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石黑一雄在小說《別讓我走》中通過展示克隆人成為廢棄物,表達了對一種偶然生成、開放的共同體的想象。克隆人作為器官捐獻者,被生產、消費和廢棄,成為難以降解的白色垃圾,然而這些難以粉化的廢棄物卻以偶然的方式涌現、飄浮,甚至聚合,沖擊著自然人共同體劃定的潔凈和健康邊界,挑戰著邊界、區分和樹狀的霸權邏輯,表現出一種塊莖化、去中心、延展的共同體理想。生產和消費的邏輯看似掌控了技術對生命的復制,但生命卻在徹底的異化和物化中生成新的突觸,有了新的連接可能。石黑一雄不僅描繪了一幅資本主義對一切進行消費的暗淡未來圖景,更是從深淵中發現了社會形成共同性的新可能。
[關鍵詞] 石黑一雄;《別讓我走》;廢棄;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獻編號] 1002-2643(2025)01-0090-10
Wasted Life and Community in Never Let Me Go
ZHANG Xiul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Abstract: In Never Let Me Go, Kazuo Ishiguro expresses his imagination of an accidental and open community by showcasing how clones become waste. As organ donors, clones are produced, consumed, and discarded as white plastics that is difficult to degrade. However, these difficult to pulverize wastes unexpectedly emerge, float, and even aggregate, challenging the clean and healthy boundaries defined by the natural human community, resisting the hegemonic logic of boundaries and distinctions, and exhibiting a rhizomatic, decentered, and expanding ideal of community. The logic of production and consumption seems to control the replication of technology on life, but life generates new connections in complete alienation and objectification. Kazuo Ishiguro not only depicts a bleak future of capitalism consuming everything, but also discovers new possibilities for the formation of commonality in society from the abyss.
Key words: Kazuo Ishiguro; Never Let Me Go; waste; community
1.引言
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 2005)以20世紀90年代末或然的英國為背景,講述了克隆人照護者凱西在即將成為捐獻者時回顧過去的故事。最多四次捐獻后,所有的克隆人都會走向死亡,凱西對過去的回憶,可以說是對克隆人生命歷程的回顧。以往的研究多關注克隆技術的倫理、法律、克隆人的情感、記憶等問題①,這些問題集中于克隆人的出現和存在,卻忽略了其終結的意義。維克多·賽奇(Victor Sage)將克隆人看作“沒有未來,沒有社會可加入的奴隸”,認為他們的潛力完全被其未來的缺失所折斷(2011:43)。