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之死》：多維歷史與永恒之愛

史景遷將個體經驗與社會歷史相結合，為明代山東農村女性的生存困境與社會文化語境提供了全新的觀察角度。他在《王氏之死》中，巧妙地運用新歷史主義與微觀歷史研究的交叉方法，從不同類型的文本（如縣志、個人筆記及文學作品）中探取素材，使讀者得以進入歷史情境，直觀感受彼時社會的困厄與人性的掙扎。同時，過去的王氏困境通過夢境中的意象和欲望的象征，撥開層層時間的濃霧，與現在的人們互相觀照。

一、“史式”歷史研究

新歷史主義的核心人物海登·懷特指出，歷史本質上是一種“關于歷史的文本”，而所有的歷史文本不過是“修辭性的想象”。后結構主義的思想家德里達更為激進，他斷言：“文本之外無他物。” 同樣，詹姆遜強調：“歷史只能以文本的形式與我們相遇，換言之，只有通過既存的文本框架，我們才能接近歷史。”新歷史主義以文本為中心，尤其重視多樣化的非官方文本。這種方法論實際上將史料的真實性置于次要位置，而優先考察歷史文化系統與歷史文本之間的互動關系。換句話說，從新歷史主義的視角來看，社會歷史并非獨立于文本存在；相反，它內嵌于文本的結構之中，與文本形成不可分割的整體。

《王氏之死》中研究材料的選用恰如其分地體現了新歷史主義對待歷史文本的獨特視角。作者主要依托三類史料：其一是馮可參主編的《郯城縣志》，其二是由繼任知縣黃六鴻的回憶錄與筆記編纂而成的《福惠全書》，其三則是小說家蒲松齡的文學作品。通過這些資料，作者試圖從官方檔案與私人記錄中還原17世紀60年代山東郯城的社會與文化圖景。在描繪郯城的基本風貌時，史景遷以《郯城縣志》為切入點，從糧食供給、教育、醫療、災難與戰爭、稅收與徭役等多重維度展現了郯城的貧苦與絕望。例如，他援引縣志中的記錄寫道：“一六七零年，所有糧倉都遭到摧毀。”“六所縣學和三所社學，也全遭到損毀或棄置。”“十五年十二月十一日，大兵破城，屠之官長……城之內外，共殺數萬余人。”“大雪平地皆深丈余。”“人有不得已而出行者，凍死于途，不可勝數。真異災也！”此外，對于賦稅與徭役的分析，他引用了縣志中的賦稅表與人口統計數據。這種對官方檔案的引述，不僅展示了豐富的歷史細節，也呈現了一種傳統意義上嚴謹的歷史研究方式，彰顯學者對史實的謹慎考證與對歷史現場的冷靜觀察。

在描述郯城風貌的同時，史景遷還結合了時任知縣黃六鴻在《福惠全書》中關于郯城災禍的諸多個人感悟。“切照郯城，彈丸小邑，久被凋殘。三十年來，田地污萊，人煙稀少。極目荒涼之狀，已不堪言。復有四年之奇荒，七年之地震，田禾顆粒無收，人民餓死大半。房舍盡皆倒壞，男婦壓死萬余。即間有孑遺，晝則啼饑號寒，夜則野居露處。甚至父子不能相顧，室家不能相保。老弱轉徙于溝壑，少壯逃散于四方。往來道路之人，見者酸心流涕，意謂從此無郯民矣！”透過黃六鴻充滿痛惜與悲憫的敘述，我們得以跨越時空，更貼近數百年前的那片土地。在此過程中，官方文本（《郯城縣志》）與私人文本（黃六鴻的日記）彼此交織，形成了獨特的互證關系。歷時性的事件在這種交互中轉化為共時性的體驗，仿佛打破了時間的屏障，直接呈現在我們眼前。

