰略進行了比較詳細的梳理。拜登政府頒布的芯片法案,就明確規定只要來美國設廠的半導體公司,就可享受各種減免稅政策、土地優惠等,甚至直接發現金補貼。
記者:在你看來,什么是有利于創新的機制?
戚凱:我覺得需要鼓勵創新,特別是鼓勵市場的力量去創新,還是那句話——進一步改革開放,給企業創造更好的環境。我舉幾個小例子,我們經過調研發現,一些科技領域的企業在減稅的環節,有時候政府執行就不是很到位;不同地區激勵企業創新的生態環境與政策措施的水平也是差異很大;還有民營企業去銀行想要借貸,常常都會面臨更高的壁壘。想要企業自發創新,需要捋順這些前面的保障機制。因為企業最知道市場冷暖,它要盈利才能生存,它比誰都想創新。
記者:那在你看來,中國科技領域的市場化力量目前來說充足嗎?
戚凱:我覺得還不夠??隙ㄊ遣粔虻模绻靡恍┲笜藖砜磿l現,中國市場力量的創新,還有很多潛能沒有發揮出來。很多機制目前還沒有理順。當然,除了國有力量之外,很多民營力量,如騰訊、阿里、華為等大企業創新勁頭與成果很足,它們都有數不清的專利。但是,我們不能只有幾個大企業,還要有成千上萬的企業,在自己的領域都有一些核心競爭力,在產業鏈、價值鏈上有重要影響力。
記者:總結一下,創新的機制,一是更加開放,二是更加市場化。
戚凱:講白了,就這兩件事,改革開放是基本國策,科教興國是基本國策!
記者:中國目前在一些領域被嚴重卡脖子,例如剛剛多次提到的半導體。在別人已經形成了先發優勢的領域,我們可以怎樣去追趕?
戚凱:半導體這個領域,想實現一些人鼓吹的狹隘的“完全獨立自主”真的不太可能。這是一個很長的、很專業的鏈條,產業鏈一環扣一環。整個半導體的生產大概需要經歷1000多個步驟,需要眾多國家和企業合作完成,美國、中國大陸、韓國、日本、荷蘭、中國臺灣地區等等都有一些獨門秘技,誰離了誰都不能活。我們所說的追趕,不是說徹底關上門自成體系,純粹自己玩,這是不現實的。
目前來看,想要實現半導體領域的追趕應該兩條腿走路。一方面,我們要加強一些重點核心領域的研發。在這個全球合作的半導體產業鏈里,擁有的獨門秘技越多,就越具備影響力與話語權,也就能越好地反制美國的肆意霸凌。
另一方面,我們一定要搞更深層次、更高水平的開放合作。美國在打壓中國,但是不代表世界上別的半導體強國或者企業愿意這樣做,選邊站不是它們想要的。美國現在逼迫韓國的三星、中國臺灣地區的臺積電等到美國建廠,對這些企業毫無尊重,隨心所欲地強迫它們交出各種商業機密,本質上是想要實現美國一家獨大、獨強的半導體產業權力格局。美國商務部長雷蒙多曾經毫不掩飾地表示:“所有能夠生產最尖端半導體的企業在美國都將擁有大量的研發與生產基地,在此意義上,我們要確保美國成為世界上具有此等實力的唯一國家。”
所以,越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越要持開放合作的態度。半導體是一個需要全球合作的產業,你能想象美國或者任何一個國家獨霸這個行業、獨霸這1000多個生產步驟嗎?不可能的。美國搞霸道、搞霸凌,我們保持開放的合作態度,強調合作共贏,才能拉住這些朋友,給美國施加壓力。這就是中國的古話,“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記者:美國對中國的制裁是越來越重的。我們面臨著一個更加嚴峻的國際環境,又同時有卡脖子的難題,這對我們今后的科技發展有什么影響呢?
戚凱:我們現在面臨的背景是:特朗普上臺,中美關系可能要迎來復雜纏斗的新時期。中美之間的復雜纏斗就像蒙古摔跤一樣,是抱在一起時刻陷入膠著狀態的,可能我突然瞅準一個小破綻攻擊你一下,接著你掐著我的手就得松一點勁。一小會兒后你又緩過勁來,又攻擊我的某個痛點。中美就是這種狀態,不存在說出現誰能一拳把對方打死的狀況。講白了,雙方慢慢磨。我們要在這期間積累更多的斗爭經驗,也要在更多核心領域擁有更強的自主權。
記者:從纏斗的角度來說,有點像是見招拆招?;仡櫄v史,數次科技的浪潮都是美國引領的,我們未來有無機會去引領新一輪科技革命?
戚凱:這是一個戰略性目標?!肮Σ惶凭?,玉汝于成”,我相信,只要我們堅守為人民謀幸福、為民族謀復興、為世界謀大同的初心與使命,始終牢記“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歷史鐵律,一方面堅持自力更生、艱苦奮斗,另一方面堅持包容開放、合作共贏,假以時日,中國一定會在某些科技領域做出舉世矚目的重大突破與貢獻。以中國人民的聰明智慧,以及我們接續不斷的奮斗精神,再加上這么多年積累的科技發展與斗爭經驗,未來必定是值得期待的。人才是培育和發展高科技最活躍、最具決定意義的能動主體,我國有大量人才,很多人才投身于科學研究,我們有理由相信,未來的中國定會引領全球的科技浪潮。
(摘自《南風窗》2024年第26期。作者為該刊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