李姬恩(Ji Eun Lee)從后殖民的“模仿”出發指出克隆人無法成年的扭曲成長歷程“不是一種破壞的力量,而是一種創造性的基礎,在這個基礎上,失落可以作為一個建構性實體涌現”(2019:273)。一些研究批評了克隆人的順從和盲目忠誠,但越來越多的研究注意到了他們作為創造性和能動性主體的力量。如申奈美(Nami Shin)從小說中克隆人集體前往沼澤地觀看一艘擱淺船的經歷入手,將受到環境剝削的英國濕地與被強制捐獻器官的克隆人在社會上的孤立空間進行了平行解讀,闡述了凱西和她的克隆人朋友們如何在邊緣的空間對社會進行批判,并重新想象共同體和重建歸屬感。這些研究為重新審視小說中邊緣化生命的共同體構建奠定了基礎。李維屏指出,“應考量作家在書寫共同體過程中的美學選擇與各種外在于文本的因素之間的雙向互動關系”(2022:77)。本文嘗試從克隆人的商品化、消費和廢棄入手,闡述其能動力量實現的途徑,以及建構共同體的可能性。克隆人被認為是受到剝削的奴隸這一點已得到研究者廣泛認同②,但學界對于克隆人如何被剝削,以及如何回應這種剝削卻著墨不多。新物質主義(New Materialism)關于物之活力、能動和關系連接的研究為重新審視被物化的克隆人提供了新的契機。克隆人被生產出來,在黑爾舍姆被養育,以捐獻的名義被消費,在“完結”后像廢棄物一樣四處飄浮,或被沖刷到海岸,其生命周期與資本主義的商品有很大相似,但也存在巨大的差異。這些難以降解的白色垃圾最后以看似偶然的方式相遇在廢棄場,糾纏在一起,展現了一種溢出的、涌現的、生成中的生命連接方式。這種對社會連接去中心的、漫溢和延展式想象,可以說是石黑一雄試圖展現的共同體建構方式。
2.垃圾與生命的廢棄
《別讓我走》中克隆人的生命象征性地終結在垃圾場。垃圾、廢棄是理解這部小說共同體書寫的重要意象和隱喻。小說中,當得知克隆人湯米的生命因器官捐獻“完結”(complete)后,凱西獨自一人驅車無意中來到了一片田地。那里鐵絲網圍欄上掛滿了垃圾,“糾纏在上面,就像是海灘上看到的那些廢棄物:其中許多東西想必被風刮了很遠,飛了不知多少英里,終于到了這些樹和圍欄這里才停下”(Ishiguro, 2005:282)。③圍欄圍住的廢棄場象征著被遺棄的黑爾舍姆,即克隆人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而飛了很遠后掛在圍欄上的垃圾,則象征著被廢棄的克隆人。他們被使用和消費,最終被遺棄。但他們卻像塑料垃圾一樣,無法被降解,無法完全消失,而是掛在圍欄上,堆在垃圾場。這片垃圾收容所與黑爾舍姆之間的關聯在凱西的想象中得到了進一步加強:“我半閉上眼睛,想象著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從童年時代起所有失去的一切都會被海水沖刷上來”(282)。作為記憶的承載者,凱西和其他克隆人曾經被剝奪的一切,如今以垃圾的形式被沖上了海岸,她甚至想象著從那里走來了湯米。可以說,小說中出現的白色垃圾和廢棄的生命,成為理解小說的一個切入點。
垃圾、廢棄物的含義似乎不言自明,然而被丟棄和剝離之物具有廢棄的語義卻是現代的發明。“廢棄”(waste)一詞來源于拉丁語“vastus”,最初意指荒野或空地,也暗指“揮霍、浪費”。人類丟棄無用物品的行為古已有之,但垃圾成為生活重要部分則與工業化和城市化的發展相伴而生。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和消費過程中失去使用價值的商品被視為廢物,與排泄物相提并論。廢棄與現代社會、資本主義經濟、城市化和管理體系緊密相關。小說中克隆人的一生與廢棄物經歷的周期極為類似:被生產,消費,然后被廢棄,成為飄浮的垃圾。克隆人首先是應人類“為了滿足醫療科學的需要”(256)而被制造出來。作為黑爾舍姆的管理者和監護人,埃米莉小姐稱克隆人為“可憐的創造物”(creatures)(267),明確揭示了人類與克隆人之間制造與被制造的關系。雖然以埃米莉為代表的人類自以為是地宣稱“我們向世界表明了,如果學生養育在人道和有教養的環境中,那么他們就有可能成長為和任何正常的人類一樣敏感和聰明的人”(256),但她預設了克隆人不健全的前提。她使用“創造物”“試管中的陰暗物質”(shadowy objects in test tubes)等稱謂表明,克隆人是與人類范疇不同的物。人類建構了一整套控制系統,將克隆人圈在類似黑爾舍姆的封閉場所進行“養育”直至能夠捐獻,在最多四次捐獻后宣告其“完結”和廢棄,完成整個生產—消費—廢棄的流程。
