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盟的多極化認知和中歐多邊合作

〔提" "要〕 歐盟對多極化的認知隨其國際地位變化而變化。冷戰結束后，歐盟一度尋求對多極化進行戰略塑造。面對全球金融危機后自身國際地位的下降，歐盟對多極化趨勢呈現戰略焦慮。隨著多重危機的演進，歐盟開始對多極化進行戰略反思，逐漸接納國際格局多極化的現實，并力求通過戰略自主成為其中的一極。雖然歐盟多極化的認知不斷變化，但其認知一直包含“多極化與戰略穩定”“多極化與大西洋關系”“多極化與多邊主義”“歐盟國際地位”等維度，上述維度也構成中歐多極化之辯的核心。中歐關于多極化和多邊主義的認知存在分歧，但也有相當程度的共識。事實上，中歐雙方的多極化話語體系都蘊含著規范性追求，包括反對霸權主義與單邊主義、多元化、平等合作等，這是雙方在多極化格局下多邊合作的基礎。

〔關 鍵 詞〕歐盟、多極化、多邊主義、中歐關系

〔作者簡介〕金玲，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全球治理與國際組織研究所所長、研究員

〔中圖分類號〕D814.1， D822.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2 8832（2025）1期0094-24

隨著百年變局的加速演進，國際格局多極化日益被接受為基本態勢。歐盟作為獨特的國際行為體，在經歷對多極化的戰略焦慮后，逐漸接受多極化日益成為現實，并調適自身的對外戰略，努力成為多極化世界中的一極。盡管如此，當前歐盟內部對多極化國際格局的秩序基礎和歐盟如何成為“一極”并無共識。在歐盟多極化話語體系演進過程中，“多極化是否會引發世界失序或不穩定”“多極化與大西洋關系”“多極化與多邊主義”“多極化中的歐盟地位”是歐盟辯論多極化的主要維度，既是影響其多極化立場最重要的因素，也是中歐圍繞多極化和多邊主義之爭的核心。

當前國際局勢進入新的動蕩變革期，國際格局轉型和秩序重塑都走到關鍵十字路口。面對國際格局多極化趨勢，美國日益崇尚權力政治、單邊主義，以“讓美國再次偉大”為名，護持其霸權地位。特朗普第二任期再次“退群”，無視多邊規則，濫用關稅工具，已嚴重沖擊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體系。面對“特朗普效應”，歐盟作為國際社會的重要力量如何選擇，中歐作為兩大力量、兩大市場和兩大文明能否合作都具有世界性影響。厘清歐盟多極化立場演變及其底層邏輯，分析其多極化立場中的主要考量并與中國立場進行對比分析，有利于彌合中歐在多極化問題上的認知差距，推動中歐在多邊舞臺上的戰略和務實合作。

中歐作為國際社會的兩大力量，雖在多極化立場上不盡相同，但在多極化的規范性目標上并無根本沖突。面對多極化格局日益深化，歐盟雖已校正“多邊化多極化”（multilateralize multipolarity）戰略目標，從地緣政治視角尋求戰略自主，但仍反對單邊主義、“脫鉤斷鏈”、新冷戰，總體上依然擁抱多邊主義，主張更開放的全球合作，尤其是在全球治理領域賦予發展中國家更多代表權問題上持開放立場。歐盟的基本立場和中國倡導的平等有序多極化的追求無根本沖突，可以共同統一在尋求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體系、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際秩序以及以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為基礎的國際關系基本準則的目標中。

一、歐盟對多極化認知的演變

國際關系理論對于“極”“單極”“兩極”“多極”等概念并沒有一致的認識，有主張“極”的概念以大國（power）為中心的力量多極化（power polarity），也有主張“國家集團”（cluster）為視角的。當然，“國家集團多極化”（cluster multipolarity）并非指超過兩個對立集團，而是指盡管不同的集團也相互對立，但集團內國家的聯系松散，不同集團之間的互動和交叉更加簡單。因此，“國家集團多極化”不僅分析大國之間關系，還分析不同力量的集團內部和集團之間的關系。與此同時，在社會建構主義影響下，“極”的概念也不斷超越“硬實力”范疇，納入“認知”“身份”等社會要素。

相比多極化的理論發展，歐盟及其成員國對多極化的認知并無統一標準。其中，新現實主義的“權力多極化”長期主導話語體系，但隨著國際體系的演變，多極化不斷納入國家集團以及非政府行為體視角，同時還考慮認知、身份以及規范等社會要素。總體上看，歐盟的多極化話語體系發展與國際格局和秩序發展轉型同頻。冷戰結束、伊拉克戰爭、國際金融危機、克里米亞危機以及烏克蘭危機等，都作為重大節點塑造歐盟的多極化話語體系，也見證其多極化立場變化。從認知多極化的趨勢到接受多極化的現實，從排斥和預防多極化到塑造多極化，并最終走向強化自身作為多極化的一極地位，反映歐盟國際地位的變化以及對外戰略不斷調整的進程。

（一）冷戰結束后歐盟對國際格局多極化的戰略塑造

冷戰結束后，世界是單極還是多極成為新現實主義的核心議題。盡管如此，由于歐盟特殊的行為體身份，多極化在歐盟中并非主導性話題。法國是歐盟中最早也是最廣泛使用“多極化”的國家。進入21世紀，“多極化”開始逐漸出現在歐盟官方話語體系中，2003年伊拉克戰爭爆發后，歐盟雖未在其第一份安全戰略文件中提及多極化，但有觀點認為“戰略中明確與不同的地區大國建立戰略伙伴關系，就意味著其認識到多極化的現實”。直到全球金融危機爆發，歐盟有限的多極化話語主要特征是歐盟作為重要的一極塑造即將到來的多極化，整體上并沒有表現出對多極化的排斥。