這種模糊文學與歷史、文本與社會語境之間硬性界限的研究方法，體現了史景遷學術風格的鮮明個性。然而他并未完全接納新歷史主義的理論框架——我們不曾在他的著作中窺到新歷史主義所側重的批判理論的余影。并未循轍于新歷史主義政治批判導向的史景遷，選擇了將微觀歷史研究的方法與新歷史主義的理論框架相結合，從歷史上的偶然性事件和具體的人、地、物出發，通過分析其細部與內在聯系來把握彼時中國農村的整體風貌，并且將這些具體的人事物與蒲松齡所撰寫的精怪故事并置，在一種相互呼應中突破了微觀歷史研究的局限性，融宏觀、微觀于一體。他選用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故事，一是因其描繪的故事發生于與郯城北部接壤的淄川縣城，二是其雖為魔幻的奇情故事，但在其地點與歷史事件可考于具體史料并且符合歷史事實。史景遷認為蒲松齡將幻想與現實相結合，用“關于幻想、淫蕩和不安的故事”，“對當時時空做出了適當的評注”。

連遭自然災害、饑荒與盜匪肆虐的郯城，處處顯現一種即將崩壞的景象：賦稅不合理、地主們侵占良田、徭役過重。史景遷將這一景象與蒲松齡的《小二》并置。故事中撒豆成兵、點石成金并充滿智慧的主角小二是一個拯救鄉鄰于困苦之中的英雄式的人物。這一種并置使讀者對時人的困苦與絕望感受更深，也從側面對清代政法缺失之處進行了進一步的描述。

對《大清律》中關于寡婦的權力以及繼承法的苛刻與不合理的控訴，則通過《細柳》中對繼子與親生兒子諄諄教誨、將其撫養成人的寡婦細柳與現實中兒子被殺、遺產被奪的寡婦彭氏的對比徐徐展開——文學作品中“少慧，解文字，喜讀相人書”的細柳嫁給了“品高、志高、文字高”的丈夫，在經歷了一系列的磨難之后仍保持一副貞潔、體面的模樣：“邑有客洛者，窺見太夫人，年四旬，猶若三十許人，而衣妝樸素，類常家云。”而現實中，生活在郯城的寡婦彭氏在面臨錢財、紀律與輿論的壓力時，卻沒有細柳的才智與運氣，她的孩子在觀音像前被打死，丈夫所遺留下的耕牛與錢財被其弟卷走。

在《王氏之死》里并置的幾組魔幻故事與真實事件中，史景遷在最后一章用《云翠仙》的故事引出了核心事件——“王氏之死”。在蒲松齡的故事里，與丈夫對簿公堂的翠仙不卑不亢：“女又盛氣曰：‘鬻妻子已大惡，猶未便是劇，何忍以同衾人賺作娼！’言未已，眾皆裂，悉以銳簪剪刀股攢刺脅腂。才號悲乞命。女止之曰：‘可暫釋卻。渠便無仁義，我不忍其觳觫。’乃率眾下樓去。”翠仙從容應對丈夫梁有才的無情與墮落，無懼其好色貪財、賣妻賭博的行徑，不僅成功逃回老家，還直言揭露了丈夫的道德敗壞。而郯城的王氏未能擁有任何金錢或外力的支持。在逃離丈夫任某后，她被情人拋棄，無處可去，最終不得不回到丈夫身邊，慘遭其殺害于床榻之上。在書的最后章節中，史景遷通過對郯城地理位置及城市發展狀況的詳盡分析，探討了王氏的私奔路線，并結合當時社會商業與農業發展的背景，深刻揭示了婦女謀生的艱難。同時，他進一步論述了私奔婦女可能面臨的法律懲罰及社會輿論的沉重壓力。從這樣的一組并置里，我們更能確切感受到在彼時的社會語境下，女性力量的到來只能是一種“降臨”了。

綜上所述，史景遷在新歷史主義視角與微觀歷史研究方法的協商策略中，以公的文本與私的文本、魔幻故事與縣志資料、記錄文體與個人感想之間的交流與互動以及解構與再建構為我們多視角、多維度地呈現了清代時中國北方的底層社會。

