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沒有大河,只有一條小溪。
它由無數座高山的泉水匯流而成,在村頭500米的地方形成小潭,然后緩緩流淌,把村前那片開闊的坪地圍成像甕一樣的形狀,故名甕溪。
甕溪在地圖上找不到蹤跡,村里人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幸虧族譜里有明確記載:明朝永樂二年(1404年),啟祖艾進一奉旨從貴州省鎮遠縣青溪鎮的清浪衛,撥軍到湖南省辰溪縣甕溪坪一帶安營扎寨,繁衍生息,至今已有600多年歷史。甕溪坪就是指甕溪環繞而成的坪地,它像一位慈祥的母親把兒女們擁入懷中。
甕溪不大,寬10來米,兩邊草木繁茂,翠竹掩映。溪水清悠悠的,微風吹過,水面上泛起的陣陣漣漪,猶如一群小魚兒在嬉戲。因下游堵起一道水壩,導致水深處的高度有一棟房子那么高。以前沒有橋,人們要去對面的竹林沖和爛泥沖,主要依靠立在水中的跳巖過去,遇到漲水時,跳巖被淹沒,就只能望“溪”興嘆了?,F在的水泥橋上,車輪滾滾。
甕溪是孩子們流連忘返的樂園。他們在這里戲水打鬧,或在水里扎猛子比誰憋氣時間長,或比誰游得更遠,小溪上時常傳來天真無邪的笑聲。女人們則常在甕溪邊聊天嘮嗑。她們在碼頭上或洗衣浣紗,或挑水澆菜,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好不熱鬧。有的女人在家里遇到煩心事,在大家七嘴八舌的開導下,壞心情便煙消云散。甕溪也是男人們放松心情、消除疲勞的好地方。每當夏日夕陽西下、炊煙裊裊時,他們鋤禾晚歸,牽著牛一起到小溪里舒舒服服泡個澡,想想一天的勞動成果,臉上不知不覺露出愜意的笑容。
甕溪的源頭在大山里,喝著大山里流下來的甕溪水,村里的男人有著山一樣的野性和彪悍,家鄉流行的“炸龍燈”習俗最能體現村里男人的這一特征。記得小時候,每年春節,我們村都要沿著甕溪,挨村去舞龍燈,直到正月十五才“收燈”。我經常加入長長的舞龍隊伍,跟著大人們走村串戶、迎春送福。龍燈隊每到一個村子,就會先找一個空曠的坪地,沿最外圈繞場小跑一圈,叫“掃場子”,目的是讓場地更寬敞,四周則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
龍燈在喧天鑼鼓聲中舞起來,圍觀的村民紛紛點燃鞭炮,往巨龍翻騰處扔。舞龍的勇士們頭扎紅巾,光著臂膀,冒著鋪天蓋地的鞭炮,風呼火嘯地在場子內狂奔,口里大聲喊著“喔嚯”“喔嚯嚯”,把巨龍舞得翹首擺尾、騰挪跌宕,時而金龍盤柱,時而翻江倒海。電光石火間,硝煙彌漫處,巨龍穿云破霧,撲面而來。越是鞭炮聲緊密處,龍燈舞得越起勁,真是越炸越熱鬧,越炸越吉祥。如果是晚上“炸龍燈”,從高處俯瞰,好像黑色夜幕被燒出一個“大窟窿”,場面更加震撼?!罢垷簟边@個流傳幾百年的獨特民俗,彰顯出湘西漢子的血性氣質,也祈盼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甕溪雖小,卻是家鄉的母親河、生命河。人們種菜澆地、灌溉稻田都離不開它。改革開放后,我們家購買了全村第一臺柴油機,平常用來打米,干旱時抗旱抽水。父親經常頂著烈日守在甕溪邊,用柴油機帶動抽水機,把甕溪的水引到高處干涸的梯田。水到之處,仿佛能聽到禾苗大口大口喝水的咕咚聲,枯萎的禾葉隨之慢慢舒展開來。父親說,甕溪是我們村子的恩人,我們要敬它,守護好它。
在鄉村振興戰略實施過程中,村里開發了300畝黃桃基地,又把甕溪的水引到屋后高山羊牯垴,為黃桃產業發展提供了水源保障。我一直有個疑問:別的地方多把桃園建在平地,管理、采摘起來都方便,我們村為什么把黃桃基地建在高山上?光搞一條灌溉工程就增加不少投入呢!“這個你就不懂啦!”村支部書記很內行地告訴我,“山上氣溫低,光照充足,黃桃生長期長;羊牯垴土地富含磷、鉀、鋅等礦物質,為黃桃提供豐富營養;這里還干而不旱,非常符合黃桃喜光、怕澇的習性。所以高山桃子更好吃!”
經過甕溪水滋潤的黃桃確是好桃。去年7月,我回村時正值黃桃采摘期,全村男女老少在村干部和駐村工作隊的帶領下來到果園搶收,大家有的摘桃,有的選果,有的裝筐,有的裝車,仿佛重現了生產隊集體勞動的場景。摘桃累了,大家就在桃樹下休息片刻,有人會唱上幾句山歌:“天上星星顆顆亮,甕溪鯉魚排成行。吃桃莫忘摘桃妹,呷飯莫忘種田郎?!薄绑客跬澳潘?,結伴有始又有終。要像生姜辣到老,莫做桃花一時紅?!薄魂囮囆β曋?,人們身上的疲憊隨著山歌飛到九霄云外。我挑了一個成熟的桃子,個大果圓,色澤金黃,咬上一口,香甜可口。如今,“辰溪黃桃”品牌已獲得國家綠色食品認證,果子銷往全國各地。小小的黃桃成為村里的支柱產業,推動集體經濟再上新臺階。
故鄉的小溪,靜靜流淌,永不停息,一路向前,通江達海。它堅韌而倔強、美麗而富饒,默默潤澤大地,養育一方兒女。它就像一支悠遠而溫暖的歌,時時飄過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