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哲學不是給予,它只能喚醒。雅斯貝爾斯號召人始終走在追求真理的路上。
詩意源自主觀感受,需要主體找到恰切的審美意識,它也是一種喚醒。當詩人胸懷噴薄而出的情愫和意緒時,他不會拋棄表達的欲念,在顯形和顯義之間掂對不已。“寧鳴而死,不默而生”,詩人注定語不驚人死不休。
2
在讓事物顯形時,藝術是手段;賦予描述的事物以意義,藝術就是目的。大抵情況是,當詩人想要彰顯山川之美時,寄心于情就是一種含納天地的藝術手段;而當詩人欲寄托空山尋大道時,詩歌則是涵養精神的藝術目的。一切如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所說:“藝術存在于自然中,因此誰能把它從中取出,誰就擁有了藝術。”
3
詩人的獨創,或是在建構一種秩序,或是在傳遞一種真理,或是建筑一種空間美。
詩意的朗照,就是召喚存在的顯露與出場。詩人不僅要擁有此生此世,還要描畫一個理想國。保持仰觀宇宙之大的姿態,詩人可超邁塵土飛揚的現實現世,可稱之為“異己”;而時常俯察品類之盛,詩人的作品會平添溫暖之色,這依賴于“本己”。本己與異己共冶一爐,詩人將擺脫“事物之詩”的慣性,行穩而致遠。
4
從船上的第一塊換成新木板,漸次更換,直至全部更新,此時的船是舊船還是新船?這就是哲學上的“忒修斯之船”。
云永遠是云,朝暮之間百態新,藏著波譎云詭的變化,而詩人對作品不斷修改,反復淬煉,不斷完型完形,這不斷變化的作品高度類似“忒修斯之船”。
5
每一首詩都是詩人走出來的路,都是觀念的產物。路可以一步一步實實在在走下去,在行走間探究世界的奧秘。娜夜的詩作《生活》述寫少女時代吃糖往事,將其處理為時間的“封閉性”,即讓詩意存之于瞬間,這與海德格爾所說的“輕柔地意味著緩慢”異曲同工。
詩也是一種呼吸方式,是翅膀凌越的精神出口。這樣的詩思如目光里射出去的箭,不一定能擊穿什么,但敢于輕慢庸常的空氣。在庸常的生活中昂首展現的詩意,就是在尋求經久不渝的價值。“心將萬仞攀,目迎山神來”,在嘈雜的日常生活之上,詩是一切事物的峰頂。
6
同樣的主題、相似的感受,在不同詩家筆下姿態各異各有千秋,蓋因藝術世界的空筐結構含藏廣闊的想象力空間。愛因斯坦勸誡后人——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
空筐的“空”,不是了無一物,它有邊界、范圍,要求想象力豐富無極又始終葆有黏性。“空”之后該是水下未露出八分之七的“實”。高明的詩人運思成詩之際,當攝取神理而遺其外貌。若筐中實在滿滿,則詩顯板滯笨重,再無氣韻可流盈。詩人姜濤的《我的巴格達》巧妙將宏大敘事與日常生活做了偷換,借助敘事之“筐”,詩人讓想象力閃轉騰挪而生發出無窮的“詩趣”。
7
射擊運動員在扣動扳機的前后,要調控好呼吸,盡量讓氣息均衡,如此才能聚合精力,打出好成績。詩歌的氣同樣至為關鍵,詩人要注意文字之間的勾連、行間的連接、段落間的轉承,也該瞄準詩眼,以意為帥,以意領氣,控制好詩思走向,實現表意的精準。
8
耽于陳舊的詩學觀念世界,而絕不肯邁出一點點試探性的步伐,如此行為就像吃甘蔗一樣嚼了又嚼。哪怕是接受了一點點現代詩學的照拂,如同底下的青蛙偶爾到井口望一望,也不會讓辛苦寫作的一千首詩爛成一個樣兒。
我更愿意將一首上佳的詩作視為某種新理念新思維的跡化。
9
陷于技術的詩人如吸毒者,經驗主義的慣性讓他嘗過甜頭,他不想去改變,仿佛一離開熟悉的某種技法就會迷了心竅、失去心智。而當他戒掉了技術的毒性,他會覺得天門洞開,飛升為仙。
眾妙之門,從來不在言語之間。
10
寫作固然離不開語言的表現形式,但更離不開言說本身的觀念及內在訴求。清晰的寫作觀念就代表著一個清晰的立場。非思既是一種形式的顯現,更是某種觀念的外在昭示。但以非思化身的詩并非沒有意義,它有可能要賦予詩別樣的意義,大概如諾瓦利斯所說的“萬物在言說”一樣。根本不存在毫無意義的“詩意”,也不存在脫離人類精神的審美形式。清代畫家石濤強調“我之為我,自有我在”,詩人當廓清自身的主體性,不斷賦予語言全新的魅力。
11
禪是生處要熟,熟處要生。詩是禪家切玉刀,詩可助人開智慧生慈悲。若單以詩歌創作論,還要強調“生處轉熟,熟處轉生”,即千方百計尋求“陌生化”。生處之謂,意指詩歌新手要更多地掌握技術,在形式上窮追猛打;而當詩人舟行千里,該當熟處轉身,重拾初心,回歸本源,返抵內心,標舉樸素的力量。
12
啤酒因麥芽糖而清爽,紅酒因丹寧而醇厚,白酒因微量的乙酸乙酯乙醇含量而滋味多變,黃酒憑蒸煮而生綿長之味。至于伏特加、清酒、威士忌、雞尾酒,雖制法千變萬化,不同的酒類來世略有不同,催其出世的永遠是糖分。人類因糖分轉化而得美酒。
譬如滿架詩集,古今中外、土洋雅俗,盈目灌耳,盤旋吾腦。喝什么樣的酒,讀哪一本詩集,身若蜉蝣而存帝王之享受也。
13
中國畫的裝幀以折頁、卷軸形式流傳久遠,斂合的形態更便于私藏,多在有限空間展示。長幅橫式手卷逐漸讓畫家于紙上無限延長。時間上的拘囿,反而造成了近似空間膨脹的現象。古詩詞何其相似乃爾,故有“戴著鐐銬跳舞”之說。題跋在卷軸的最后,是空間對時間的倒裝,后世的每一次隨機展開都在強化原作的“此時此地”之感。以現代漢語灌注的現代漢詩,無非新時代在尋找一個新身體中的道成肉身。再過百把年,我們閱讀和寫作的現代漢詩就成了后人的手卷。
現代油畫要于架上創作,在繃緊的畫布上施以油彩,作品完成后再嵌以硬質四邊畫框,展覽于大空間當中。現代漢詩亦如是,早已無窠臼了。自由的意志一旦形成,詩人的心事瞬間開闊到宇宙的每一個邊際,駘蕩于詩的介質之上,無限的內在張力讓現代漢詩獲得了全新的密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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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科學思維研制出的節拍器,可以幫助學音樂的人糾偏節拍,通過求真而在適配空間求得精確性。但好的音樂人要將節拍“引入”身體,尋找與生活經驗相通的結合點,讓節奏偶有游離,造成新的音樂之態。