法國媒體對多極化的討論熱度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上升，到2003年法美圍繞伊拉克戰爭沖突之時達到頂峰。其間，包括政治學者和決策者為多極化辯護，類似的趨勢也出現在刊登法國決策者和政治家們演講的公共事務網站上。上述發展態勢表明法國對世界多極化的認知并非邊緣化現象。在討論法國內外政策的國際背景時，談論多極化似乎是一種被普遍接受的做法，大多數這些類型的文本并沒有質疑新興國際體系的多極化特征。時任法國總統希拉克（Jacques Chirac）認為世界多極化不可避免，希拉克政府時期的法國外長韋德里納（Hubert Vedrine）也明確表示世界正走向多極化。1997年中法第一份聯合聲明認為，世界正在從原有的兩極體制向多極化過渡，還表示需要在政治、經濟、文化、語言、科技領域取得更強的平衡，這也反映了法國對多極化世界體系的認知和期待。

法國主導的多極化辯論隨后不斷上升至歐盟層面。2000年歐盟和印度宣布雙方是塑造新興多極世界的重要伙伴，2001年雙方認為彼此是多極世界中的全球行動者。2002年，歐盟貿易專員帕斯卡爾·拉米（Pascal Lamy）將多極化作為歐盟對外政策的目標和原則，他的繼任者彼得·曼德爾森（Peter Mandelson）也表示歐盟是多極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歐盟的反對，“多極化”從未寫進中歐聯合聲明，但2003年歐盟對華政策文件卻有相關表述。文件指出“中國對多極世界的地緣政治愿景，以及中國將歐盟視為日益重要的合作伙伴，也為提高歐盟的知名度提供了有利的背景”。由此可見，彼時歐盟從自身地位出發，對多極化持接納立場并尋求塑造多極化。

2003年伊拉克戰爭爆發后，美歐分歧加劇歐盟內部圍繞多極化的爭論，也凸顯英法德三大國的不同立場和主張。法國總統希拉克反對伊拉克戰爭，公開主張更加多極化的世界。2004年11月，希拉克在倫敦國際戰略研究所的演講中表示“只有認識到多極化和相互依存的世界新現實，我們才能成功地建立一個更健全、更公平的國際秩序”。《紐約時報》曾報道法國和德國的多極化立場，認為多極化是法國的外交信條，報道還認為盡管德國外長費舍爾（Joschka Fischer）表示不希望與美國成為競爭對手，但日益掌控外交權能的德國總理府卻從未明確表示與法國的多極化立場保持距離。希拉克的多極化主張受到時任英國首相布萊爾的批判。針對法美分歧以及希拉克的多極化主張，布萊爾表示不希望歐洲將自己置于美國的對立面，稱這將是“危險的和破壞穩定的”，他指出法國的多極世界愿景將有不同的權力中心，并很快發展成為敵對的權力中心。

（二）全球金融危機后歐盟對多極化的戰略焦慮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歐盟范圍內的多極化辯論更加廣泛。與此前接受和塑造多極化立場稍有不同，歐盟開始擔憂多極化，重點是憂慮自身在多極化國際體系中的地位以及國際秩序可能的失范。

全球金融危機是西方的危機，暴露了超級自由主義的深層次脆弱性，刺激了關于多極化取代美國單極化的辯論。法國一如既往主張促進多極化。2014年G20峰會前，法國時任外交部長勞倫特·法比尤斯（Laurent Fabius）多次表示法國希望一個有組織的多極世界來實現穩定。當然，此時的法國對于國際格局是零極、單極還是多極亦無共識，不過都不同程度認同世界正處于多極化進程中。相比法國對多極化的熱情，德國則審慎地避免提及多極化。期間，默克爾總理鮮有提及多極化。德國甚至在其2014年對外政策評估報告中多次提及全球力量轉移，尤其是新興大國崛起對國際秩序的影響，卻未提及多極化。

與此同時，多極化在歐盟層面的討論日益普遍。歐盟一方面逐漸接受多極化現實，另一方面又焦慮其不確定性前景。2009年時任歐盟對外政策高級代表凱瑟琳·阿什頓（Catherine Ashton）表示世界正在迅速變得多極化，她強調權力不僅從舊的西方轉移到東方和南方，還從政府轉移到市場、媒體和非政府組織，表示多極化與多邊化不同，并明顯表現出對多邊化的偏好，認為多邊化才能解決時代面臨的重大問題。此后，時任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José Manuel Dur?o Barroso）多次提及多極化。他一方面表示21世紀的頭十年已見證了多極化世界的逐漸出現，認為其是一個由諸多全球和地區力量組成，還包括相關機制和組織以及強大的非國家行為體。另一方面，巴羅佐對多極化世界充滿擔憂，將其描述為更不穩定、更不可預測，用歐洲曾經的“大國協調”類比彼時的多極化，甚至提出避免在全球層面出現多極化模式。當然，除了布魯塞爾外交政策圈經常提及多極化，歐盟委員會研究總司2009年也設置了“面對多極世界”的歐洲研究項目。

