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初期代地軍事地理探析

【摘要】代地位于漢帝國“北邊”防線的正中央，雖然北有陰山天險，卻是匈奴南下時重點進攻的地區。西漢初期鎮守這一地區的陳豨發動叛亂并聯合匈奴入寇，漢帝國通過“東西對進”的方式平定了這次叛亂，保障了邊疆的安定。本文主要圍繞這場戰爭，從軍事地理的角度探討西漢初期代地漢匈戰爭的地理空間進程以及雙方的攻防特點與戰術手段。

【關鍵詞】代地；代郡；陳豨之亂；攻防特點

【中圖分類號】K234.1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02-0004-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02.001

所謂“代地”即今晉北與冀西北一帶，其北倚陰山，西臨黃河，東有太行，南至太岳，地理位置十分險要。西漢初期，在此地設置云中、雁門、代、太原四郡，并主要將之交予鎮守該地的諸侯王與將領進行管轄。在該時期，崛起于大漠以北的匈奴政權與漢帝國間爆發了劇烈的對抗與沖突，而漢匈相爭的主戰場即位于代地。在漢初匈奴的歷次入侵中，陳豨之亂是邊地叛將與匈奴聯兵入寇，且得到了逃亡匈奴的韓王信的支援，最終漢軍不僅平定了陳豨叛亂還斬殺了韓王信，戰爭規模較大，波及地域較廣，史書記載較為豐富。然而前人對于這場戰爭未能從軍事地理的角度給予充分的關注，故本文試從該角度詳細探討這場戰爭中漢匈雙方的行動路線，并分析雙方的戰略方針與戰術特點。

一、陳豨之亂背景與整體態勢分析

漢高祖六年，高祖以韓王信“材武”“以太原郡三十一縣為韓國，徙韓王信都晉陽”[1]。分封至此的韓王信面對匈奴的頻繁騷擾，主動上書高祖曰“國被邊，匈奴數入，晉陽去塞遠，請治馬邑”[2]，將都城北遷至馬邑，以便親自守邊，抵御匈奴入侵。然而，同年秋，匈奴寇邊，圍困馬邑，韓王信不敵匈奴“數使使胡求和解”[2]，從而受到高祖斥責。次年，韓王信在高祖的猜忌與匈奴的壓力下，投降匈奴，逾句注山南下，與匈奴聯兵侵漢。最終漢軍成功擊退了韓王信與匈奴對代地的入侵，但也釀成白登之圍。其后匈奴雖解圍而去，與漢帝國訂立和約。

此后，韓王信余部與匈奴部隊不斷“往來擊邊”[2]，“侵盜代、云中”[2]，使得之國僅一年的劉仲“棄國亡，自歸雒陽”[2]。劉邦委任的韓王信、劉仲兩任諸侯王均未完成鎮守代地的任務，故而其認為“代地吾所急也”[2]。在這種情況下劉邦以趙王劉如意兼領趙代，并令陳豨“以相國守代”[2]。由于劉如意并未之國，陳豨成為趙、代兩地軍政大權的實際掌管者，可見劉邦對陳豨寄予厚望。不過早在陳豨擔任巨鹿守時，淮陰侯韓信就曾經煽動陳豨叛亂，而陳豨至趙、代之地后更是廣交賓客暗中擴大勢力。目睹陳豨結交賓客“勝狀”的周昌即向高祖進言“豨賓客盛甚，擅兵于外數歲，恐有變”[2]，故高祖派使者調查陳豨不法之事。在這樣的情況下，陳豨徹底下定決心，于高祖十年勾結匈奴、韓王信發動叛亂。

本次戰役，漢軍方面的指揮者為高祖及周勃、樊噲等，叛軍方面為陳豨與韓王信，雙方參戰兵力不詳，考慮到陳豨兼領趙代還得到了韓王信以及匈奴的支援其兵力總數或在十萬以上。而前次擊韓王信及匈奴，漢軍參戰兵力達三十二萬，此次戰爭波及的趙代兩地，范圍較上次更廣，但此次匈奴主力并未參戰，故而漢軍參戰兵力可能較上次略少，但應該依然在二十萬之上，不過在戰爭后期高祖率軍南下平定英布之亂，漢軍人數當至少減半。

二、陳豨之亂地理空間進程探析

陳豨兵分兩路，自代地和趙地同時南下。韓王信則率胡騎入居參合策應東西兩路叛軍。漢廷亦兵分兩路討伐叛軍，東路軍由高祖親自率領，自邯鄲攻趙。西路軍則由周勃率領，取道太原攻代。此外，燕軍亦由燕地西進，擊叛軍之東北。

