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杜甫草堂甚為迷人。杜甫眼里的秋天是“無邊落木蕭蕭下”,杜甫心里的草堂是“蓬門今始為君開”。1312年后的這個深秋,杜甫草堂的門特地為一位書法家打開,他就是本文的主人公——鄧代昆。
這里的“草”是草堂的“草”,也是草書的“草”,更是草公的“草”。
人們迎著飄飄揚揚的銀杏葉,漫步時光隧道里的一草一木,來欣賞一場“草堂墨韻”書法展。杜甫草堂這樣一個極具意象的地方,與其說是鄧代昆的書法展,不如說是鄧代昆的形象展覽——鄧代昆75個年輪的人生藝術大展。說“人書俱老”,不僅僅指其年齡。作為鄧代昆的忘年之交,我知道他一直不服老。雖年逾七旬,他自認為年輕得很——生物年齡老年,生理年齡中年,心理年齡青年——誰說老夫聊發少年狂,鄧公本是一少年。追根溯源,“人書俱老”這個命題,應該是由歷史上著名書法家孫過庭提出來的。孫過庭《書譜》謂之“通會之際,人書俱老”,意即人和書法,都達到了最高境界。這里的“老”,含義并非衰老,而是寓意老成、老練、老辣。書法如是,人生亦如斯。
字如其人
我以為,一個卓越的書家,不在乎書寫本身多么超群,在乎的是作品釋放與生發的學識之廣博,見識之悠長,認識之深刻,即是古人所說的“書外功夫”——這是一個藝術家能否行穩致遠的命門。不然,就只能徘徊在“術”的層面,永遠難以企及“道”的境界。
作為一個在多方面有建樹的藝術家,鄧代昆所取得的成就當然不止于草書。最初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書外功夫”。
古人云:“字如其人”。我們不妨先看看鄧代昆其人。早些年曾看到鄧代昆一篇《生命沉思錄》,文內一些主題詞讓我記憶猶新:14歲輟學、水泥工、裁工、車工、機修工、美工……一切都歸因“家庭成分”。
作為一個“在苦水中漬過,在鹽水中腌過,在血水中泡過”的男人,很長一段時間里,鄧代昆還不得不違心地喊出那難咽的四個字:感謝苦難。
鄧代昆的齋號名為“自讀樓”。從一人到三人,他一家在難以轉身的16平米“自讀樓”里生活了20年。正因為有了20年的“自讀”,方使他“禪機破處始通神”。
于鄧代昆而言,“自讀樓”就是他的黃埔軍?!?/p>
在這里,他寫出了近50萬字的《廣藝舟雙楫注譯》。著名書法史論家殷蓀先生稱贊:“變康氏原著之不易為人所解者,解之以輸于人,可謂功德無量……大可無障無礙,直抵彼岸?!?/p>
在這里,他為“杜甫千詩碑”撰寫楹聯。聯云:翰墨起風霜,斯人往矣,有詩卷長存,三吏三別,世號詩史;江山留勝跡,今我來兮,問先生何在?千碑千畝,永懷先賢。此聯由著名雕塑家、中國美術館館長吳為山寫成后,鐫刻于杜甫草堂東門,以昭后人。
在這里,他寫下了極具考據功夫的《北朝摩崖刻經產生背景考略》。鄧代昆認為,書法發展到了北齊、北周,枯硬瘦直,千篇一律,杳有韻致。唯有其摩崖刻經書法,卻能高蹈時流,自標新幟,奇姿譎趣。多為擘窠巨字,代稱“大字之筆祖”。書風偉絕,渾穆簡勁,為世所矚目。
在這里,他為友人黃奇逸《歷史的荒原——古文化的哲學結構》作校訂。我知道,從講師直接晉升教授的黃奇逸,是四川大學頗為另類的傳奇人物,古文字功底尤深,他在專著中曾對郭沫若的甲骨文辨識作出校正。面對這樣一位奇才,鄧代昆治學的嚴謹與學識的廣博可見一斑。
在這里,他致力于方寸世界,收獲頗豐。鄧代昆制印“布局天然,線條流美,刀法精湛,多有奇趣”。用橫溢的才華,敲開了中國治印的天花板——西泠印社的大門。書畫家田旭中透露:“蜀中書畫家的用印,大多出自鄧君之手。”
在這里,他信手寫出古體詩《詠蟋蟀》——昨夜荒村寄宿處,舊時曾是楚王臺。蛩聲唧唧瀟瀟雨,屈子《離騷》入夢來。此詩由荒村夜宿,夜半蟲鳴的人生境遇生發感懷,筆墨轉合之處,卻是千年歷史風云際會的感懷。小意趣,大營造,悲而不傷,獨而不孤,蒼勁且悲壯,雄渾而鋒芒?!伴L于詩詞,精于音律,工于矚對,時有佳制”。