此時，歐洲學術界對多極化的討論雖有焦慮，但立場相對積極。學者也認為多極化世界正在出現，頗具代表性的觀點是“相互依賴的多極化”，認為多極化的現實與“相互依賴”共同構成冷戰后國際秩序轉型的兩個基本維度。各方對“多極化”前景以及歐盟的作用觀點各異。一種觀點認為世界站在多極化的門檻上，多極化的形態還沒有被嚴格定義，歐洲應該、能夠而且必須在多極化世界中發揮作用，否則就可能被邊緣化。2010年歐洲改革中心主任查爾斯·格蘭特（Charles Grant）撰文指出多極化的兩種可能前景：一種是不同力量的“極”組成敵對陣營，類似于冷戰時期的大國對抗，這是多數歐洲國家不舒服的方式。另一種是理想的多極化，是多邊主義的多極化，并指出歐盟必須積極塑造多極化，推動其走向多邊主義。比利時學者斯萬·畢斯普（Sven Biscop）則在同年撰文表示多極化世界的未來是否導致更多競爭還是合作并不可知，面對日益多極化和相互依存的世界，歐盟需要明確的戰略。

全球金融危機后，歐盟對多極化立場經歷了從“塑造”到“焦慮”的轉變，也體現在其與主要戰略伙伴峰會的聯合聲明中。以歐印峰會為例，2000—2008年雙方的峰會聯合聲明中一直都有“多極化世界”的表述，但自2009年以后，歐印峰會聲明不再提及“多極化”，取而代之更多使用“多邊主義”。中歐聯合聲明中“多極化”的缺失，或許更能說明歐盟對多極化的焦慮立場。中國一貫主張國際格局多極化，但即使在歐盟自身對多極化持開放立場的時期，雙方聯合聲明也從未見多極化的任何表述，相比之下多邊主義幾乎未曾缺席。與此同時，“國際局勢的多極化”也從未出現在歐盟委員會主席的任何盟情咨文或歐盟的安全戰略文件中。由此可見，戰略焦慮下的歐盟應對多極化核心目標是“多邊化多極化”，甚至表現出將多極化同多邊化對立起來的態勢。

（三）多重危機驅動歐盟戰略反思多極化

事實上，自歐洲主權債務危機以后，歐盟一直未能走出經濟、政治、安全以及一體化等不同領域的多重困境。歐洲多重危機是國際格局深刻重塑的現實表現。從克里米亞危機、特朗普第一次勝選到烏克蘭危機爆發，歐盟被迫接受多極化的現實，也開始了對多極化的戰略反思。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后，德國學者弗爾克爾·佩爾特斯（Volker Perthes）撰文表示，“新興大國對烏克蘭危機的反應表明世界政治不再由歐洲發生的事情所定義，即使歐洲正在醞釀一場重大沖突。國際體系已經變得如此多極化，以至于非歐洲國家現在可以選擇追隨自己的利益，而不是感到有義務站在東方或西方一邊。”以2016年歐盟出臺的安全戰略為標志，歐盟開啟了應對多極化的反思之路，成為推動歐盟對外政策務實調整的關鍵力量。2016年《歐盟安全戰略》表示，面對更不穩定和更不安全的世界，歐盟僅有軟實力是不夠的，需要更多強調自身的利益和韌性。

與對多極化戰略焦慮階段相比，歐盟在戰略反思階段對多極化的認知出現顯著變化。與此前對多極化的排斥，甚至將其與多邊化對立起來的立場相比，歐盟對多極化呈現更加接納的立場，或者說更加正視多極化的現實。最顯著的表現是德國開始更多提及多極化，時任總理默克爾曾長期對多極化態度審慎，但2016年在面向聯盟黨年輕議員的講話中公開表示世界的多極化已很明顯，并認為德國難以成為一極，但擁有5億人的歐洲可以。在此后的多次公開演講中，默克爾都提及多極化現實。2022年烏克蘭危機升級后，德國總理朔爾茨和外長貝爾伯克（Annalena Baerbock）多次使用“多極化”描述國際現實，德國更是在其第一份國家安全戰略中明確使用“多極化”，表示“全球秩序也在發生變化，新的權力中心正在出現，21世紀的世界是多極化的，我們生活在一個日益多極化的時代”。

歐盟層面，除了領導人更廣泛討論多極化，這一概念也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歐盟官方文件中。2017年英國脫歐后，在歐盟委員會發布的《歐洲未來》白皮書中，時任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Jean-Claude Juncker）在前言中表示歐洲需要在多極化世界中發揮作用。2021年歐盟在其《戰略前瞻》報告中明確多極化的全球秩序。報告認為歐盟作為多極化世界中一個相互聯系的“全球一極”，將繼續利用其緊密的國際伙伴關系促進和平、穩定和繁榮，共同反對敵對力量和應對共同挑戰。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歐盟出臺的《安全和防務政策戰略羅盤》認為世界處于充滿競爭的多極化狀態，并面臨權力政治的回歸。2024年7月，“多極化”第一次出現在歐洲理事會決議中，意味著歐盟第一次在成員國層面共同接納多極化的判斷，盡管各國對如何應對多極化立場各異。有趣的是，隨著歐盟對多極化話語的接納，2017年以后多極化在歐印峰會聯合聲明中再次出現。