雖遵循與物質商品相似的復制邏輯,但克隆人是從“廢物”(trash)復制而來,暗示出他們在“完結”后不僅要像垃圾一樣被厭棄,還要像怪物一樣被恐懼。克隆人露絲說,“我們是從廢材復制來的。吸毒的、賣淫的、酗酒的、流浪漢,也許還有罪犯,只要不是變態就行。這才是我們的來源。”(164)“如果你想去找原型,如果你認真想去找,就得去陰溝里找。去垃圾堆里翻。去廁所里找。那才是我們這些人的出身之地。”(164)露絲使用了“trash”“gutter”“rubbish bins”“toilet”這些與垃圾相關的詞匯,以及“junkies”“prostitutes”“winos”“tramps”等被社會視為廢物的人群。很明顯,在一定的分類體系下,作為物的垃圾和作為社會鄙夷的人群在語義上不無相似性,都是被拋棄、遭排擠、被邊緣化的。人類界定“廢棄物”這一行為的背后,隱藏著一套秩序井然的分類體系,是價值賦予、轉移和剝奪的流動。垃圾被認為沒有價值,因而被棄置,被消除。歷史學家蘇珊·斯特拉瑟(Susan Strasser)指出,“垃圾是通過分類創造的”,“沒有本質上垃圾的東西”(1999:5)。小說中的克隆人被塑造為純粹的器官供應者,他們的價值僅限于此,體現了通過賦予或剝奪價值來定義個體地位的主題。但與普通商品不同,克隆人的生命屬性使其成為雙重意義上的垃圾:其原型被厭棄、被邊緣化,他們自身也是受人恐懼的對象。對于這種為滿足特定群體的特殊需求而制造出來,但卻令制造者本身不安和恐懼,甚至威脅其存在意義、活生生的有機物,消耗完畢立即廢棄似乎是唯一“理性”的方式。
通過物理隔離實現空間上的邊緣化,是將克隆人區分出來、進而對其進行使用和廢棄的前提。正如斯特拉瑟所指出,“排序和分類有一個空間維度:這個去這里,那個去那里”(Strasser, 1999:6)。小說中克隆人存在過的所有空間,無論是黑爾舍姆,還是村舍、醫院,都處在隔絕的空間中。人類處理垃圾的歷史表明,物理意義上的邊緣化對于垃圾制造是至關重要的(Strasser, 1999:7)。從最初丟到家門外、大街上,到運往貧困國家或地區,都說明了這一點。小說中克隆人的邊緣社會地位與其在英國偏遠的地理環境密切相關。黑爾舍姆所在的諾福克位于英格蘭東部,毗鄰北海,歷史上是一片平坦空曠的沼澤地。埃米莉小姐上地理課時會在黑板上掛一幅大地圖,旁邊豎起一個畫架,每當講解地圖上的某一地點,她便會轉向畫架展示一張相應的照片。這些照片充實著人和物,是學生們認識世界的主要窗口,但在講解諾福克時卻沒有照片展示。格羅斯(S. Groes)認為之所以將這片“空曠的、毫無特色的”(216)東安格利亞稱作“無處之地”(nowhere),是因為“要是有這樣的展示,克隆人就能辨認并確定那些針對他們的犯罪現場了”(2011:216)。事實上,這塊位于英格蘭“失落之角”(a lost corner)的地方還與黑爾舍姆三樓的“失落之角”相呼應,暗示出其作為所有“失物”匯集之地的含義。“所有的失物都堆放在那里;如果你遺失或是找到了什么東西,你該到那里去。”埃米莉也說過,“諾福克是英格蘭的‘失落之角’,在英格蘭撿到的所有失物最后都會被送到那兒”(65)。“失物”(lost property)也暗示了克隆人的物屬性,而非人的身份。從生理上看,似乎克隆人是原型的一部分,隸屬于后者,但卻將其丟在了諾克斯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借助于對空間的操控,克隆人不僅被歸屬為物,更因此有了被消費和廢棄的邏輯可能。