板凳甘坐十年冷
1984年,剛滿35歲的鄧代昆自學成才,破格晉入成都市博物館。專家們在“考核評定意見欄”寫道:“書法、篆刻、詩歌、散文、文物鑒定,均可卓然成家……其造詣已達到研究生水平,實青年中之佼佼者?!?/p>
鄧代昆一直在逆風疾行,從沒想到過停下腳步。今天看來,從鄧代昆每一件藝術作品,都可以看出他過去的影子,那是歲月的積淀,是人生的年輪,更是藝術的升華。
像鄧代昆這個年齡的人,都經歷過風雨兼程的別樣人生。換句今天時髦的話說,他們都是一個“有故事的人”,那些或酸苦、或晦暗、或失落的故事,將鄧代昆塑造成了一個大寫的人。
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
有朋友將鄧代昆的成功路徑總結為三點:深厚的專業功底,獲得它的路徑是苦練;淵博的文化知識,獲得它的路徑是苦讀;崇高的生命理想,獲得它的路徑是苦修。又有人將這三點形象地概括為“三教合一”,即少年學儒,求精進;中年學道,求方法;老年學佛,求境界。聽言:“我所認識的藝術家中,鄧代昆的文才是少見的。不論是寫恣肆汪洋的論文,還是獨抒性靈的散文,不論是用凝練精致的古典語,還是明白曉暢的現代語,都能得心應手,各臻其妙。他博學機敏,雄辯、詼諧、尤善文辭,倚馬可待。”
田旭中是鄧代昆的老友,他近距離觀察鄧代昆最為真切,評價也至為中肯:“這樣的學養和功力,是當今一般書畫家最欠缺的,又正是鄧代昆藝術上的支撐點和得力點?!?/p>
對此,鄧代昆也深有感觸。他以為,“天資和學養是成就一個藝術家的兩個要素?!币驗樘熨Y是“意”,是先天的賦予,是藝術家的根性,也是成就藝術的根本;而學養是“象”,是后天的培植鍛打,是藝術家致用的拄杖,也是開啟藝術根性之門的鑰匙。
相識20多年,我與鄧代昆也算得上忘年之交。初次相見時,我眼里的鄧代昆更像一名江湖游俠,國字型面孔上鑲嵌著濃眉大眼,從兩耳一路延伸的胡須,密布在歡笑的臉頰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率真坦陳,談笑間只有通俗易懂的大白話,渾身上下看不到一絲所謂大師的傲與慢。
少了學院式的迂腐,多了江湖式的博大。籠天地于形內,措萬物于筆端?;蛟S,這就是一個成功藝術家該有的樣子?
人書俱老
我以為,評價一位藝術家的成就大體有這樣幾個維度——業內專家的認可程度,國內各種評比的獲獎程度,還有普羅大眾的喜愛程度。
研習碑帖多年,草書尤為見長,疾徐枯潤疏密濃淡中但見不凡。對于鄧代昆的書法,不少書畫名家不乏溢美之詞,贊譽有加:知名書法家李鐸稱鄧代昆的書法“融合碑帖,博采眾長”,“其小草書嚴謹而自由,章法奇崛多變,風格偏于飄逸一路”。
老一輩書畫名家黃純堯稱鄧代昆草書:“洋溢著浪漫主義的色彩,線條婉轉多姿,用筆含蓄老辣,章法隨心所欲,別具一格,大小相向,欹正兼得,一氣呵成,生意盎然,顯示出他對草書語言獨特的感悟力和表現力。”
另一位前輩吳丈蜀則以詩贊曰:“從來篆刻重西泠,完伯風神亦足稱。此日代昆能繼武,開函滿且彩紛呈?!?/p>
一路從四川走向北京的書法家曾來德可謂見多識廣,他認為:“鄧代昆對篆隸真行草各體書法,都有過認真的研習。但他的長項仍是草書。他22幅入選中國書協主辦的展覽并獲獎的作品,以及數十幅入選西泠印社、中國國家畫院等主辦的展覽并獲獎的作品,大部分都是草書。他的草書開張放誕,頗見特征,表現出鄧代昆式的豪放個性以及他對大草書藝術的理解。”
著名詩人孫建軍更是用“無?!眮硇稳菟劾镟嚧サ臅?,他的詩意評鑒也極具特色:“人生苦短,命運無常,其實命運就是一幀狂草,一些人與一些事會在偶然之間相逢,卻又給人永久的回味,像一種命中注定的必然?!?/p>