伴隨對多極化的接納和戰略反思，歐盟應對多極化的目標也出現調整。如果說在戰略焦慮階段，歐盟回避多極化，其目標是“多邊化多極化”，到戰略反思階段，歐盟應對多極化的目標是尋求戰略自主，努力成為多極化中的一極。以馬克龍的索邦演講提出維護“歐洲主權”及其后的歐洲戰略自主話語構建為起點，到2019年馮德萊恩明確提出打造“地緣政治委員會”，再到馬克龍訪華后明確提出歐洲“第三極”地位，歐洲日益接受多極化現實，并不斷調整自身國際戰略定位。2019年馬克龍在接受《經濟學人》訪談時指出，新兩極世界下歐洲面臨被邊緣化的風險，呼吁歐洲成為政治和戰略行為體，從主權、地緣政治和實力角度看待世界。2024年6月歐洲理事會決議指出，“世界變得更加對抗、交易性和不確定性。歐盟將適應不斷變化的環境，在新的多極地緣政治背景下維護歐盟作為全球戰略參與者的雄心壯志和作用。”以上所有對歐盟戰略目標的清晰表達都意味著多邊主義已不再是歐盟的優先目標，維護歐盟的戰略一極地位才是。

二、歐盟多極化認知的主要維度

歐盟多極化話語演變進程不僅反映國際格局深刻調整，還體現歐盟的特殊國際行為體身份、國際地位的變化和國際戰略的調整。歐盟的多極化認知并非僅從力量格局的視角出發，而是與一系列國際秩序根本問題相關，主要涉及“多極化和穩定”“多極化和美國霸權國際秩序”“多極化和多邊主義”以及“歐盟的國際地位”等議題，歐盟在不同時期對多極化的不同立場，與其對上述關鍵議題的認知密切相關。

（一）多極化與國際秩序穩定

“多極化是否導致混亂和失序”是影響歐盟多極化認知變化的首要變量。希拉克將多極化作為法國對外政策目標，恰是因為多極化被認為有助于世界穩定。他經常表示世界的和平與穩定只能通過多極化力量分配實現，多極化具有剛性兩極體系不具備的靈活性。在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的前幾個月，希拉克宣稱：“面對盲目國際對抗可能導致的政治混亂，法國正在參與一個多極世界的建設。”即使是對多極化持相對負面認知的薩科齊，也不認為多極化必然導致不穩定，相反會形成新的“大國協調”的基礎。同樣，時任法國外長法比尤斯也曾對多極化與穩定之間的關系持積極立場。他針對“零極世界”的混亂，表達對有組織多極世界的期待，認為法國希望采取行動推動出現一個“有組織的多極世界”。在地緣政治沖突加劇背景下，歐洲仍有觀點認為多極化并不必然導致不穩定，認為在缺乏代議機構、區域整合、有效平衡和外交溝通渠道的情況下才會出現不穩定。歐盟的價值觀能夠為新興秩序穩定作出貢獻，因為其中許多價值觀是歐盟國際認同的核心——多邊主義、區域主義、多元化、靈活性和外交，可以幫助創造穩定的多極化所依賴的規范條件。

但受自身歷史經驗影響，在多極化與穩定的關系上，歐洲主導性觀點普遍受到新現實主義理論的影響。肯尼斯·沃爾茲（Kenneth Waltz）認為，兩極體系是一個固有的穩定系統，而多極化是不穩定的，因為兩極體系可以有效地平衡權力，大國之間爭斗的機會更少，誤解的機會也更少。按照沃爾茲的理論，冷戰期間美蘇對抗的兩極結構是穩定的，而20世紀上半葉的兩次世界大戰都源于混亂的多極體系。巴羅佐曾援引梅特涅的均勢原則，表示歐洲歷史的大量證據顯示多極化戰略的危險。他認為現代歐洲歷史的悖論是為了避免帝國和霸權的出現，尋求建立多極均勢，但最終以大國的暴力競爭結束。

在國際格局深刻調整、國際秩序大轉型的背景下，歐盟強化多極化權力政治視角，忽視其規范性內涵。當前的國際政治亂象強化了歐盟的多極化不穩定論。2020年默克爾在世界經濟論壇提及多極化時，亦是強調多極化環境下，不同地區之間緊張程度上升，權力的起落帶來不確定性，會造成更多的緊張局勢。2023年德國第一份《國家安全戰略》文件明確表示國際和安全環境正變得更加多極化，越來越不穩定。當前，雖多極化日益進入歐盟及其成員國的政策文件中，但出于對多極化引發國際競爭與沖突的擔憂，歐盟普遍認為當今國際社會亂局是因多極化而起，仍很大程度上拒絕賦予多極化規范性內涵，從權力政治的維度透視多極化。2023年朔爾茨在聯合國演講中就明確拒絕多極化的規范性屬性。

（二）多極化與跨大西洋關系

由于美國在國際體系的霸權地位以及歐美特殊價值觀和利益聯系，加之歐盟的力量模式和影響力成長于美國霸權制度體系下，跨大西洋關系一直是歐洲對多極化認知不可分割的維度。一定程度上，各國對外政策中的“歐洲主義”還是“跨大西洋主義”的分野，決定其支持還是反對多極化立場。通常，歐洲主義者更傾向支持多極化以及歐盟成為多極化中的一極，但面臨來自大西洋主義者的壓力。

對希拉克來說，歐洲一體化有平衡美國霸權的意義，他希望通過推動多極化世界遏制美國危險的單邊主義和孤立主義。即使如此，為了回應歐洲范圍內的質疑，希拉克在伊拉克戰爭后也表示多極化并不是挑戰和削弱美國實力。相反，它是一種描述世界觀的方式，“跨大西洋關系應該加強”。

