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涼水河之晨
1" 河水漫過汀步
河水漫過汀步,藍藍的水藻
拂過我光滑的腳面
在一種情緒遭到破壞之前
請容許我再逗留一會兒
看看清澈明亮的水
和水中的餐條魚
哦,那些優(yōu)游的餐條魚
完全不顧流水的方向,不在乎
一個強迫癥患者的視覺感受
它們橫沖直撞,如散兵游勇一般
我要給它們整出一個
像樣的隊形,然后操練它們
我要從那隊伍里,遴選出
一個領隊,一個有執(zhí)行力的王
我以為找到了,但半分鐘后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
——它們模樣相同,無法分辨出
個體與整體,零數和整數……
他們沒有一個不想著當逃兵
河水漫過汀步,水光
在我的瞳仁間閃動、沉淀
某一時刻,我仿佛聽見
一個理性的聲音,由無序到有序
不知是發(fā)自水中之魚
還是內心之我
2" 小野鴨
見我來到,那只拳頭大的小野鴨
屁股朝天,一猛子扎入水中
1分58秒——它在十幾米遠的地方
重又探出頭來,且不無得意地
把脖子揚了幾揚,扭了幾扭
好像在說,我的本事,你瞧見了?
我該怎樣回答呢?
在像它這樣光屁股的年齡
我可以潛入河底
1分59秒!
——小野鴨在涼水河,我在
800公里外的澥河
3" 水上的面孔
清淺的水中有游魚無數
有游魂無數
水面和水底,時時匯聚起
各種存在和勢力——
太陽、月亮和星星
麥穗、花蕾和漿果
羚羊、斑鳩和紅蜘蛛
監(jiān)獄、教堂和鐵匠鋪……
我的一張面孔,它也在那里
帶著睡意,漂浮著,輕輕搖蕩著
在黑水仙和黃菖蒲之間
在錦鯉和白鰱之間
那是我的面孔,也是流浪的父親
和守城的兒子疊印在一起的面孔
它們提前抵達了浩渺的星辰大海
它們隨水波蕩漾,但并不流走
清淺的水中有面孔無數
無數張臉,壓縮、簡化為一張臉
它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時而像乞丐,時而像圣徒
4" 狗尾草
那天在涼水河邊,我們看見
陽光下的一小片狗尾草
她說,我能用狗尾草的穗子
編出一只小兔子來
我心想,這么簡單的手藝
誰不會?但嘴上卻說
別吹牛了,你編一個給我看看!
我們興奮地跳進草棵棵里
一邊拔草穗,一邊小雞啄米般地
回憶起從前的細碎時光
采夠20根草穗,這個屬兔的人
三下五下,便制造出一只兔子
然后,迎著太陽高高舉起
——一只綠色的兔子,一張笑臉
多年來,我第一次看見她
變回天真爛漫的少女
但我還是對這個永遠
不吃兔肉的人說,這哪里像兔子?
分明是一只螳螂
她急眼了,馬上用手機拍下來
微信發(fā)給兒子,讓他評說評說
到底是兔子還是螳螂
5" 最小的那一只
涼水河,在旱柳和蘆葦之間
有狹窄水道,水流清淺
十幾只褐色羽毛的無名幼鳥
正在練習各種泳姿
當我經過,它們撲打著水花,紛紛鉆入
那被草木籠蓋的分水帶
我蹲下,隔著旱柳的枝葉
用溫柔的雙眼凝神注視著那邊……
過了很久,近水的葦葉
微微動了幾下——是最小的那一只
它悄悄探出頭來,眨動著綠豆般的小眼睛
左看右看,似乎是在確認什么
終于,它跳下水來
一邊游,一邊頻頻回首
好像在說,來吧,平安無事嘍!
可是它的那些兄長姐長
誰也不應聲,誰也不跟上來
6" 沿涼水河向南
有紫葉李和大花秋葵相伴
沿涼水河一路向南
過大紅門時,我摘下帽子
算是向橋下的野鴨致敬
再走200步,鞋子也脫下
我跣足而行,雙腳被燙又被硌
過南四環(huán),來到一個地方
終于看見光膀子的人
我學著他們的樣子,讓天火
從孤獨的背部燒起
我身上的衣服還剩一件
往南再走多遠,我可以完全脫光?
一絲不掛的我,既不用遮擋
也無人干預和圍觀?
