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通信” [六通]

一

俊言同學：

孔子還是歸隱了，他走的是第三條道路。上次和你說過，《論語》講入世也講出世，入世是“仕”，為政以德，為國以禮；出世是“隱”，乘桴浮海，之居九夷。孔子是支持歸隱的，態度很明確啊，他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孔子其實是不合作主義者，不為了吃飯寄人籬下，否則失節，“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他不教人隨便去死，不合作就可以了。注意到沒有，余英時也說孔子不贊同“以死殉道”，提出“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才是“善道”。孔子很贊賞三個人，一個是蘧伯玉，被稱作君子，“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一個是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把侄女嫁給了他；一個是寧武子，大智若愚，“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孔子不教人作無謂的犧牲，說避世的都是賢者，他也想做這樣的人，曾和最喜歡的弟子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你看，孔子對隱者有天然的親近感。不過，要注意，他說的歸隱不是去山林和鳥獸同群，不仕無義就是了，他認為不做官，不合作，躲開即可，這便是不避世，避人。顏回就避人，一個人在陋巷，吃簡餐，喝涼水，很快樂，孔子夸他“賢哉”。避人不是無為，而是養心養身，“隱居以求其志”——這是他的原話，孔子生命最后幾年就走了顏回的路，不仕，不歸隱山林，避人。讓他轉變的是接輿。孔子在楚國時，狂人也是隱者的接輿唱歌道：“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已而，已而”就是算了吧，算了吧。孔子看不到出路，果然就算了，他回到魯國避人了。司馬遷說：“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焉。”修詩書禮樂是大事，相當于開辟了一個新戰場，“道”不是沒法實現嗎？好，那就書本里見，讓書本代天行道。孔子作《春秋》，司馬遷著《史記》，都是為了讓亂臣賊子害怕。你看，孔子還是勝利了——孔子以后，知識分子都希望在“歷史法庭”勝訴而獲得“道”的最終勝利，這也算是沒辦法的辦法。

" 李 瑾" " " " " " " " " " " " " " " " 2024年4月30日

二

俊言同學：

不能說孔子一輩子很慘，但確實不成功。孔子到鄭國，鄭人說：“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一般人聽到別人說自己“喪家之狗”會生氣，孔子怎么反應？他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他不以為意，一者表明被嘲笑慣了，一者表明心胸很開闊——這是失敗者的豁達啊。孔子封圣封王，這是后來的事情，純屬虛構，為什么虛構，政治需要啊。你會發現，搞政治其實是需要樹牌位的，和維特根斯坦說的“大詞”或“編輯概念”一個意思，這是一種“哲學病”，既不可證偽，又能構建宏大敘事，隨時隨地隨性做出解釋——根本上還是權力欲作祟。孔子的晚景晚境要從他的青少年時代找原因。他曾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顯見童年生活并不寬裕，也不快樂。孔子少孤，史書上說，連父親的墓地在哪兒都不知道。因家庭沒地位，經常被人嘲弄：“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絀曰：‘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由是退。”為了謀生，這個被錢穆稱作“中國歷史上第一大圣人”的孔子早早出來工作，當過“會計”，當過“弼馬溫”，都是芝麻官兒。這一點很重要，“貧窮”是他打量這個世界的基本立場，決定了他一生的處世方式，這就是“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你要記住一點，孔子是真心和“民”也就是百姓在一起的，他立足于大地，用平凡人的眼光觀察這個世界，這就是心憂蒼生。僅僅是“貧窮”并不能讓人豁達，相反還有可能會狹隘，孔子能為圣人還在于他是貴族之后，盡管沒落，但足夠保證受過基礎而完善的教育，保證他身上有高貴的一面，“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這就是心系天下。上通信和你說過，孔子是個不合作主義者，用文詞兒說即不會折節曲從，他信奉“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孔子堅持抵抗自己的貧窮命運，抵抗天下人的荒誕處境，抵抗各種不公和各種邪惡，終其一生，拒絕妥協。這就決定了他不會獲得一般人理解的財富上的富貴，而會獲得精神上的富貴——以后封圣封王算是對孔子亡靈和天下人的一種交代。算一算會發現，他流浪列國十四年，這十四年是挫敗的、流離的、傷感的、無奈的，所以經常會嘆息“時哉”“命也”。不過，孔子的偉大就在于這種流浪，他是在追逐夢想，這個夢想不是世俗世界可以落實的，正因為夢想不可實現，世俗不能接受，夢想才是誘人的，才會有無數人接過他的大旗繼續前行。西方15世紀到18世紀的知識分子常把自己看作“文人共和國（Respublica litteraria）”的公民，認為自己超越國界。卡爾·曼海姆認為知識分子“自由地漂浮”于各階級之外，以知識為依托作“漫漫長夜的守更人”，就是這個道理吧。