隔離與區分創造了邊界,而邊界是構成或摧毀共同體的條件,導致克隆人被排斥在自然人共同體之外。克隆人是自然人身體的延伸但卻無法進入身體的范疇,處在其身體之外又無法與之完全割裂。在身體所隱喻的共同體中,克隆人恰切地展示了邊界的社會含義。高等的頭腦用來思考和禱告,低等的器官處理身體排泄。人體的“出口”、身體的孔洞、排泄物等,被結構性地界定為危險和不潔,具有污染性,因而被邊緣化,受到排斥和厭棄(道格拉斯, 2008:150-155)。“骯臟并不是它自身的一種性質,它只適用于與某個邊界相關的東西,并且尤其是代表著從該邊界掉落的客體,即代表著骯臟的另一邊,它是一個邊緣。”(克里斯蒂瓦, 2001:99)人類共同體內在地存在一種分隔或禁止的機制,通過設置例外將一部分人排除出去而完成。“是人類的設計在想象中將秩序的景象與世界的無序,將骯臟與純凈結合在一起。思想首先修剪整理世界的意象,這樣真實的世界就可以因循此意象得以秩序化。一旦世界的意象得以修整,世界本身的秩序化……不可避免。”(鮑曼, 2006:13)這種對出自身體,排出身體外的東西的恐懼隱喻了人類對邊界的焦慮,而這種焦慮在復制人類細胞而生成的克隆人那里達到了極致。作為身體的殘余物,克隆人位于社會結構的邊界,處在薄弱的邊緣地帶,威脅著共同體的穩定。
3.用完即棄與生命的消費
在生產、消費和廢棄克隆人生命的背后是資本主義和消費主義的邏輯。將器官作為禮物獻出掩蓋了克隆人器官經濟中的商品交換本質,使得器官商品化變得十分隱晦。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強調了禮物交換的動態性,將其看作商品流通的一種特殊形式(1977:1-15)。阿帕杜萊(Arjun Appadurai)也指出,將禮物和商品簡單對立忽視了二者之間的許多共同點,過于強調將商品看作某種實在的物,又傾向于忽略禮物交換中的資本主義算計和非人性化(1986:11-13)。這為理解《別讓我走》中克隆人器官捐獻背后的商品交換提供了視角。小說中,克隆人表面上在黑爾舍姆成長,成年后參與“捐獻”,實則是作為治療型克隆人被制造,其身體被培育至成熟,然后器官被用于替換人類損壞的器官,最終身體被遺棄。這一過程揭示了克隆人作為商品被生產、消費和廢棄的鏈條,而“捐獻”這一概念則掩蓋了這一真相。石黑一雄通過這一設定,以一種看似極端卻貼近現實的手法,探討了生產—消費—廢棄的循環,揭示了一個陰暗的未來,表達了對后人類時代消費主義的深刻憂慮。
“用完即棄”這一理念深刻反映了西方社會長期以來構建獨立主體、將物品工具化并肆意支配的思想史。物品在這一歷程中是從屬性的和用完即棄的。為應對1932年的經濟危機,伯納德·倫敦(Bernard London)在《通過計劃性報廢來結束蕭條》(“Ending the Depression Through Planned Obsolescence”)中提出,通過無限量生產和強制消費來解決經濟蕭條。他認為現代技術和科學的應用已極大提升了生產力,經濟問題的核心已從生產轉向消費。倫敦提議政府設定所有產品的法定壽命,以此平衡生產和消費,促進就業。他主張,一旦物品過時,繼續使用應被征稅。如燈泡的持續使用超過五年,汽車超過五年,建筑超過二十五年均應視為非法。倫敦認為此措施可確保經濟穩定,并將商品的生命周期類比為人類壽命,認為應像征召士兵般“征召”過時物品進行銷毀,以拯救國家于經濟混亂(qtd. in Brown, 2015:23)。盡管“計劃性報廢”概念廣為人知,但其背后人與物的類比卻較少被深入探討,事實上正是在這種邏輯下,“用完即棄成為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Trentmann, 2017:95)。克隆人最多捐獻四次便會死去,暗示出“用完即棄”以及它作為消費品被計劃性報廢的本質。對新奇事物不計后果的追求催生一種輕率、冷漠的浪費。甚至為滿足新奇心理而想方設法侵入人類的自身,導致對自身器官的新奇,而新奇感轉瞬即逝后就產生厭棄。似乎整個人類,連同人類對自身的復制,都在不斷加速的技術復制中走向廢棄。
克隆人作為一次性用品被設計、生產和消費,體現了快速消費文化的冷酷邏輯。為加快商品在市場上的流轉速度,制造更多的消費需求,縮短其使用周期成為基本策略。隨著世界發展急劇加快,物品過時和廢棄的速度也會接近極限速度(Toffler, 1971:326, 362-363)。克隆人的器官捐獻行為,通常不超過四次便宣告了他們的“報廢”。現代的回收體系試圖掩蓋快速生產—消費模式背后的資源浪費和道德責任。在所有類型的垃圾中,白色塑料占比最高,但回收利用率卻最低;其他途徑或許能夠把垃圾轉化為價值,但都不是真正的回收(Trentmann, 2017:652)。小說中,被廢棄的克隆人被比作白色垃圾堆積在廢棄場,可以說象征著資本主義生產—消費—回收再利用神話的破滅,揭示了其欺騙性,也預示了從內部爆發危機的可能性與潛在的革命性。
