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辭
雁啊,你的父親認識我的父親
你的母親,曾從我麥田里勞作的母親
頭上飛過。他們在狼群藍色的注視下
一起帶我走出了萬格山。手中的火把
為我照亮群山中,每一棵前來送行的樹
這么多年仍堅信:他們保佑著我靈魂中
高出海平面,不可捕捉的部分
雁啊,回到小涼山
我又和苦蕎、燕麥、炊煙、牧羊的阿普
縫紉的阿嬤,一起坐在火塘邊
一起在金沙江旁,蕩漾自己的根莖和果實
太明亮了!太明亮了!他們的語言
他們的森林,他們的冰川,他們唇邊
堅硬顫動著的黃昏……在夜里浮現
刺痛異鄉,未能高舉火把的彝人
雁啊,愛是我們共同的天賦
我也要和你,和沉默入林的先人一樣
用游牧者的風霜,農耕者的犁鏵
保佑古嫫阿芝踏上征途的每一個早晨——
替小涼山挺直脊梁
替小涼山逶迤前行
替小涼山一呼百應
替小涼山遙望北方
雁啊,小涼山之上
我們要用螢火開山
石縫里開花,在共同的禱詞里
替她,念誦《指路經》與金沙江——
像虎
像鷹
像李白
像杜甫
阿依嫫的涼山謠
落日梳白了許多擦肩者的頭發
也把小涼山上,一些追逐陽光的親人
當傘,送給雨水。盡管他們
曾是端坐深林、等霧散去
或是信步江水、言語壯闊的人
彝人的房子,和星辰一樣
散落山間。阿依嫫至今都認為——
天地是圍欄,麥田是小涼山的披氈
那山、那橋、那河,田野上的蒲公英
都是她家產的一部分。她的名字
自金沙江順流而來。在河中
最古老的石頭周圍盤旋,直到
父親出現,替她珍珠般取回
一次被獵狗誤傷,阿普巫巫趕來
定驚,他神情歡愉好似打了一場勝仗
舉著拐杖說:阿依嫫的靈魂
自此會被一只長著巨角的神獸守護
母親教導阿依嫫:跌倒時,切記!
要把驚魂從一切方向喚回:歸來吧!
回到阿達身邊,回到阿嫫身邊!
回到阿普身邊,回到阿嫲身邊!
歸來吧!歸來吧!
成為母親后,阿依嫫用同樣的方式
教導自己的孩子。孩子念念有詞
阿依嫫總是心頭一緊
念及云中的親人們
這些年,神獸頂著巨角,與海草
共同護送著阿依嫫詞語的桅桿
而,站在金沙江邊
為阿依嫫祈禱的人
一個接著一個地離開了……
瀘沽湖邊的禱詞
細雨摩挲著瀘沽湖碧色的脊背。里格在北
湖中有魚,屋舍虛掩。和群山情同手足
蚯蚓鉆出土壤,貓在岸邊踱步
火塘為彼岸神賜的云朵催炊煙上路
湖水四季里用不同的腳步走過村莊
多年前,一次夜間暴雨導致山洪暴發
房子和親人們都被席卷而來的洪水沖走
阿依嫫奮力抓住爺爺推過來的箱子,飄了很遠
才被救出,此后爺爺帶著全家搬離了故鄉
——村莊,也渴望被帶走
很長一段時間,阿依嫫在教室里
總能從耳朵里掏出一些沙粒
在手指劃過木桌時聽見雷鳴
文字的巖石墜落時躲進牛皮紙
庭院寂靜。人們鋼筋一樣活著
一樣在窗戶的渴望中掙扎,一樣
為問路的松林與燕群轉身
因一張相似的臉孔而眷戀
從單拐、四輪駐、康復拐杖變成
房間四面墻上遍布的扶手,然后是
深陷的輪椅。這些鋁合金制成的物件
是生命托河水為爺爺帶來的岸。向陽的欲望
驟減,整日枯坐家中。越來越擱淺
似雨中晾衣繩上的棉質背心。濕氣入體
瀘沽湖,是小涼山為星星半開的窗。容納所有
漂浮的木塊與難以訓誡的駝鹿。爺爺一直相信:
家門口消逝的河水,一定收留了收音機里的紅歌
在轉經筒金色的禱詞中,和瀘沽湖攜手皈依了江河
從自身的重力中撤回家中時,阿依嫫經常
推著爺爺去瀘沽湖邊曬太陽,像當年在村莊
點著蠟燭的夜里,把磁帶插入收音機中一樣
格姆女神山下,阿依嫫和神獸一起,緊抓著
輪椅把手,站在爺爺背后。湖水打著赤腳
替他蕩漾著繁花,替他擁群山入懷……
湖邊尋故人,去年不遇。今朝不遇
求醫記
孩子得了百日咳。在深夜的走廊
她和鐘擺一起來回走動
為懷中的嬰兒拍了一夜的背
他剛拿到“光榮退休”的牌子
疾病涌動在身體的暗河。掛了專家號
一個人,馬不停蹄去省城看病
寒假探親。女兒不幸墜樓
ICU門前,緊攥著她的衣物哭得恍惚
終于在陌生人為她播放的催眠曲中睡去
麻醉尚未全退。剛生了三胞胎
被推出手術室。堅忍著,額頭有汗
還要為活著,付出許多努力
病人們傾倒隔夜的茶水,腳下各有泥沙
護士開始消毒病房、鋪床鋪
醫生下班前交接著:
“病人體溫正常,排尿正?!?/p>
責任編輯:包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