法國多極化立場中蘊含反對美國霸權、制約其單邊主義的規范性立場。但是，尋求對美獨立性的政策目標在歐遠未形成共識。伊拉克戰爭爆發時，施羅德雖與希拉克共同反對戰爭，但他也反對多極化的提法，尤其反對歐洲試圖建立獨立于美國的“歐洲一極”。歐盟《2003年安全戰略》出臺的一個重要背景是應對“新老歐洲”圍繞伊拉克戰爭產生的分歧，其強調的有效多邊主義一定程度上是對小布什政府單邊主義的回應。但為了平衡，該戰略仍突出強調歐美關系在建立多邊主義國際秩序以及推動全球治理中的關鍵作用。2009年面對新興大國崛起，時任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索拉納（Javier Solana）指出，“今天的世界日益分裂為系統內和系統外國家”，暗指歐美是唯一的系統內國家，凸顯雙方的共同體命運。

當前，在歐洲反思“多極化”和尋求戰略自主進程中，跨大西洋關系依然是最具爭議的問題。馬克龍清晰表達歐盟成為“第三極”的重點是避免盲目追隨美國。他在2023年訪華結束后表示，歐洲面臨的巨大風險是它陷入“不屬于我們的危機”，這阻礙了歐洲建立戰略自主性。馬克龍的“第三極”立場在歐洲引發爭議之強烈，同樣體現了跨大西洋關系在歐洲多極化辯論中的重要地位。德國第一份《國家安全戰略》中關于多極化的提法在歐洲遭到廣泛批評。有觀點認為對多極化的承諾是“弱化”跨大西洋聯盟重要性的代名詞，言下之意是，當德國談到多極化時——當法國使用這個詞時更是如此——那么首先其意圖是使歐洲本身成為一極，而不是與美國形成一個共同的極。

（三）多極化與多邊主義

對于歐盟來說，多邊主義既是目標，也是工具和價值，是歐盟身份的核心，是歐盟促進價值觀和維護利益的戰略。在多邊機制下，歐盟擁有獨特的優勢，不僅擁有超過其規模的代表性，還因為自身一體化實踐，在多邊機構中擁有更好的談判能力，助其維護利益和價值。“長期以來，歐盟及其成員國在一體化過程中，對外通過聯合國、世界銀行等多邊機制發揮超越自身實力的國際影響力。”出于自身的力量特征，歐盟一直將多邊主義作為規范和約束權力政治的機制。由此，多邊主義是決定歐盟多極化認知的決定性考量之一，在“多邊化多極化”目標受挫后，歐盟已在一定程度上將多邊主義與多極化對立起來，認為多極化會削弱多邊主義。

事實上，在法國的多極化話語體系中，多邊主義一般被視為多極化的基本要素之一。那些像希拉克一樣相信多極穩定的人，認為多邊機構可以限制霸權的權力。法國時任外長德維爾潘（Dominique de Villepin）也明確提出通過多邊主義組織管理多極化的觀點，強調多極世界必須是多邊的，而不是以威脅和對抗為手段的新力量平衡基礎上的世界。面對地緣政治競爭和沖突加劇，法國的“印太戰略”同樣體現了上述立場，“在單邊主義抬頭的國際背景下，法國的優先事項是提出一個替代性方案：在法治和自由流動以及公平高效的多邊主義基礎上建立一個穩定的多極秩序。”

面對新興大國力量上升，巴羅佐在表達對多極化引發不穩和失序擔憂的同時，也表達了對“多邊化多極化”的期待。2010年在論述“多極化和多邊主義關系”演講中，他指出非國家行為體影響力的上升稀釋了大國影響力，加上多極依賴將刺激多邊機制強化。因為，在多極依賴的大國關系中，彼此的政治穩定和經濟社會福利取決于相互合作；有序和可預見的成果需要建立國際規則；為應對全球相互依賴，需建立規范性框架。他還指出，21世紀全球治理的合法性取決于將上升的力量融入共同的國際領導力的努力中，全球力量均衡或許可能限制霸權單邊主義，但自身無法阻止不同極的單邊戰略，多極化可能是全球多邊主義的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

在對多極化進入戰略反思階段后，歐盟逐漸將多極化和多邊主義對立起來。早在2014年，有學者就指出多極化作為全球力量再分配過程，并不意味著支持多邊主義的合作體系直線發展，事實上它的反面正日益顯現，多極化讓多邊主義面臨更加危險的境地。2017年德國G20峰會前歐洲智庫學者表示當前應對國際事務，國際社會面臨兩種不同的方法，即全球治理與大國協調，換言之，是選擇多邊主義還是選擇多極化。

目前，歐洲還普遍存在將多邊主義和多極化對立的立場，認為彼此存在此消彼長的關系。換句話說，多極化的強化是多邊主義衰落或失靈的原因。2023年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Josep Borrell）在談及多邊主義和多極化問題時表示，在多極化世界中，各國愿意在戰略和意識形態上維護自己的地位，導致出現了一個日益交易性的國際體系，該體系以雙邊協議而非全球規則為基礎。這種新的多極化助長異議，導致國際體系越多極化，多邊主義越困難。