制造、消費和廢棄一次性消費品的整個過程中,除了構建再循環的神話來掩蓋其自身危機外,還將“浪費”的話語和環境危害的罪惡感轉嫁到商品本身的瑕疵上,從而為生產者和消費者開脫。克隆人的器官捐獻能力各異,有的能多次捐獻,有的一次即“完結”。然而小說中的生產者和消費者是缺席的,引發這種大量的一次性快銷品的源頭是隱匿的,對器官的消費也是不可見的。克隆人的快速死亡被歸咎于個體的不足,仿佛是他們自身的瑕疵導致了其被廢棄的命運。但對于為何會出現這種瑕疵,為何部分克隆人如此短命,沒有人為此負責。最高的設計者是隱匿的、不負責的、不作為的。克隆人被快速消費和廢棄,僅僅是因為克隆人個體的問題,就像湯米無法按照人類的標準進行藝術創作,而其他克隆人就可以,就被認為是湯米應當為自己負責。這種邏輯的便捷之處在于可以輕易地為廢棄克隆人找到合理的借口——他們在捐獻中沒能挺過去,所以死了,完結了,被永久廢棄了。過量生產、過度消費背后真正的運作機制在小說中被刻意避開。
《別讓我走》中人類復制自身以滿足自身的消費欲望的悖論反映出深藏于資本主義內部的毀滅危機。人類作為器官的消費者,復制自身并對其進行消費,以滿足永遠無法滿足的欲望。在這個意義上,消費者將自身及其衍生品商品化,供自身消費,就像貪吃蛇吃掉自己的身體一樣,是欲望驅使著不停延續的行為;而自身作為被消費的商品,本質上并不具有實用的價值。小說中克隆人中因湯米的胳膊受傷引發了一個關于捐獻的“笑話”,被稱作像“拉鏈一樣裂開”(unzipping),恰切地展現了器官消費的悖論。“當捐獻的時刻到來時,你就在自己身上裂開一點兒,一個腰子什么的就會溜出來,你就可以把它給人了”。凱西說這個笑話并不好笑,反而很倒胃口,“你拉開一個口子取出自己的肝,把它扔到什么人的盤子里”(86)。克隆人并不在乎拉開個口子,把器官給什么人,關鍵是那些“吃掉”盤子中肝臟的人就像食量驚人(unbelievable appetite)的加里一樣,“幾乎整張桌上的人都讓自己‘裂開’一點口子,取了點什么堆在加里的碗里,而他仍舊堅定不移地往自己肚子里填食物”(determinedly stuffing himself)(86)。“stuffing”一詞暗示出對物化器官的吞食,并且這種無止境吞食的欲望是非理性的、毫無理由的。在消費社會,欲望被制造,并被滿足,永不停止。人類克隆自身的欲望表面上看來源自對疾病和死亡的恐懼,然而制造器官以滿足對死亡威脅的抵制本質上是虛假的,小說并未提及那些獲得器官的人擁有了健康,獲得了永生。敘事上的這個虛空折射出了無限制消費行為的虛無性。這種違背自然規律的消費符碼無止境延伸,最后只能走向一個將一切吞噬的黑洞般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小說映射的這種消費主義可以說正裹挾著人類走向深淵,而展現出的卻是幫助人類獲得永生的幻象。
4.偶然與糾纏的共同體
在物化的過程中,生命的“光暈”不會消失殆盡。“商品是具有特定社會潛力的物品”(Appadurai, 1986:6)。正如越來越多的研究發現了物的能動性和活力,小說中的克隆人也無法被完全抹除其原型作為人類的痕跡,不可能完全成為單一功能的器官捐獻者。他們在完結后隨風飄蕩,會遭遇諸多可能,并有可能會聚在一起。在將物設定為單一功用、將克隆人設置為單一的捐獻者的確定論和必然論邏輯中,成為商品的物在完成單一功能后可能堆在垃圾場,而克隆人在完成捐獻后也可能聚集在田間地頭,以偶然性挑戰資本主義發展中的霸權邏輯。同時,克隆人廢棄物的聚集還為一種開放的共同體創造了可能。可以說,石黑一雄通過彰顯被廢棄之物的能動性,打開了共同體建構的新的可能途徑。這種共同體無視邊界,以偶然的方式創建,隨時處在打開的狀態,迎接新的聚合的可能。
