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流淌一地的悲憫（外一篇）

蔣玉平的小說《月光如水》，很耐人尋味，結構精巧，布局上富有特色。這篇小說，有人認為是寫苦難，有人認為是寫“二叔”這個人，有人認為是對“善”的褒揚，對“惡”的批判，而我認為作者要表達的是人性中善良的萌發生長帶給人的溫暖。大嫂給二叔吃上“衣祿”后，二叔用勤勞和善良回報了大嫂；二叔的回報把大嫂心中的惡一點點剔除，她不再想讓二叔吃滿“衣祿”早死，而是真的盡孝道。然而，善良的心敏感而又脆弱，因一些誤會讓二叔曲解了，二叔選擇坦然淡定地死去。

作者以第一人稱展開敘述，故事講述了二叔生活的山村里普通人家的生活片段。小說讀起來親切自然，具有真實感，把敘述者置于上個世紀那個特殊的年份，讓人感同身受，時代的苦難與無奈便如水般傾瀉開來，作者只有懷著一顆悲憫之心，才能體察到底層弱勢群體的痛苦。貧寒時代人與人之間的幫助更顯得彌足珍貴。“我”努力地想擺脫農村的生活，想進廠務工，對于這個情節的描述，作者從動作、心理方面進行了細膩地描寫，把讀者帶到那個年代，看到一個追夢少年內心的忐忑，同樣是追夢，但少年的不安和無措，與今天求學少年的鮮衣怒馬和豪言壯語形成天淵之別。為了幫助“我”，二叔給“我”蓋了公章，而且把“我”送的耳環還給了“我”，還教“我”做人誠實的道理。二叔幫助“我”順利進廠，實現愿望，而二叔的兒子做著燒窯的工作，并因此患上肺病，可見二叔是個正直的人，沒有以權謀私，特別重感情。二叔那句簡短的“誠實做人”，具有非同一般的力量，它一直陪伴著“我”，讓“我”心存感恩，這為后文“我”和二叔的交往及二叔的死帶來的悲痛做了鋪墊。

小說通過塑造人物和展開情節來反映社會生活，《月光如水》這一短篇小說中塑造的人物極為成功，取決于語言的高度凝練，沒有贅語，干凈利落。語言對話符合人物身份且有濃郁的鄉土氣息。這證明了作家要到生活中去，才能創作出貼近生活的作品。從文中可以看出蔣玉平對短篇小說的駕馭能力極強，語言技巧已然成熟，并形成了獨有的敘事風格。

此小說篇幅雖短，跨越的時間長、空間也廣。從“我”的少年時代一直寫到成長為一個工廠的廠長。其間的農村也經歷了許多的變化。在敘述中，作者取舍得當，與主題無關的事件略去，只選取圍繞主題的中心事件，集中筆力敘寫回鄉后的所見所聞。二叔是“我”心存感激和內心敬佩之人，因為沒有長時間生活在一起，所以作者用正面描寫結合側面描寫的方法展開，還原了二叔在鄉村的生活，讓讀者了解了二叔生活的不易。與其說時代的貧寒導致了眾多人生活的痛苦，不如說人內心的惡才是苦難真正的源頭。自私便是一把利刃，它讓人遍體鱗傷。作者通過這個悲劇，引發人去思考，生活中善與惡是對立的，同時善又影響惡，使惡的力量減弱。在二叔的死亡面前，大嫂的傷心難過也是發自內心的，這種傷感是惡對善的妥協，作者在結尾里寫大嫂變成一只白烏鴉飛走也是一種隱喻。生活中沒有白色的烏鴉，但生活中的惡人也有向善之時，也許這就是隱喻的高明之處，也是這篇小說最動人之處。佛教中摩訶薩埵舍身飼虎的悲壯只是感動世人，因為虎無人性，而大嫂雖惡，卻也良心未泯。小說中大嫂的哭泣不但沒有讓人厭惡，反而讓人內心深處充滿悲憫。這正是這篇小說的魅力所在。