實踐中，歐盟雖然進行地緣戰略轉型，但仍希望超越力量格局視角，尋求調和多極化和多邊主義。朔爾茨指出，“我們如何確保多極世界也是一個多邊世界？我們如何才能創造一種秩序？在這種秩序中，截然不同的權力中心能夠為了每個人的利益而可靠地互動？”朔爾茨因此呼吁在多極化世界中進行更平等的全球合作，并強調“任何在多極化世界中尋求秩序的人都必須從聯合國開始”。與此同時，2023年8月，馬克龍在使節會議的演講中呼吁深刻改革全球治理體系，包括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表示除非將一些此前被排除在國際機制外的國家納入，否則只能允許替代性秩序出現，西方的體系將走向邊緣化。無論是馬克龍還是朔爾茨，事實上都跳出了多極化和多邊主義對立的視角，希望以更包容的多邊秩序應對多極化，而不是固守歐洲中心的多邊主義機制、規則和模式。

（四）歐盟在多極化世界中的國際地位

在歐盟多極化認知變化進程中，最開始或最終極的問題都是歐盟地位問題，也因此一直伴隨著歐盟多極化辯論進程。從“塑造”多極化態勢，到“多邊化多極化”，再到在多極化世界中尋求戰略自主目標，核心都是歐盟在世界舞臺上的國際戰略定位。

法國的多極化話語體系自始至終都包含法國作為大國的戰略訴求。希拉克的多極化立場有規范單邊主義和尋求多邊主義的訴求，同時也反對新的中美兩極。法比尤斯呼吁多極未來時，同樣拒絕中美兩極。他認為對歐洲和東盟等國家來說，這將導致戰略獨立性喪失，甚至在最壞的情況下，還會導致被迫在雙方之間作出選擇。馬克龍的歐洲的“第三極”主張同樣蘊含“歐洲被邊緣化”的戰略焦慮。

當前，為了應對不可避免的多極化態勢，歐洲層面幾乎就戰略自主達成共識，成為重塑其國際戰略的新定位。新的戰略定位下，歐洲一體化邏輯正從“在內部規范權力”向“在外部構建權力”轉變，一體化目標意在提高成員國在全球地緣政治競爭中的能力，提高成員國獨立于外部力量的實力。歐洲對外關系委員會在其研究報告中更明確指出，歐洲主權不是從成員國獲取，而是從其他大國，尤其是中、美、俄手中恢復其失去的主權。不是要結束相互依賴，而是要實現自主決定政策，有效進行談判以更好地融合和撬動歐洲不同的影響力，提高成員國獨立于外部力量的能力。朔爾茨2023年在《外交事務》上撰文同樣明確了多極化國際格局下，歐洲的關鍵問題是繼續成為獨立的國際行為體。

三、中歐多極化之辯

與歐盟相比，中國的多極化認知和立場更多表現出連續性和一致性。學界和官方相對一致認為世界多極化趨勢不可避免，推動世界多極化也一直是中國對外政策目標。中國的多極化認知從來就超越權力政治視角，并一直不缺乏規范維度。在中國多極化話語體系中，“世界多極化”不僅與“經濟全球化”相伴，也與“國際關系民主化”同行，更與“公正、合理的國際新秩序”不可分割。2023年12月中央外事工作會議首次明確提出“平等有序的多極化”，進一步明確了中國多極化的規范性屬性。

阿米塔·阿查亞（Amitav Acharya）曾區分“戰略性多極化”目標和“規范性多極化”目標。“戰略性多極化”與物質力量（軍事和經濟資源）有關，而“規范性多極化”尋求通過全球層面共享的規則、原則和目標來維持國際秩序。在全球層面適應來自不同權力中心的規范和做法是這一觀點所固有的。“戰略性多極化”還是“規范性多極化”或許也是中歐多極化之辯的核心問題。由于中歐在國際格局重塑和國際秩序轉型中的不同地位，加上不同的政治和歷史文化，歐盟對中國的多極化主張更多從權力政治視角解讀，并以歐洲中心視角理解，引發雙方在多極化問題上的諸多失配，尤其集中體現在“多極化是否會引發沖突” “多極化是不是意味著反美”“多極化是不是與多邊主義沖突”三大核心問題上。

（一）多極化是否必然引發沖突

盡管歐盟范圍內對“多極化與穩定”關系并沒有共識，但目前主導性立場是多極化世界充滿競爭和沖突，是不穩定的根源，并將當前國際亂象歸結于多極化發展。歐洲歷史上“大國協調”以及當前國際亂象強化了歐盟上述認知。但是歐盟的“多極化引發沖突和失序”認知基礎是權力政治。歐盟質疑中國的多極化立場亦基于此，認為中國主張世界多極化意在利用日益增加的影響力，尋求地區霸權，重塑國際秩序。早在2011年歐洲智庫報告就認為中國未來可能效仿美國在國際事務中采取實力政策。當前，歐盟更是不斷質疑中國推動多極化的戰略意圖，對中國的多極化主張有諸多誤讀。

中國的多極化立場蘊含獨立、平等、合作的國際關系基本準則。自始至終，中國的多極化立場與國際關系民主化相伴。所謂國際關系民主化，就是各國的事情要由各國人民做主，國際上的事情要由各國平等協商，全球性的挑戰要各國合作應對，核心是國際體系中大小國家一律平等，反對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1996年時任國家主席江澤民曾明確闡述中國多極化立場所蘊含的國際關系基本準則。他表示21世紀多極化格局不同于歷史上大國爭霸、瓜分勢力范圍的局面，各國應是獨立自主的。在未來的多極格局中，無論是主要大國，還是區域性國際組織，都將是國際社會中獨立自主、平等合作的一員，未來的多極體現了尊重、平等、信任和互助的國際關系原則，共同致力于國際社會的和平與發展。