現代漢詩行程過百,早期似有音樂家對節拍器的輔助,但它很快明心見性,迅捷找到了節奏方式,在形式上找回了自己的存在方式。孔孚的詩作短短四行卻有較強的自足性,“七十三寺山鐘齊鳴/獨它不出一聲/風來叩寂/驚起一窩野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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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上的圓,是人類建構的理想模型。截至目前,圓周率的π是一個無限不循環小數,人類試圖將其算盡,以解開宇宙的奧秘。
詩歌中是否存在π?縱使集算力與大數據于一身的AI寫起詩,倒可以讓人瞬時目眩神迷,終究沒拿出一首上乘之作。若將人類特有的經驗、生命的創作力強行比作π,用以解釋詩學萬古常新不絕,大體也說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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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過庭書譜里云:“翰不虛動,下必有由。”老孫強調提筆書寫時務必要心有所期,落筆如想不走樣。當詩人醞釀一首詩,也該遲緩落筆,讓詩意的出場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顯出的詩形不枝不蔓,一切帶著高度爬梳后的自然出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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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技術,就沒有詩歌藝術。一些詩人天生敏感,雖未接受過嚴格的詩學熏染,但寫詩“應物象形”,頗多神來之筆。在詩歌創作的初始階段,應更多地強調“能重于知”,此處的“能”即技術、技法。如詩人桑克所說:“掌握、豐富詩歌寫作是一個專業寫作者的重要素質之一。”詩人只有諳熟了技術應用,才可能心手相應,應和了貢布里希所說的“圖式匹配原則”,即眼睛——圖示——世界。但許多沉迷于技術的詩人于此覆舟,鏤金錯彩予以的雕繢滿眼,終不敵清水芙蓉的自然之美。同時,詩人眼中的二維圖像與現實的三維世界并非一一對應,突出詩歌創作中的視覺多義性,才能仿真地表現藝術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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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學在我頭腦中以百變的云態存在,那里沒有蒙昧的容身之處。水升騰云,萬千云詭源自地表的條條水系,就像我追慕的詩學與人間煙火氣密不可分。云隨時垂落雨滴,如同對詩的體認、穎悟,隨時步入塵世而形之為詩。
詩學并不等同于詩歌,它是最有效的導覽,指引詩去往生活,脫俗成美,羽化登仙。從可怕的黑暗隧道突圍,迎迓光明,我正行進在詩歌“無物之陣”的隧道中,內心充滿期待。
薩拉馬戈說:“上帝是宇宙的寂靜,而人類則是賦予這寂靜以意義的吶喊。”品茗好詩佳作,也研判那些壞詩的罪過,詩學之門玄妙但不遙遠,“意義的吶喊”如血液流淌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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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拉美提倡的詩學竭力要“改變說話方式”。不幸的是,稠人廣眾偏偏“只拉車不看路”,妄圖用鐵杵磨針的粗笨努力寫出好詩,這如同磨磚成鏡!畢竟,看似勤奮的詩人總是在選擇舒適寫作,不可能抵達“彼世界”,它會讓自己覺得寫作沒難度。蠢話的方式千千萬,最無腦的詩似公共浴室的拖鞋千人可穿毫無個性。一切陳詞濫調從來與慣性思維勾肩搭背,惰性思維阻止了許多詩人前進的步伐。
任何封閉僵死的詩歌形式,都先于想象力死亡。改變言說方式,首要從想象開始,從陌生化思維開始。詩人應當落實思維的此岸性,切實改變腦電波,從而“重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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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不會講述自己,但它離不開靈性超拔的開悟者、轉述者。真理離不開偉大的表達,語言之門由此洞開。真理從來惜字如金,討厭喋喋不休。
一首好詩就是詩人追求的真理。以詩證道,可也;以詩悟道,則隨處可見、隨時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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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工詩者,必深究技藝提升之道與實現之法。詩人首要在選詞造句上“造微”,不放過細微處的纖毫畢現,以滾芥投針的苦行永在路上,始終磨礪詩筆,為好詩的誕生積蓄能量、醞釀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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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詩完成之后,詩人覺得尚不圓滿,想要進一步完善這首詩,他應該借鑒燃油車的渦輪增壓技術。渦輪增壓之用,乃為充分燃燒而不斷注入新的氧氣,最大限度增加汽車的動力。