復制技術把被復制的對象從傳統的統治下解脫出來,用眾多的摹本代替了獨一無二的存在,并賦予復制品以前所未有的解放能量。作為對人的復制,克隆技術也有可能將生命從傳統領域的局限和權力結構中解脫出來,取代自然人類原作獨一無二的魅影,獲得難以預料的能動性。技術在這個意義上將“世界萬物皆平等的意識”增強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以至于它甚至用復制的方法從獨一無二的藝術作品中提取這種力量。與自然分娩的生產物不同,克隆人是被技術復制的,呈現出了與傳統手工藝術品不一致的力量。小說中自然的人類對技術復制的人類的恐懼和貶斥,與其說指向了人類自身,不如說是對技術剝離人類本真性、消除其千萬年來借助儀式和宗教所制造的魅影的恐懼,折射出一種弗蘭肯斯坦式的焦慮。正如小說中露絲所說,如果你問那個女人:“‘對不起,但是您知道您的朋友曾是克隆人的原型嗎?’她會怎么說?她會把我們扔出去。”(164)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在《擬像與仿真》(Simulacra and Simulation)中指出,克隆人“是一個想象中的形象,就像靈魂、陰影、鏡像,像主體的對立面一樣縈繞著他,使主體既是其自身,卻再也無法與自身相像,這種縈繞如同死亡,微妙且始終被逃避”(1994:95)。然而,克隆人與原型并不同,湯米在這次談話后對凱西說,“我們的原型什么樣,和我們一點關系都沒有,凱西。絕對不值得為此不開心”(166)。人類和原型恐懼克隆人,但克隆人卻并非如此。
克隆人的“活性”(vitality)不僅體現在“完結”前所蘊含的解放性力量上,更體現在被廢棄之后的漂浮和移動的隱喻中。小說中湯米“完結”后,凱西在一片垃圾廢棄場看到別處飄來的垃圾,想象著湯米從地平線走來。在理論家貝奈特(Jane Bennett)看來,物,無論是植物或者動物等有機物,還是金屬、塑料等無機物,甚至垃圾、瓶蓋等廢棄物,都在“振動”(vibrate),在遇到其他物時會移動和重組,會相互產生影響。在她看來,“活性”不僅指“物介入或阻礙人類意志和設計的能力”,還指“作為具有自身軌跡、癖好或傾向的準代理人或力量”(2010:viii)。他們拒絕被降解,被粉化,被消失,沒有被徹底無差別化,而是保持著獨特的活力,有自己的行動軌跡和傾向性。“在全世界的海洋中,每平方千米水域就有約1.8萬片塑料制品在‘暢游’。”(Trentmann, 2017:622)與這些塑料垃圾一樣,象征克隆人的廢棄物無法被徹底清除,無法再生,而是漂浮在空中,被海浪沖上海岸。人類試圖將用完的克隆人排除在共同體之外,但后者被廢棄后卻拒絕被清除,而是持續存在于共同體中(道格拉斯, 2008:195-196)。
更重要的是,垃圾化的克隆人對自然人共同體的挑戰是以偶然的聚合方式來實現的。物因聚合而獲得了集體的能動性。在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瓜塔里(Pierre-Félix Guattari)那里,聚合(agentement)既有匯聚,也有裝配的含義(2000:175-176)。布萊恩·馬蘇米(Brian Massumi)將其譯為英語“assemblage”,后者包含了一系列含義,包括“安排、處置、裝配、組合、排序”(to arrange, to dispose, to fit up, to combine, to order)(Law, 2004:41)。它暗示一個正在進行的過程(process),而不是一個靜止的狀態。“聚合作為一個可識別的行動和辯論領域,不斷將異質元素聚集在一起”,這些元素包括“人類、材料、技術、組織、技術、程序、規范和事件的安排,所有這些都具有在集合內部和外部發揮作用的能力”,以及“物質上的異質性、實踐性、涌現性和過程性”(Baker amp; McGuirk, 2016:428)。拉圖爾(Bruno Latour)指出社會是一種臨時的、不斷重組的聯結,而不是固定不變的實體,其中不僅包括人類之間的互動,也包括各種物質實體、技術和符號構成的網絡所實施的行動(2005:1, 4-5)。在不斷的重組和再裝配過程中,差異元素與不協調者以異質的方式連接在一起,形成模糊的集合、塊莖類型的多元體,猶如德勒茲的千高原般,此起彼伏、峰巒疊嶂。它在流動中繁復,增殖,或裂變、消散,沒有定型和中心。小說中白色垃圾再次聚合,可以說隱喻了一種新的社會性生成,而正是偶然性促成了這種生成。白色垃圾匯聚在垃圾場是偶然的,無法事先確定的,它們飄浮的經歷和相遇的時機也是偶然的。如果說它們的存在挑戰了以健康、潔凈為標準的共同體,那么這種偶然性卻使得任何想要保持健康和潔凈的努力時刻面臨著威脅。垃圾什么時候會飄來,會有多少垃圾一起來,都難以確定,但卻時刻存在著一種來臨的可能。這來臨無法預測,卻無從抵擋。潔凈的共同體除了接受之外沒有別的選擇。這迫使封閉的共同體保持開放的姿態。任何關閉都預示著開放的可能,任何對封閉的企圖都包含了打開的契機。