隨著多極化格局深入發展，2023年習近平主席在中央外事工作會議上提出“平等有序的多極化”主張，更清晰闡明中國多極化主張的規范性追求。“平等有序的多極化”不僅重申了大小國家一律平等，反對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切實推進國際關系民主化等原則和目標，還提出要確保多極化進程總體穩定和具有建設性，就必須共同恪守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共同堅持普遍認同的國際關系基本準則，踐行真正的多邊主義的根本路徑。2024年4月習近平在會見德國總理朔爾茨時表示：“中德在世界多極化問題上有不少共通之處。多極化本質上應該是不同文明、不同制度、不同道路的國家之間相互尊重、和平共處。”顯而易見，中國的多極化強調的是多樣化制度和文明國家之間的和平共處，而并非對抗和沖突。

（二）多極化目標是否反美

歐盟認為中國的多極化目標具有反美特性，是構建以中國為中心、“去美國化”的國際秩序。事實上，中國作為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其多極化話語體系具有廣泛的包容性，超越了單純的大國視角，納入了廣泛的發展中國家維度。中國認為“發展中國家整體作為和平力量的上升”是多極化話語體系的應有之義，提升廣大發展中國家在國際社會的平等地位是核心訴求。中國不僅認為新興大國是推動多極化的重要力量，還認為歐盟、非洲、中東、阿拉伯世界以及東盟、非盟等區域性組織亦是多極化的推動力。自冷戰結束以來，國際格局經歷深刻重組，但中國始終認為多極化的世界力量中心發展，尤其是以中國為代表的廣大發展中國家綜合國力的發展壯大，極大地促進了世界和平力量的發展，是維護世界和平和促進共同發展的重要力量。

中國多極化立場的規范性追求，決定其并不以反對任何具體國家為目標，而意在反對霸權和強權，建立更為公正、合理的國際秩序。在二戰后形成的國際秩序下，最大的不公正、不合理便是發展中國家在國際秩序中的代表性不夠、話語權不足，廣大發展中國家被迫受制于人，難以獨立自主尋求自身發展道路。因此，構建公正合理的國際秩序，賦予發展中國家代表性、話語權，尤其是對自身發展模式的自主權是中國對多極化規范性追求，而并非以反對美國為目標，也無意尋求與美國類似的國際地位。

早在1996年，時任國家主席江澤民在談到多極化時就強調多極化格局下各國的相互合作及各種形式的伙伴關系不應針對第三方。2009年7月胡錦濤在第十一次駐外使節會議上公開反對所謂“中美共治論”，認為其違背了世界多極化潮流，也不符合中國主張的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面對百年變局下國際格局的深刻重塑，習近平主席明確提出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觀，是中國包容、開放、多元的多極化立場的必然邏輯結果。

（三）多極化與多邊主義是否矛盾

歐盟對多極化與多邊主義的認知經歷了“多邊化多極化”到“多極化與多邊主義沖突”的發展。在歐盟看來，今天的多邊主義失靈是因為多極化格局下，不同“極”的競爭和沖突導致共識日益難以達成，由此產生“越多極化越少多邊主義”的認知。在其中，歐盟也認為中國推動國際格局多極化的主張對多邊主義構成挑戰。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在其演講中甚至公開表示：“共產黨的目標清晰，是系統性改變國際秩序，建立以中國為中心的國際秩序。中國在多邊機構的立場，明確表明其尋求替代性世界秩序的愿景。”

但是，中國的多極化立場與多邊主義具有一致性的內在邏輯。規范性多極化，無論強調的是平等原則，還是追求的有序目標，多邊主義都是路徑。2017年1月，習近平主席在聯合國日內瓦總部發表的演講中指出，多邊主義是維護和平、促進發展的有效路徑。2018年9月，在會見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時，習近平主席指出，世界比以往更加需要多邊主義，更加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聯合國。中國多邊主義立場強調的最基本道理就是國際上的事情，要由各國商量著辦，要按大家同意的規矩辦，要兼顧各國利益和關切。其中，中國同樣強調的是主權平等原則下的各方的公正參與，反對單邊主義和霸權主義。2021年4月，習近平主席在博鰲亞洲論壇年會開幕式上提出“真正的多邊主義”理念，再次強調國際上的事應該由大家共同商量著辦，世界前途命運應該由各國共同掌握，不能把一個或幾個國家制定的規則強加于人，也不能由個別國家的單邊主義給整個世界“帶節奏”。

近年來，中歐圍繞多邊主義和多極化之爭存在多重錯位。歐洲從權力政治視角理解多邊主義式微，以歐洲中心視角強化所謂“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將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大國影響力的上升視為多邊主義的挑戰。但是，多邊主義面臨的深層次挑戰并非源于此。當前多邊機構合法性面臨的首要問題是代表性不足。目前，普遍的問題是西方國家的超比例代表性問題，相比之下許多發展中國家的代表性顯著不足，從根本上損害其合法性基礎。而平等的代表權恰是中國平等、有序多極化的目標。再者，多邊機制的有效性長期受到美國為代表的單邊主義和霸權主義的侵蝕，而反對單邊主義和霸權，建立公平、公正的國際秩序也是中國多極化的規范性目標。最后，在代表性和有效性同時缺位情況下，多邊機構的國際認同也日漸不足，即使那些長期對多邊主義持支持立場的國家也日益認為國際機構無助于政策目標的實現。由此，多邊主義正面臨來自歐美國家內部的質疑。