二、欲望之夢與永恒之愛

1972年1月底，下著大雪的郯城，著藍色夾衫的王氏被丈夫丟棄在一片酷寒之中。史景遷在書中為死去前一夜的王氏構建了一個夢境，在這個關于夢境的敘述中我們能看到種種意象，這些意象呼應著他在書的第一章便提出的問題：“如何在眼前這個看似崩解的世界中，求取肉體和道德的基本生存。”

“她看到冬天的山上開滿了花，房間亮得耀眼，一條白色的石頭路通向大門，紅色的花瓣散落在白石上，一枝開花的樹枝伸入窗戶。”“她解開他外袍的帶子，把手伸進去……他胸部長了一個瘤……她從袍子里拿出一把利刃……污血噴到床上和墊子上。”“美麗的女性仰慕她，她們聚集在她的身邊……背上背著弓和箭筒，她們一直在外面打獵……”史景遷編撰的這個夢將他本人對“王氏們”光明未來的期望和現實世界的絕望展現得淋漓盡致。從開滿了山花的冬日到坐著秋千抵達的云端，從備受女性同胞愛戴的英雄到渴盼愛情的啜泣少女，從十尺高的牡丹、水晶一般的階梯、鳥兒的歌唱到發抖的男人、被丟棄在荊棘間的廉價戒指、骯臟的夜壺與排泄物——“她被釘住了，被纏在身上的蛇釘得動彈不得，她奮力掙扎，身體在水中踢打……群眾擠在河岸邊，他們邊看邊笑……他們不會幫她的。”

弗洛伊德曾在《釋夢》中指出，夢的本質是“欲望的滿足”。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滿足的欲望將在夢中得以展現，換言之，即無意識（Unconscious）領域的本我（ID）趁著自我（Ego）的稽查作用弱化時溜進了我們的意識中。盡管它可能會層層偽裝與掩飾，但我們不能否認的是，在這真實與虛幻的空隙之間，快樂原則（Pleasure Principle）大展拳腳。史景遷便在這短暫的夢境中給予了王氏愛的自由、欲望的自由。盡管夢的最后，王氏仍未獲救。王氏夢中的種種表象都化為一種能指的符號，與未曾獲得愛情、尊嚴與選擇的權利的郯城婦女們的現實生活構成了一個指向愛的沖動和死亡沖動的意指（Signification）鏈條。拉康認為，每一個能指都在“堅持”（Insist）著一個意義一往無前地奔向下一個能指，這并不是說不存在任何一個“固定”的意義，因為在一個意指鏈條中存在著意義固著的地方：錨點（Point de Capiton）。對于王氏而言，這個錨點便是她的“夢想”之欲望（Desire）。

在這里我們先厘清已知的王氏生平：王氏于17世紀60年代末結婚，丈夫任某的生父為一位七十歲的鰥夫；孤兒王氏并無聘禮；住所里僅有一個飯鍋、一盞燈、一床編織的睡席和一個稻草床墊；極度貧困，依靠做傭工維持生計；婚后六個月因發生矛盾，公公搬離；無嗣；1671年，王氏私奔；1672年1月，死于丈夫之手。同時，清代法律對婚姻與性行為的規范極為嚴格：妻子僅在被丈夫重傷、致殘或被強迫與他人發生關系時方可離婚；雙方自愿的不法性行為，男女各杖八十，若女性已婚，杖九十；密謀在女方住家外通奸，無論婚否，杖一百；曾通奸者若再次密謀于住家外通奸，杖一百；不法性行為所生之子歸生父收養；丈夫可賣或留有不法行為之妻；若婚姻續存，丈夫賣妻與奸夫，則兩人各杖八十，妻離婚歸娘家，聘禮沒收充公。