西路軍在馬邑至婁煩一帶大破陳豨與韓王信聯軍，“斬豨將軍乘馬絺”，還“得豨將宋最、雁門守圂”[2]。而后，猶如前次擊韓王信一樣由馬邑轉攻云中郡，從而“定雁門郡十七縣，云中郡十二縣”[2]。西路軍收復了雁門和云中地區后，掉頭向東收取代郡。此時劉邦的東路軍亦已基本擊潰了趙地的陳豨軍，陳豨軍余部只得全面收縮至代郡與韓王信及其所率的胡騎合兵。

然而，此時爆發了“英布之亂”，高祖只得率東路軍主力南下平叛。不過高祖并沒有帶走全部的部隊，而是命樊噲“別將兵定代”[2]，繼續作為東路軍掃蕩陳豨余部。這樣，東西兩支漢軍向代郡合圍而來。其中，樊噲由常山關北上，“破得綦毋卬、尹潘軍於無終、廣昌”[2]，出飛狐口，“破豨別將胡人王黃軍于代南”[2]。無終與代南的地望值得討論。

燕國右北平郡有無終縣，即此前臧荼攻殺燕王韓廣之“無終”[2]。但漢軍與陳豨軍在的作戰區域最東北不過曲逆、盧奴、上曲陽、安國、安平一帶[2]。而右北平郡的無終縣已經深入燕地，陳豨軍如此自顧不暇之際，顯然沒有能力深入燕地，故漢軍也不會在右北平的無終縣擊破陳豨軍。在《史記》的記載中無終、與廣昌并列，可能二者相距不遠。《戰國策·趙策二》趙武靈王曰：“昔者先君襄主與代交地，城封境之，名曰無窮之門。”周運中指出，窮、終相通，飛狐口在上古的名字就是無終之門[3]。《左傳·襄公四年》載：“無終子嘉父使孟樂如晉，因魏莊子納虎豹之皮，以請和諸戎。”楊伯峻注云“無終，山戎國名”，疑本在今山西太原市，后為晉所并，遷至今河北淶源縣一帶，又奔于今薊縣治，最后被逼至張家口市北長城之外[8]。王朋飛認為“春秋時期無終部落的遷徙路線為：陜晉交界－太原－代地（河北蔚縣）－無終（河北玉田縣）”，也即無終族曾在漢朝時期的代縣（河北蔚縣）一帶活動過。故無論是從無終之門還是無終族曾經于代縣一帶活動都說明了在代縣至廣昌間可能依然留存著無終的地名，此當即樊噲克敵的無終。

此外，擊破王黃的“代南”應該并非代郡之南的泛指而是代縣之南，漢軍從飛狐口北出即至代縣，代縣為代郡的核心區域，不論是出于據險而守的考慮，還是因為保衛核心區的需要，陳豨都應當在代縣以南的飛狐口北口屯兵以阻礙或遲滯漢軍北進，故漢軍于此擊破了王黃軍。

樊噲部在廣昌、無終與代南破敵后，繼續北上，攻下代縣與當城，而后沿祁夷水北越熊耳山，進逼參合。

而東路軍在雁門郡兵分兩路，一路由柴武率領自平城東進，圍韓王信于參合，另一路則由周勃率領進攻代郡其余屬縣。柴武部的動向史書中記載比較明確[2]，而關于周勃部動向及戰果《史記》與《漢書》的記載卻存在三個問題。

其一，《漢書·高帝紀》載：“周勃定代，斬陳豨于當城。”[1]而《史記·高祖本紀》卻載：“樊噲別將兵定代，斬陳豨當城。”[2]由此，是周勃還是樊噲斬殺陳豨就是值得探討的。

其二，《史記·絳侯周勃世家》載：

（筆者注：周勃）定雁門郡十七縣，云中郡十二縣。因復擊豨靈丘，破之，斬豨，得豨丞相程縱、將軍陳武、都尉高肆。定代郡九縣。[2]

《史記·韓信盧綰列傳》載：

高祖十二年冬，樊噲軍卒追斬豨于靈丘。[2]

那么，漢軍斬殺陳豨的地點究竟是靈丘還是當城也存在疑義。

其三，周勃部行軍路線存在矛盾，其由雁門東進，如至當城，當沿治水向東，再過熊耳山向南，如至靈丘則應當越句注山，二者殊途。

關于第一個問題，梁玉繩云：“豨傳亦言樊噲斬之，而樊傳不及。則非噲明甚。蓋周勃斬之也。”[5]王叔岷云：“蓋周勃斬豨，樊噲亦豫其事也。”[6]筆者以為，《史記》中多有兩個或多個將領斬殺同一敵將的記錄。同樣是在這次戰爭中，《樊酈滕灌列傳》載：“（樊噲）軍所將卒斬韓信。”[2]而《韓信盧綰列傳》則載：“柴將軍屠參合，斬韓王信。”[2]這只能說明此戰果是不同將領聯合取得的，并非記載存在矛盾。