四、多極化格局下中歐多邊合作

中歐關于多極化和多邊主義的認知存在分歧，但也有相當程度的共識。事實上，中歐雙方的多極化話語體系都蘊含著規范性追求，包括反對霸權主義、單邊主義和倡導多元化以及平等合作等。歐洲一些學者談到了建立在相互尊重、多元化和承認不同觀點基礎上的多極秩序，因此，這種秩序不會以沖突為標志，而是以共存為標志。德國總理朔爾茨表示世界需要一個多極化的格局，新興國家的作用和影響值得重視，德方反對搞陣營對抗，政治家有必要為此負起責任。在多極化格局日益深化的當下，歐盟雖已校正“多邊化多極化”戰略目標，從地緣政治視角尋求戰略自主，歐盟仍反對單邊主義、“脫鉤斷鏈”、新冷戰，總體上依然擁抱多邊主義，主張更開放的全球合作，尤其是在全球治理領域賦予發展中國家更多代表權問題上持開放立場。歐盟的基本立場和中國主張的平等、有序多極化的追求無根本沖突，共同統一在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體系、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際秩序、以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為基礎的國際關系基本準則目標中。

盡管中歐關系經歷起伏，但雙方加強多邊合作一直是戰略共識。中國對歐政策長期保持穩定，支持歐洲一體化，認為歐洲的發展壯大有利于多極化世界的和平、穩定和發展，“中國對歐政策將保持長期穩定，始終視歐洲為多極化世界中的獨立一極”。習近平強調，中國和歐洲是國際上兩大重要力量，是世界多極化、經濟全球化進程的重要參與者和塑造者，擁有廣泛共同利益，首要的就是共同維護多邊主義，維護聯合國的地位和權威，維護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體系。歐洲方面，以2003年《成熟的伙伴關系：中歐關系中的共同利益與挑戰》為標志，歐洲明確了雙方伙伴關系中的全球戰略維度，將推動全球治理中的共同責任作為未來中歐關系的首要目標。盡管2019年歐盟對華出現“伙伴、競爭者和對手”三重定位，但是，歐盟深刻認識到面對全球性挑戰，中國是不可或缺的伙伴。在歐盟《中歐戰略展望》文件中，歐盟首先明確的是雙方合作支持有效多邊主義和應對氣候變化，并認為中國是歐盟應對國際和全球挑戰的戰略伙伴。長期以來，加強多邊合作幾乎體現在雙方所有的峰會聯合聲明中，特別是在面臨特朗普第一任期的單邊主義威脅時，雙方共同發出維護多邊主義的戰略共識，彰顯了中歐作為兩大力量、兩大市場和兩大文明的全球性戰略影響。

中歐多邊合作同樣具有實踐基礎。在中歐關系歷史上，雙方不乏圍繞多邊議題的密切協調與合作，包括全球氣候變化治理、伊核協議以及世界貿易組織改革等。氣候變化問題上，盡管由于發展階段不同，雙方在國際氣候談判問題上存在分歧，但在國際排放格局變化和內部政策變化雙重作用下，中歐分歧縮小、共識擴大，已成為推動建成國際氣候治理統一框架的重要行為體，對氣候變化機制發展作出最大貢獻。《伊核協議》是中歐在全球安全治理議題上加強多邊合作的重要案例，其中有成功的經驗，也有失敗的教訓。在特朗普退出《伊核協議》后，中歐共同維護協議顯示了雙方共同反對美國單邊主義的戰略共識，但也凸顯了在美國單邊主義和次級制裁威脅下，維護多邊主義道阻且長。在維護多邊貿易機制上，中歐分歧并沒有阻止雙方的協調。尤其是在特朗普第一任期采取一系列單邊經貿舉措背景下，中歐不斷聯合發出支持全球化聲音，攜手設立多方臨時上訴仲裁安排作為解決貿易爭端臨時機制，以應對WTO爭端解決機制上訴機構停擺困局。

當前中歐多邊合作正受制于意識形態藩籬和過度地緣政治化思維困擾。近年來，歐盟對華認知日益朝向“制度性對手”定位，且該定位外延日益擴展。2021年4月博雷利在歐洲議會就中國問題發表演講，強調與中國合作應對挑戰的重要性，但也突出了中國作為制度性對手的一面。同期，馮德萊恩和博雷利聯合就對華政策評估向歐洲理事會報告時指出，“中歐有根本的分歧，無論是經濟制度、管理全球化、民主和人權以及如何與第三國打交道。”在地緣政治競爭和沖突視角下，歐盟不僅從實力政治出發，理解中國的多極化主張和多邊主義立場，還從“模式之爭”“秩序之爭”出發，認為中國是國際秩序修正力量。應對多極化格局，歐盟嘗試構建更為靈活的多邊主義，擴大與所謂“志同道合”國家伙伴關系，充滿意識形態色彩，限制了雙方多邊合作潛能。事實上，中國的諸多倡議，無論是“一帶一路”倡議還是“三大全球倡議”，都為中歐多邊合作提供了新機遇，但這要求歐盟超越競爭和沖突視角，回歸合作、多元、開放、包容的多極化和多邊主義立場。

【責任編輯：寧團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