李 瑾

2024年5月1日

三

俊言同學：

孔子不是生下來就一定做“漂浮的君子”的，但又像命中注定如此，他悻悻地總結說：“五十知天命。”你可能奇怪，孔子為什么非要做官，賣魚不行嗎？不行。當時對君子來說，最有出息的工作就是從政，再就是教學了，據說孔子是第一個開私塾的，其他職業地位低下，君子不恥。孔子曾無限接近權力中心，五十歲時，他擔任魯國“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因被齊國離間，主要是當權者不信任，孔子踏上了“漂浮”之路，這一漂就是十四年。孔子一心想干事，也很著急，他說：“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這句話的意思是自己正等個好雇主。雇主不是沒有，陽貨、公山弗擾都曾找過，孔子也想去，但最終沒干。緣由之一，這兩個人都是叛亂分子，跟著干“名不正言不順”。你會問，孔子不是想“為東周”嗎？跟著誰干不一樣？！錯了，孔子講“禮”，他批評執政者最多的就是他們不合“禮”。禮是什么？古典文獻說，“禮者，理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孔子也這么想，認為禮是為人之本。深一點兒說，你可能還不太懂，人這個物種非孤立存在的，是位于天地之間的，禮是用來通天地、通人際的。也就是說，中國人的信仰世界和終極關懷都是通過禮來表達的。違背禮意味著違背天地，違背人倫，跟著這樣的人干是不道德的。因此，孔子不干。俊言同學，以后老師可能會告訴你，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不是“禮”，這種觀點其實是孔子傳人講的，目的是端正君王的心。孔子其實更看重的是禮，禮不是條文，不是法律，是一種精神，或者說是心，違背禮是心壞了，思想有問題，禮也是端正人心的。禮比仁直接，能看見，一個人不懂禮、不守禮，一眼就知道心不行，跟著這樣的“老板”干，自己的人品也有問題——他只能去各國“漂浮”。你看，夢想這個東西讓人快樂，也讓人難受，就看怎么想了。孔子在各個國家都有機會，他都放棄了，孔子是個君子，不為五斗米折腰，這是他的選擇。你可能會問，他既然沒什么驚天動地的業績，為什么名氣這么大，為什么現在還紀念他？理由很簡單，有一群好學生，比如子夏，老師去世后，他前往魏國教學育人，收李悝、吳起為弟子，被魏文侯尊為師傅，影響非常大。這間接說明，孔子有人格魅力，主張值得效法，不然會有那么多學生跟著他跑？

李 瑾

2024年5月2日

四

俊言同學：

我開始讀《論語》時，覺得絮叨，覺得到處是要點，把握不住。《三國志·王肅傳》有一段說：“人有從學者，遇不肯教，而云：‘必當先讀百遍’，言‘讀書百遍而義自見’。”我就背誦，上下班在公交車里背誦，背誦完了，一回味，孔子就講了一個字：學。《論語》第一個字就是“學”。孔子說的“學”和現在理解的不一樣，學，大學問家錢穆說：“覺也，效也。”什么意思？直白一點兒，就是覺悟到了，然后效仿。這樣解釋，看似簡單，道理其實非常深奧，意義非常重大。儒家講家國天下，意思是天下、國是家的放大，家放大了為什么是國、是天下？因為血緣關系。孔子講的德，最根本的是孝，孝是一切德的基礎，是禮的、仁的和秩序的基礎。孔子的邏輯是，父母養你這么多年，給了你生命，孝敬父母是天經地義，不須證明。這就是“直”覺，也是“直”德，一切社會關系、政治關系都是從血緣關系延伸出來的，家或者說血緣這種關系人人都能覺悟到，覺悟了去效仿，就有了國和天下——這就是儒家重人倫的原因。孔子的學生有若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孔子把孝當作政治很簡單：“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動不動就改規矩的，不孝事小，亂政事大。孔子強調“學”，是因為“學”人人能做到，和羊跪乳、鴉反哺一樣自然，在家學父母，在外師君子，從政法圣王，如是而已。孔子把“學”當作最重要的一種德，按照他的意思，人唯有“學”才能成人，才能和他人、禽獸區別。學即人，人即學，這是孔子最重大的發明、最重要的貢獻。我有一個覺察，孔子以后，知識分子都重視“學”，但都沒把“學”當作德，強調仁，或義，或禮，實際上，孔子這里，仁、義、禮等都是可以學的。正是因為“學”，茫茫人生有了目標、意義、價值，有了實現自己的途徑。孔子的“學”不止包括有字的知識，更包括無字的品德，弟子子夏說的“學”就不是知識：“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而且，這個“學”不止靠學校和老師灌輸，更重要的是靠無須提醒的自覺，要做到和孔子一樣自負：“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這點太重要了，可惜，一般人做不到。