一篇小說起到了教化民眾的作用，其功不可沒，最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并沒有評判別人的道德。一切盡隱于文中，這實屬一篇影響民眾的力作。曾記得梁啟超為教化民眾而作《敬業樂業》一文，用心甚為良苦，蔣玉平老師的這篇小說，寫出了底層人民生活的困苦與無奈，實則是讓困境中的人去思考如何傳承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其中尊老愛幼是不可或缺的。

同時，《月光如水》也讓讀者感覺到濃郁的神秘性。如同魯迅先生在他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提到的百草園里的美女蛇的故事一樣，因為這個故事的存在讓百草園有了神秘色彩。《月光如水》這篇小說當中，先從烏鴉的叫聲寫起，其間也提到兩次，最后又以烏鴉叫聲結束，使用了前后照應的寫法，又隱喻了故事的悲劇性，使全篇籠罩在一種揮之不去的憂郁氛圍里。

作者先從烏鴉叫引出了二叔之死，使二叔的死有著濃濃的神秘性。其一是吃“衣祿”的說法，民間或有傳說，既然是傳說，也就難以追究其真實性，自然就顯得幾分撲朔迷離，也帶有幾分宿命的意味。難道二叔真的是享盡人間的“衣祿”，幸福終老嗎？其實不然。作者通過側面描寫揭出謎底：二叔真正的死因是自殺。已經衣食無憂的二叔為什么要自殺呢？這是文中的“我”想了解的真相，也是讀者最想知道的，這是成功的懸念設置。由此自然地引出了《月光如水》這一小說的第二個特點：在曲折的情節中顯示人性之復雜。

小說中，二叔是一個主要人物。他為人剛正，教會“我”誠實做人的道理，面對困境中的家庭和大嫂的虐待，他選擇默默忍受屈辱，昏倒在兒子家門口。真是老境頹唐，令人同情。但他就像秋末的一株植物，留戀著最后的陽光。從懷疑到相信，選擇相信兒媳對自己的好，選擇了用余力為這個困難的家庭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盡可能地讓這個家多添一點溫情。然而人間這口苦井里的蜜顯得那么甜、那么珍稀、又那么脆弱。它很快就被稀釋了。當二叔知道自己在“吃衣祿”時，擊碎了這個可憐的老人對人世最后的依戀。原來兒媳對自己好飯好菜的孝順，竟然是希望自己早死，于是二叔順了她的心，死給她看，善良的老人平靜地死去。生命竟然輸給一個讕言！讕言，即沒有根據的話。它原本也許是荒謬的，然而即便是荒謬的話，一旦有許多人傳播，那么它就具有了殺人的力量。

二叔究竟死于虐待？還是死于讕言？抑或最終死于人性之復雜？這正是值得探究的問題。文中的大嫂成為人性復雜的代言者，從表象看大嫂是一個自私、潑辣、狠毒的庸俗的農婦。她不想承擔贍養老人的義務，假意對老人好，最初也希望二叔早點死去。但是后來老人為家里出力之后，二嫂的心其實已經改變了，是二叔的寬容和善良慢慢地改變了大嫂。可是二叔直到死去，也沒能明白她的心。他在死之前是絕望的，他認為兒媳內心是惡毒的，他已經不相信兒媳心存善意。一個好人，當他直面惡意之時，內心會疼痛難忍，不是有因果報應嗎？老人像一個殉道者選擇了死亡，他不是懦弱，而是純善，不愿意為難家人，他到死，都在替家人著想。

在二叔的死亡面前，大嫂終究沒能洗白自己，就像她哭訴的那般：“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這就是曾經做過惡人的痛。那種痛，大嫂最懂。所以她也面臨著巨大的壓力，輿論的、良心的、道德的壓力，而且這種無形的壓力將伴隨她的一生。作者也在結尾時把她寫成一只白色的烏鴉。這應該是對大嫂人格的一種漂白。凡事皆有例外，那么大嫂也將歸屬于惡人中的另類，是那種植根于惡中又心生善念的另類。