我以為,欣賞鄧代昆的作品,一定要泡上一杯茶,坐下來慢慢“品”,是謂溫水泡茶慢慢濃,方能越看越有味道,繼而“品”出其真諦——多變的筆法、簡約的點畫、內斂的字勢、遒勁的筆力、自由的章法、樸厚的書風,方可在慢品之中,曼妙入心。
我也有如一些書家同樣的感受,“雖然初看不能悅目,猶樹枝扎人,與古法不合。久觀乃見其妙,實入古出新也?!背蹩瓷先?,章法奇崛多變,布局隨心所欲,通篇行云流水,整體宛如天成。
我最為欣賞的,是鄧代昆草書中的線條。他的線條不按常理出牌,常在于險峭與奇崛,強烈的節奏韻律,彈跳的意斷枯枝,恰似彩帶當空舞,在變幻無窮與恣意抒寫中渾然天成。
敬畏書法
“學書是謙謙的君子之學,矻矻忍者之技,實不可驕矜妄自大”,他心里的草書尤其如此,“草書須宛通,不宛通則必疑遲,一疑遲必滯重綿弱矣;草書須遒逸,不遒則失神采,不逸則勢必拘束;草書須熟諳結字之法,夫草書走筆,氣疾勢險,稍有閃失,失之千里矣?!?/p>
縱觀文字的變遷,遑遑一部書法史,實則無數個體生命以高度自覺的行為,對于生命形式的苦心孤詣的尋覓。歷史上那些懷揣強烈使命感和具有濃烈生命意識的書法家,嘔心瀝血也罷,慘淡經營也罷,其終極目標,無一不是在苦苦追尋一種可以寄托自己全部精神和展現自己全部才華的生命形式。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幅幅無比慘烈的,也是無比悲壯的個體生命掙扎的圖景。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能有幾人?稍加翻檢一遍書史,真正稱之為大師的書家又有幾人?然,非常有趣的是,歷代稱為書法大師創造的生命形式,無一例外的都是行草書體?;蛟S,這也是鄧代昆為何將畢生精力傾注到草書中的緣由所在。
黃純堯將鄧代昆的草書譽為“仙草”。鄧代昆對自己的“草書”也頗有心得:“小字以精謹取勝,大字以宏宕取勝。故大字用意先須張弛,然后收束,猶之廣漠騁馬,催鞭而控韁,小字用意先須斂氣,然后開發,猶之灞陵惜別,步止猶送目。習大字要先具豪氣而后端和,習小字要先具莊雅而后爽灑。反之,則大字終身蹇促,小字終身散蕩矣?!苯涍^數十年艱辛探索,鄧代昆最終確立了屬于自己的生命形式。
令鄧代昆最為自傲的,是其“小草”。盈尺之中,縱橫捭闔,一派天機,點畫精到,諸法悉備,極盡變化之能。
田旭中分外鐘愛鄧代昆的“小草”,并賦予了一個哲學名詞——“小草體制”。他用高度的自由性、自覺的整合性、成熟的技巧性和能動的轉換性,來支撐其哲學定義。他甚至還為此加注引申其內涵與外延——草法為體,楷法為用,化繁為簡,避熟就生,隨機布勢,醞釀無跡,沉著飛揚,文質相生。具體一點說,即為“草法為體,楷法為用”言其筆法特征;“化繁為簡,避熟就生”言其結字特征;“隨機布勢,醞釀無跡”言其章法特征;“沉著飛揚,文質相生”言其風格特征。
如今,鄧代昆獨具一格的“小草體制”,為當今書壇平添了一道風景。曾幾何時,成都市一角最不起眼的那棵“小草”,經過頑強地逆風生長,已然茂盛成為“小草體制”的時候,鄧代昆悄然完成了屬于他自己生命中的鳳凰涅槃。
之前我寫過一篇文章,如果說,把真草隸篆比喻為人生境界的幾個階段的話,每一個階段都有不同的書寫者——顯然,鄧代昆已經篤行在飄逸自由的草書階段。
行文至此,我想說的是——如果說,詩圣意義上的杜甫,于草堂而言是“草翁”的話,我更愿意,將草書意義上的鄧代昆,稱為“草公”。
我知道,“草公”是景仰“草翁”的,不然,為何將自己的幾千冊鐘愛的圖書,還有此次書法展意義非凡的所有作品,悉數捐給杜甫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