一個在世界上孑然一身，在法律的條例下也處于弱勢的女人王氏，何以做出私奔這一選擇？且在史景遷的考證中，私奔后的二人生計無著落，境遇窘迫，我們可以得知王氏私奔這一行為與金錢無關。盡管我們無從知曉王氏私奔的對象是怎樣的男人，但我們可以從王氏的所作所為中推測出史景遷與蒲松齡都有意探尋的“郯城的另一些領域：寂寞、淫蕩、夢想”。

拉康認為，性之于動物與人的本質區別便是本能（Instinct）與沖動（Trieb）的區別：對于動物來說，性這一行為模式是相對固定的與生俱來的一種需要（Need）；而對于人來說，性、性欲則是易變的（取決于“欲望”的導向），與主體的生活史息息相關。同時，他將沖動分為兩種類型：大寫字母D與小寫字母d。D的“沖動”源自主體的需要，d的“沖動”則源自主體的欲望。此時，“欲望”已經不同于弗洛伊德所認為的是一種動物性的本能的沖動，而是一種社會語言的產物。主體進入象征界接觸到語言后，他的欲望便不再僅僅停留在鏡像的世界中了，他開始呼喚他人的認可和承認。這種呼喚揭示了主體的本質性分裂：需求雖是具體的、可以滿足的，但要求卻始終無法完全被滿足，因為它承載著主體渴望被認可、被接納的更深層次的欲望。這便是“寂寞、淫蕩”之沖動與“夢想”之沖動（“需要”的沖動與“欲望”的沖動）的區別。

“在需求與要求分離開來的空白地帶，欲望開始萌生。”換句話說，欲望是在需求通過語言表達后，超越了其原初生物學形式的產物。它不再是對特定客體的直接追求，而是對象征界中他者的承認的永恒渴望，即高于“需要”的要求（Demand）。與此同時，“需要”與“要求”鏈接在一起，“需要”通過“要求”被表達——于是，“要求”便具有了雙重功能：對“需要”的表達和對愛的要求。在實現這一雙重功能的過程中，“欲望”誕生了。

對于王氏而言，生物本能的“需要”決定了她在“要求”中產生了對愛的欲望，私奔這一沖動行為是其欲望面向的一個組成部分，她的逃離不僅僅是生物本能的需求滿足，更是對主體存在意義的探索。在私奔這一“需要＼欲望”的雙重沖動中，她的離開、尋找、呼喚認同這三個行為形成了三種語態的閉環：從主動的“去見”（to see），到自反的“見自己”（to see oneself），再到被動的“被看見”（to be seen），展現了主體在象征界中的自我塑造與呼喚他者認同的過程。王氏的選擇看似是簡單的逃離，實則蘊含著主體對自我主體性與他者承認的復雜追尋。在需求的層面，王氏希望逃離不幸的婚姻生活，而在欲望的層面，她渴望通過私奔這一行為獲得認可，甚至觸及象征界中那不可觸及的“愛”的承諾。

然而，王氏最終的死亡提醒我們，沖動的循環性與欲望的無法滿足構成了一種永恒的缺失。但這種缺失并非消極的，而是一種富有創造力的存在方式：欲望的未竟不僅挑戰了時間的線性流動，也使“夢想”得以成為一種恒久的動力。對于歷史中的王氏與現代的我們而言，這種“愛的欲望”無疑是一種生命的頑強表征。因為如果一種“夢想”式的對愛的“欲望”永遠無法抵達，那么“沖動”將時時刻刻在主體的生命中挑戰時間的洪流，“夢想”便意味著一種永恒。

王氏之死，是欲望之不懈張力的象征，更是生命抵抗虛無的一曲頌歌。

基金項目：江蘇高水平大學建設高峰計劃南京藝術學院研究生創新人才培養工程資助項目“從‘影戲話’看1930年代中國電影的‘現代性’”，項目編號： XJKY23-036。

[作者簡介]劉洪眾，女，彝族，貴州興義人，南京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電影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