二叔之死，令人扼腕嘆息。一種無邊的涼意和悲傷彌漫在短短的小說里，正好借用標題：月光如水，涼涼地包裹了一切的痛苦和無奈。月光的包裹正是對苦難者的一份悲憫。這是最后的和解，而非控訴。

讀過此文，我想把幾點感想與大家分享。有人說小說家是養羊的，評論家是殺羊的。我不完全贊同此話。我們不難想象一字一句辛辛苦苦布局謀篇才能完成一篇小說，跟養羊何其相似。然而評論如果不客觀不公正，專挑不足之處，對其優點忽略不計，那無異于殺羊。一篇好的小說就像一棵樹，撐起它存在的空間，給周圍帶來勃勃的生機。一篇好的評論會肯定這一棵樹存在的價值，如果從審美的角度出發，這棵樹斜枝橫生，合理地修剪是可以的，修剪它多余的枝葉，其結果是使這棵樹更茁壯地成長。所以我認為小說的作者更應該是一個種樹的人，而評論家應該是一個園丁，他們和諧共存，可以開創出一個更好的局面。

蔣玉平長期創作，筆耕不輟，相信在漫漫文路上，他將會創作出更好的作品，那些彌漫著濃郁的滇西鄉土氣息的文字，將發出更有力的邊地之聲，帶給我們更多的驚喜。

讓詩站立成雪山的形狀

——讀馬升紅詩集《麗江在左、陸良在右》有感

在麗江這塊神奇的土地上，奔波著無數創造詩意、摩擦詩意、扼殺詩意的人。盡管經濟的日益發展已使許多人迷失人生的方向，或者因為靈魂空虛而找不到精神的家園，然而卻有人穿越紅塵的孤獨而傲然地固守著詩歌的故園，并用心靈守護著岌岌可危的詩歌故園。馬升紅就是這樣一個詩人。

馬升紅，他用真誠的文字表達了一個異鄉人在麗江的獨有感受。他用內心的深情引領別人抵達了一個個深情的地方，無論是麗江還是他的家鄉陸良，都成為他深情的寓所。他的詩集《麗江在左，陸良在右》就是他在詩歌的征途上留下的一個個堅實的足印。

麗江在左，陸良在右，馬升紅選擇這樣一種空間排列作為他的詩集個性化的書名，暗含了他在家鄉與異鄉之間奔波的人生軌跡。麗江，呈現給游人小橋流水人家的諸多美景。然而馬升紅并不像許多人那樣給麗江涂上天堂的顏色。他用內心的深情關注這塊土地，他選取風景線之外的地方作為詩的內容。大東鄉、金安鄉、裸美落這些偏遠村莊，也成為詩人涉足的領地。在《大東鄉》中詩人寫道：

大東鄉，其實很小

黃昏后的炊煙

藏著人間天堂

我始終捉摸不透，金沙江邊細小的楊柳

枝上怎生得如此耐心與沉寂？

能在遠離喧囂的小村里感受到一份人間純美的景致，于詩人是一種怎樣的驚喜，怎樣的感動。所以，詩人關注著這些樸素的村莊樸素的人們，以至于長久以來，在誠惶誠恐中含著熱淚。馬升紅揣著一份悲憫情懷關注村莊的命運，作為一直生活在麗江的異鄉人，實際上對麗江的愛，他并不比任何一個麗江人對家鄉的愛少一分。

也許是受在家鄉陸良與異鄉麗江之間奔波的人生軌跡的影響，詩人在語言的簡單與繁蕪之間游走，在現實與浪漫之間穿梭，在文字的輕盈與沉重之間跳躍，從而呈現出一種多變的風格。其中《杜甫草堂》：