關于第二個問題，如果陳豨確實是為周勃與樊噲聯合斬殺，那么作戰地點就應當是當城縣。考諸當時形勢，靈壽縣位于群山之中，其西北、西南之雁門、太原二郡已為周勃所定，其東之廣昌縣已為樊噲所克，故該縣已陷入漢軍合圍之中，完全沒有回旋余地，若陳豨據守此縣不合常理。當時代郡北部直至匈奴的地區還掌握在叛軍手中。在廣昌丟失后，陳豨如果出飛狐口至代縣、當城，既能夠聚兵谷口，利用飛狐天險遲滯漢軍，又能夠向已經入居參合的韓王信部靠攏，或向北亡入匈奴。因而樊噲部應于當城追上了北撤的陳豨，并將其斬殺。而樊噲之所以能夠在當城追上陳豨，是由于西線的密切配合。西路軍除了由柴武所率圍攻參合，另外還分兵馳援東線，其中周勃部自雁門郡的平城、班氏一帶沿治水向東疾馳，經桑干縣越熊耳山下當城，徹底堵死了陳豨軍由當城北逾熊耳山的退路。周勃與樊噲兩路漢軍南北夾擊，從而在當城一帶斬殺了陳豨。

關于第三個問題，雖然漢軍是在當城斬殺陳豨，但根據記載，周勃與樊噲率領的漢軍確實均與據守靈丘的陳豨別部進行了作戰。應當是樊噲軍克廣昌出飛狐之時，還分兵西攻靈丘，而周勃在由雁門東進伊始，也分一部自繁畤南下靈丘配合東路漢軍攻占靈丘。

在當城破陳豨后，樊噲率兵至參合與柴武部會攻韓王信。漢軍試圖勸降韓王信未成，于是漢軍“屠參合，斬韓王信”[2]。此后，漢軍又擊破陳豨余部，完全收復了代地，這樣，持續了七年之久的韓王信—陳豨之亂終于被漢王朝徹底平定。

三、西漢初期漢匈戰爭的攻防特點

（一）匈奴入侵的特點

在西漢初期的漢匈攻防戰中，匈奴明顯處于相對優勢的地位，依靠其來去如風的戰略優勢可以集中兵力打擊漢帝國邊防線上的任意地區。不過這種優勢只是相對的。匈奴屢次對漢境入侵，面臨漢軍大兵團反擊，也只能避免與漢軍進行主力會戰而退至塞外。即便白登之圍時匈奴以優勢兵力將漢軍團團包圍，卻依然不敢發動進攻，最終只能是撤圍而去。從軍事技術及戰術技巧的角度分析，這是因為“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的匈奴騎兵以騎射見長不擅肉搏[2]；在戰斗中“利則進，不利則退”[2]，缺乏良好的紀律；且沒有馬鐙[7]，難以進行騎兵沖擊，在正面對陣訓練有素的漢軍車騎部隊和步兵軍團時未必盡占上風。李碩即指出“匈奴等草原民族采用單兵騎射戰術，幾乎從不與敵軍進行近距的沖擊肉搏戰”，同時認為“戰國和秦漢之際幾乎沒有單純騎兵擊敗成建制主力步兵的戰例”[10]。

從匈奴入侵的主要區域來看，高祖時期匈奴大規模進攻的區域為代地。其入侵路線一般為自并州北部的陰山山脈諸孔道南下，劫掠此山脈以南的云中、雁門、代郡，并相機聯合叛軍向內地深入。而同樣位于陰山之南、代地以西的北地、上郡地區較少受到沖擊。

從作戰區域的廣度來看，高祖時期的屢次匈奴入侵波及范圍均十分廣闊。漢軍擊陳豨—韓王信與匈奴的戰爭波及了代地的云中、雁門、代郡、太原還波及趙地的恒山、河間、邯鄲、清河各郡以及漢廷直轄的東郡，共九郡。而高祖以后匈奴對西漢王朝的單次入侵一般只波及一到三個郡，如高后六年、七年匈奴入隴西，文帝前元三年，匈奴攻上郡、北地，景帝中元六年，匈奴寇云中、雁門、上郡等波及的漢郡均不及高祖時期之廣。