但這并不意味著隨機主義。看似巧合的聚合,實際上是一種必然的糾纏。小說中象征“完結”后的克隆人的垃圾被廢棄場的圍欄捕獲(capture),看似偶然,但正如物理學中一個物體被另一個物體的引力或者其他力場捕獲并開始圍繞其運動一樣,白色垃圾在“飛了不知多少英里”后被“樹和圍欄”的力場捕獲,開始糾纏在一起(all sorts of rubbish had caught and tangled)(282)。在量子力學中,兩個或多個粒子的量子態即使被分割很遠的距離,也以某種方式相互關聯,以至于一個粒子的狀態不能獨立于其他粒子的狀態來描述。與經典物理學中的局域性原理相悖,粒子相互糾纏的方式擺脫了距離的限制。這為理解物質之間的關系提供了啟示。垃圾如何被圍欄捕獲,如何被沖到海岸邊難以預見,不能以科學理性的方式解釋,但也不能簡單以神秘的玄學理解,只是這種方式超出了人類理性的范疇。小說中,凱西稱,“只要我等得足夠久,田野對面的地平線上就會出現一個小小的身影,然后逐漸變大,直到我看到那是湯米,他會向我揮手,甚至會喊我。”(282)等待便可以再次見到湯米,而凱西來到這里也并非事先安排。這一切都暗示了凱西和湯米以這樣的方式再次相遇(encounter),再次發生連接,是一種偶然。從這個視角來重新審視克隆人“完結”前后對聚合的重視,不難發現當中蘊含一種非傳統的共同體架構方式。小說以瑣碎的方式講述了若干克隆人的生活經歷,但最困擾他們的問題,與其說是作為治療型克隆人捐獻器官的悲劇命運,不如說是他們之間,以及他們與自然人之間的關系與連接。事實上,無論是凱西,還是露絲或湯米,都最為珍視彼此的友誼。與人類建立友誼的諸多局限不同,克隆人以獨特的方式展現了一種新的建立連接的方式,也為一種開放的、涌現的、延展的共同體建構提供了啟示。
注釋:
① 國內相關研究參見安婕(2021)、李丹玲(2016)、晏凱和張和龍(2020)等。
② 杰德·埃斯蒂(Jed Esty)認為,維多利亞晚期和現代主義小說中描述的永遠被困在“停滯的發展”中的年輕人形象,隱喻了從帝國時代開始,全球資本主義邊緣殖民地被破壞的非線性現代性模型(2012:21)。他還指出,帝國時代的不均衡發展問題一直持續到今天,尤其是在二戰的英語文學中。李姬恩則將石黑一雄的克隆人直接稱作“非發展的”“被殖民者”(Lee, 2019:272)。維克多·賽奇則將克隆人稱作“受奴役的階級”(Sage, 2011:41)。
③ 引自Ishiguro (2005)。以下出自該著引文僅標明頁碼,不再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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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翟乃海)
收稿日期:2024-07-01;修改稿:2024-09-17;本刊修訂:2024-11-27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英國文學的命運共同體表征與審美研究”(項目編號:19ZDA29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張秀麗,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學。電子郵箱:xllczhang@hotmail.com。
引用信息:張秀麗.《別讓我走》中廢棄的生命與共同體[J].山東外語教學,2025,(1):9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