一個王朝的面積不需要太大

有一個唐朝就夠了

一個城市的面積不需要太大

有一個草堂就夠了

一個草堂的面積不需要太大

有一個茅屋就夠了

一個茅屋的面積不需要太大

有一個杜甫就夠了

它以極其簡潔的文字、高度的跳躍、嚴密的邏輯，構建了作為主體的詩歌框架，讀來使人如沐清風。

另一首《窄窄的機票》：“我可以朝天空大聲呼喚你的名字嗎？/我只要你一個人聽見/你的目光穿越機窗/穿過云層重復這片陌生的土地/但我還是你熟悉的圖像/對于前世今生/我只有一次大徹大悟”。該詩在溫柔的筆觸中夾雜著淡淡的禪意與感傷，在遠離大地的天空里，詩人用恍如隔世的心情大聲呼喊靈魂中獨一無二的人。這種聲音在遠遠的天幕中會傳播得很悠遠，很癡情，也很專注，亦不失狂放。解讀該詩，不難發現，詩人馬升紅細膩柔和且脆弱的心田里生長的感情之樹已茂盛如斯，在詩的天空里自成氣候，它讓讀者也經歷蔭翳褪色之后的明朗。每個人都穿越過浮躁生活的孤單與寂寞。潛下心來寫詩、靜下心來讀詩，這已經是一種超脫的生活，而且這種生活慢慢地具有了一種禪意，以至于詩人在天空里滿含深情淚眼朦朧時，會有前世今生的頓悟，這種頓悟，貌似是一種源于宗教的頓悟，實則是詩人把人們引進了一個跨越時空的境界，讓人完成了一次短暫的精神穿越。這一切都源于馬升紅對腳下這片土地的深愛，這使我不由得總想起艾青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詩人馬升紅一方面有積極的入世精神，從事記者工作，使他活躍在社會各領域，這為他的詩提供了豐富的內容。他沒有把自己置身于象牙塔的詩境，而是走到異鄉的民眾中，用個性化的觀察解讀麗江及麗江的風情。麗江山水風光的美也呈現在眾多的詩句中，在這一塊被稱為南國后花園的旅游熱土上，作者發現了麗江的許多地方的自然景觀之美。從旅游熱土到荒僻的山村，他的詩都有所觸及。身為麗江土著居民的我，還沒有到過大東鄉、金江鄉、裸美落，而詩人能讓這些地方以鮮活的方式呈現在我面前。

是人民創造了詩意，他們用自己的勞動寫下一部詩史。他們起早貪黑，但依舊被貧窮、疾病、痛苦所包圍，在困惑和猶疑中尋找生活的希望。這句“富足可有富足的源頭？幸福可有幸福的理由？”的發問足夠讓人內心的悲憫之情源源而來。的確，這正是一個詩人應該面對和思考的問題，有人曾發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呼吁。作為一個詩人，心里為邊遠山區人民的生存而憂慮，但是卻無力改變祖祖輩輩在大山里辛勤勞作的人們的命運，只有“我只能在誠惶誠恐中滿含熱淚”。在此，我們看到詩人具有一顆金子般的心，那是物欲時代被物欲淹沒了的人群已漸漸喪失了的珍貴良知，它引領人們正視人性的善。一顆善的心所釋放的光芒，它能抵達的地方很遠，它照亮了我心靈的角落。正因如此，我才寫下這篇文章。

馬升紅廣泛接觸社會，加之跳躍的思維，開拓了一個豐盈的詩意，以細膩的筆觸和豐富的想象力構建了一個屬于他自己的詩歌王國。盡管在詩的路上還未走得太遠，但是馬升紅駕著靈活多變的語言之馬，抵達了一個許多人不能抵達的高度。一個為民眾的生存而憂慮的詩人會擁有民眾的愛，一顆忘我的善心所能照亮的領域也是無法估量的。如果寫詩的人能做到讓詩站立成雪山的形狀，那么他的詩歌將會走得更遠。我們不必擔憂永遠有多遠，不必擔憂詩歌何去何從。有人民的地方，詩歌就會在那里繁榮昌盛。在憂民的情懷里，詩之峰巍然屹立。我為馬升紅送上一份遲到的祝福，希望他一如既往地吸取五彩云南山水之靈氣，創作出更優秀的作品。

責任編輯：和麗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