李 瑾

2024年5月3日

五

俊言同學：

孔子這么好學，又有抱負，卻整天流浪，豈不是很痛苦？是的，他很痛苦，有時很無奈，只能拿天、命說事兒。孔子的晚景并不好，弟子死，兒子沒，理想沒有著落，除了嘆息就是掉淚，司馬遷老老實實地在《史記》中記了下來：“孔子因嘆，歌曰：‘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于東階，周人于西階，殷人兩柱閑。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閑，予始殷人也。’”烈士暮年，難免傷感。日常時，孔子并不悲悲戚戚，他有調節自己的辦法，或者說有自己的快樂。前面提到“曲肱而枕之”“浮云”都是快樂的代名詞，北宋理學家將孔子的快樂總結成曾點氣象和孔顏樂處，兩種大體不差，就是不看物質看精神。這一點和康德的“自由意志”相似，即孔子的內心是自由的，這種自由是一種積極、自覺、一貫的實踐理性，依靠的是道德自覺而非自然法則的他律，人把自己當作目的性存在，脫離了純粹的工具性——這不是精神勝利法，而是善良意志，也就是絕對的自由。曾點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非常贊同，這種脫離物質、權力的快樂就是精神、氣象和自由。俊言同學，你有沒有發現，曾點這句話很像詩，很有詩意？是的，孔子的快樂就是詩性快樂，就是荷爾德林說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我為什么把孔子的學問稱作“君子儒”？因為這種學問不只是維特根斯坦說的“治療”的哲學，更像是蘇格拉底說的生活形態，這是一種智慧而非技能，很像道家說的無用之用。孔子的詩性快樂不是天天念詩，而是生活即詩意。孔子重詩，他說一個君子應該“興于詩”，指的是人格自真情實感起步，不偽，不妄——這和西方不一樣，古代西方的詩人把自己當作立法者，詩歌就是法哲學。古代中國的詩人也有政治意圖，但最主要的或首先表達的是情感，《詩經》第一首《關雎》說的就是“愛”，不是柏拉圖式的愛美、愛智慧，而是愛人。《詩經》整部作品處處都是“我”，都是“情”。孔子喜歡《詩經》，用它來說話、社交、表達情感，讓自己的生活有詩意，這種快樂其實和亞里士多德的一樣，超越了城邦生活、政治生活，兼有貴族階層和個人氣質，可以稱作精神貴族氣質、氣象。孔子是不是很“操心”，和海德格爾一樣？什么國啊、君啊、禮啊之類，但他始終沒忘了“樂”，《論語》第一則除了講“樂”，就講“悅”。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孔子有癖有疵，故有深情、真氣。這就是安身立命，這就是家，人生而有父母、有家，社會上的人是家人的延伸，家可以棲居，社會也可以，因此要享受這一點，這是孔子思想的起點和歸宿——立己立人、達己達人就是這個意思。所以，俊言同學，你要學會快樂，學會把個人快樂放在社會快樂之中，這個有點像列維納斯的居所哲學，只能有機會再說了。

李 瑾

2024年5月4日

六

俊言同學：

假期結束了，不再說《論語》了。讓你背誦這部作品屬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也沒有必要。但有兩則，孔子和弟子終生誦讀，你可以記之、琢磨：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李 瑾

2024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