——就像很多年前
澥河邊的那個無賴少年
7" 吹長號的人
涼水河,大紅門東橋下
有一個人在吹長號
他背靠堅硬的水泥橋柱
面向水面和嘎嘎叫的野鴨
一個長聲,接一個短聲
一遍又一遍地,單調而又乏味
我把長聲聽成遠在云端的回憶
把短聲聽成一團亂麻
一只螞蟻爬過腳面
一只鹡鸰鳥飛過發(fā)梢
一條紅尾鯉魚突然翻上水面
打起幾朵浪花
下雨了。河邊垂釣空氣的人
紛紛搬起板凳,收起心情,回家
那個人也停止了吹奏,雨聲中
他手里的長號握得更緊了
父親們的新汴河
兩張黑色輪椅,分別坐著
我的父親和母親
我和弟弟推著他們,向秋意漸濃的
新汴河三角洲走去
“那時候,水可沒現在這么清!”
父親凝視著河面,仿佛又回到
從前的風口浪尖上
母親數了又數,游向蘆蕩深處的
小鴛鴦,一共12只
“每個村子抽調6到8人,一共
48個民工,我是領隊”
——父親清楚記得,60年前的冬天
有過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
“走吧,走吧!
最好死在外邊!”
母親就是這樣,為奔赴工地的父親送行的
而我,只記住了一個
父親多年之后也沒兌現的承諾
“給你買小畫書回來!”
——那個時候,新汴河還只是
在北風中飄來飄去的一個虛詞
但父親和母親的苦難,一樁樁一件件
都是在真實中艱辛熬過的
那年,27歲的父親出門遠行
留下27歲的母親
5歲的我,2歲半的弟弟
還有大雪堆積的
白頭翁一樣的兩間茅屋
“齊膝深的積雪!從村里到鎮(zhèn)上的集合點
4里地,走了將近兩個小時!”
父親捶捶他的老寒腿——它們早已支撐不起
夕陽下一個影子的重量
“大雪,又下了三天三夜
門出不去,井口被凍得嚴嚴實實
我和孩子們,吃了一個多月的雪水!”
母親開始落淚——那是60年前
眼淚的殘余,傷心不見減少
“河底凍得剛硬,一鎬頭下去
幾乎要冒出火星!”
父親把目光投向遠處,那里
有一座雕花的石橋
“一肩挑,兩肩抬,獨輪小車前拉后推
沒有牛馬,沒有任何機械!”
鮮血從震裂的虎口流出
手掌上的老繭,像銅錢一樣又厚又硬
“每天干完活,一鉆進茅草棚
倒頭就睡,不管扯過來的被子是誰的
也不知躺在身邊的,是男是女……”
——我的父親,父親們
就是這樣,開挖出他們心中的河
并從夢中的天池里
引來源頭活水
秋風吹來,鴻雁聲聲
新汴河和它青春勃勃的三角洲
正靜靜地等待著一個金色盛典
在飄飛的蘆花里
我朗聲讀出這樣的詩句——
“應是天教開汴水
共禹論功不較多!”
祖國的河流
我捧著一本書,坐在
初秋的涼水河畔——
《祖國的河流》——這是一本
1954年出版的小冊子
我從第一頁翻到最后一頁
河水和著我的節(jié)奏
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波浪
當我頭枕《祖國的河流》
在步道邊的草叢中躺下,周身
頓感一陣陣清涼
是涼水河,率先進入了我的血管
它帶起了來自南北的
濤聲和嘩嘩的流水聲——
有流過白天的河
有流過夜晚的河
有向下的河,穿過青木之根
有向上的河,引領聲聲鳥鳴
為了某一片莊稼地,某一頭牲口
所有的河都會在必要的時候
拐出一個又一個灣子
對照流水指南,我細心地點數
我生命體驗中的江河湖塘
我曾經在三峽的水線以下
聽神女與清晨的每一滴雨水對話
我曾經在白鸛蒲葦叢生的家園
見證“黃河入海流”的情景……
我想起1976年,在一個
名叫永鎮(zhèn)的地方,15歲的我
與民工們一起住在窩棚里
用一個冬天的時間,開挖出一條
連接澮澥二水的南北新河
新河通水之日,正是我長大之時……
——就是這樣,我與祖國的江河
自然而然地融為一體
江河源源不斷地為我補充水分
我則以血液中的鐵和忠誠,為江河
增添一種顏色,一道亮光
祖國的江河,是一串串象形文字
橫排豎排,皆成文章
像我手中的這本小書一樣
像所有裝幀精美的大書一樣
——我守住涼水河
就是守住了我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