從入侵的主體來看，高祖時期匈奴注重扶植“代理人”，且取得了“顯著成效”。在這一時期匈奴十分善于利用漢王朝中央與異姓諸侯及地方將領的矛盾，以離間、游說為直接手段，以武力威脅為后盾，接連策反了鎮守代地的韓王信與陳豨，甚至包括鎮守燕地的盧綰，還與其聯兵入寇，極大削弱了漢王朝北邊防御力量，使得漢軍疲于應付。前文所論漢初匈奴入侵波及地域之廣的原因就在于此。韓王信和陳豨本身就管轄了多郡，其反叛不僅會使得其管轄的地區受到叛亂波及，還會讓叛亂和匈奴入侵進一步向內地發展。而從表面上來看漢軍雖然平定了韓王信、陳豨叛亂，擊退了匈奴入侵，但主要受到打擊的是陳豨和韓王信，匈奴本身的實力并無太大削弱。因而從匈奴的角度來看，漢中央與叛軍的作戰無論孰勝孰負都是對漢王朝自身防御力量的消耗。

（二）漢帝國的防御方略及戰術手段

這一時期漢王朝防御目標十分有限，僅以維持疆域穩定為要，并不以殲滅匈奴有生力量為目的，對于匈奴的入侵只是將其逐出塞即還。面對匈奴頻頻南下入寇的嚴峻形勢，漢軍并非將主力部隊配置于陰山山脈之上的長城一線，而是將之部署于后方的戰略要地附近，而后通過發動野戰與攻城相結合的反擊來消滅或擊退入侵之敵。此即所謂的彈性防御方略。其特點是“以一支能迅速調動的野戰力量為核心，尋找敵軍入侵時暴露的破綻加以反擊，其具體手段包括迂回、遮斷（interdiction）、夾擊、包圍等”[11]。高祖時期、韓王信、陳豨的叛亂與匈奴入侵均是先深入漢境，而后才受到漢軍兩支機動兵力的猛烈反擊。這種在彈性防御方略的指導下，分進合擊的戰術是漢軍在保衛代地時運用的最為精當的戰術手段。即一支部隊由高祖率領，截擊對方主力防止其向內地深入，而另一支部隊由周勃等人率領攻擊敵人后方，從兩個方向壓縮敵軍空間，而后兩軍會師，對敵軍進行合擊。這種戰術手段體現了“奇正相生”的軍事思想。《孫子兵法·勢篇》曰：“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12]《銀雀山漢墓竹簡·奇正篇》云：“刑（形）以應刑（形），正也，無刑（形）而裚（制）刑（形），奇也。奇正無窮，分也。”[9]在平定陳豨叛亂與匈奴入侵時，漢軍一路由高祖及樊噲率領，自邯鄲擊東桓，與陳豨大軍正面對峙；另一支部隊為奇兵，由周勃率領，出太原收復代地，最終從西、南兩個方向合擊代郡，一舉消滅了陳豨及韓王信。漢軍的這種防御方略及戰術手段使得，漢軍不必將主要兵力分散配置于漫長的陰山長城防線上，避免被匈奴分割殲滅。同時，即便匈奴集中兵力猛攻一點，撕開長城防線深入內地，漢王朝依然有強大的反擊力量。此外，漢軍具有內線作戰的優勢，既可以在局部集中優勢兵力與敵軍作戰，也可以向敵軍后方進行迂回。

這一彈性防御的御邊思想，貫穿了西漢初期乃至于整個西漢前期，使得漢王朝在匈奴頻頻南侵之下，得以基本保持代地的疆域完整。

四、結語

西漢初期，匈奴頻頻南下入寇代地，其中規模最大、波及地區最廣的兩次匈奴入侵為韓王信之亂與陳豨之亂。在抗擊匈奴與韓王信與陳豨的聯兵入寇時，漢軍分為東西兩路，西路軍出太原，搗馬邑，收復云中與雁門，東路軍則入邯鄲攻東垣，克復趙地，而后東西兩支部隊合擊代郡的陳豨部與據守參合的韓王信部，最終斬殺了韓王信與陳豨，徹底平定了韓王信—陳豨之亂。

從漢匈戰爭的攻防特點來看，西漢初期匈奴對陰山山脈以南的主要入侵方向為代地，其入侵具有波及范圍廣，善于扶植“戰爭代理人”的特點。雖然匈奴始終掌握著漢匈戰爭的主動權，但其面對漢帝國大兵團反擊，亦始終未敢在漢地與之進行主力決戰。為應對匈奴的入侵，漢帝國采用了所謂“彈性防御”的戰略方針，并非將主要兵力配置在邊防線上，在邊境地區與匈奴決戰，而是運用分進合擊方式的反擊方式，將匈奴逐出漢境，并擊潰匈奴扶植的叛軍，保障了漢帝國疆域的安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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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周超，男，河北石家莊人，武漢大學歷史學院博士在讀，研究方向：秦漢歷史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