一首詩初成之后,肉身基本長成,詩人的修改行為當多追索氣、韻、神,真正為詩“渦輪增壓”。塑詩之形,以減熵為圭臬,可得壯美秀美奇美。而浩然之氣、陡轉之思、巨細無遺之愛,會賦予一首詩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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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記板是拍電影離不開的道具,它的作用是幫助聲畫同步作業。
詩歌創作中的調值類似“場記板”,可促進情感與節奏的同頻共振。古詩倡導的文質彬彬,就是找尋到了恰切的調值。實現內容與形式的高度契合,詩人致思的基點要精妙卓然,打開詩歌之屋的天窗,讓詩意朗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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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德里亞將地理、地圖的關系描述為真實與再現的關系。
詩歌中的物象、意象亦如上所述。物象,為主我;意象,為客我。主我負責進入詩意,客我則體現了詩人在不同時期的社會意識。
詩人一再突出的自我,是社會化進程中的“鏡中我”,也就是“反身自我”。詩人主體意識的顯現,依賴于“有他人在場”,完成于個體社會化進程中的自我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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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漢詩的天性是放大自我,早已不受形格所限,它隨形改步,所有的形式與暢達新銳的精神相一致。
創作舊體詩詞,可采用“對臨”;創作現代漢詩,當采用“意摹”。并不是說現代漢詩不講求用詞了,它對詞語使用的原則已然有了全新的訴求——必須重新賦予語詞新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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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爾論藝術》有言:“使藝術臻于完美,要靠人的觀察力。”詩人是物事人事細致入微的觀察者、社會生活的審視者。詩歌如不能與時代發生對撞,只會成為游蕩的藝術自治,成為理想主義美學的殘余。詩人入世也好,逃遁于野也罷,終必對生活熟思洞悟地觀察,或以寬闊的視點巡視,或以鷹眼尋獵物般掃視,或做長時間的凝視。詩人是一只夜鶯,首先看清了世界,然后才是藝術的鳴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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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秀中醫據象辨癥,往往通過司外揣內的方式,做到以表知里。
于詩歌閱讀而言,也可借鑒司外揣內的方式,憑借感官印象來感知詩的美學形式,進而揣度詩歌的意義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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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巴胺傳遞興奮、開心,讓人有瞬時快感;內咖肽如腦內的鎮痛劑,讓人先苦而后甜且有長久的愉悅。
能讓讀者迅速找到多巴胺的詩是直覺之作,必有天工造物之妙。而有些沉雄內斂的詩導入入定,呼喚內咖肽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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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頻快閃的當下文壇,欲做涓滴成河者寥若晨星,即便瓶中無水也要拼命晃蕩者稠人廣眾,最終如風中稗谷、田間莠草跌落塵土。
積健為雄,可得佳制。一切偶然所得的靈思妙想,絕非空穴來風,它必然是積思頓釋,宛如瓜熟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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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形勝與腌■人生,都是詩人面迎的生活景觀。美景產生愉悅,暗黑場域亦可以生發思索,如波德萊爾筆下的《惡之花》滿是善與惡的纏斗,大詩人挾狗糞、死尸等極其不雅意象,對現代性的追問,讓你產生奇異的驚恐。后世詩人應該將波德萊爾“你給我淤泥,我把它變成黃金”的精神轉為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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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語言如土似泥,而詩歌言語要做優質的瓷器。這當然需要誠意的求取和技術上的鍛造。
骨瓷更是一種世間的上等佳品。據說,骨瓷選取真實的牛羊骨為主材,經高溫燒制后凝固而成,乳白色的釉質晶瑩剔透。優秀詩人當提純可貴的精神之鈣,令詩發出骨瓷一樣的精神光芒。顧城的詩作《窮,有個涼涼的鼻尖》帶著唯靈浪漫主義的感慨,細微精確地感受閃耀著骨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