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堂念遠

舒敏坐在梳妝臺前又一次前傾上身湊近鏡子，近乎苛刻地審視自己的妝容——還好吧，歲月的留痕是抹不去的，好在她施粉、上色、定妝的分寸拿捏到位，既給歲月以充分的尊重，又像是得到了歲月的特別眷顧。現在可以迎請迪奧烈艷藍金999登場了。想到“迎請”這個詞，她在心底輕笑了一下。也只能用“迎請”，正紅色的唇膏，素著一張臉還真的沒法用。唇膏是兒子送給她的。遠在八千公里之外的兒子常年寄給她的多是各種維生素類的養生品，三個月前收到這支唇膏，她瞬間懂了兒子的心思——他是希望自己的母親一直葆有蓬勃的生命力。三年前，老伴兒去世后，兒子對她表達祝福時就不再像以前那樣輕松流暢，而是越來越含蓄，透著謹慎和小心。她感受到了，只是從不點破。

潤唇，涂唇膏，抿唇。定睛看向鏡子，和她的旗袍顏色果然搭。她到萬象城的蔓樓蘭選旗袍時，請店員推薦一個搭配正紅色唇膏的顏色，店員笑盈盈地說：“烈艷藍金那樣的紅嗎？”她的心就踏實了。店員推薦了這款偏淺偏柔和的皇家紫色的旗袍，適合她的年齡，更適合迎接兒子回家的氣氛。

她起身到穿衣鏡前看自己——盤發，旗袍，孔雀綠大溪地珍珠雙圈項鏈，黑絲絨中跟淺口鞋。那串項鏈是她花了心思挑的，為的是呼應那唇膏的紅。她是要告訴兒子：媽媽會照顧好自己，不會頹敗，你放心。兒子如果注意不到這項鏈或者看不懂她的心思也沒什么，心意有了就好。原來聽老輩人說“母子連心”這話，沒往心里放過，現在她知道他們母子之間的語言交流其實是有限的，母子間的深層聯系多是靠心。

老伴兒去世后，舒敏身邊無一親人，唯一的兒子長年在國外。她有不少閨蜜，卻也時常感到孤獨寂寞。她平日很想兒子，但每次跟兒子視頻時都極力表現出很開心的樣子，好讓兒子放心。

一個月前，舒敏接到兒子的電話，兒子要回來了！要為她慶祝60歲生日！這種驚喜不亞于一個窮人中了五百萬元的彩票大獎。

接下來的時間，舒敏開始收拾屋子。朋友約她跳舞、聚會，她都一一婉拒。她忙著打掃已經干干凈凈的角角落落，往冰箱里放各種兒子喜歡吃的菜，放不下了，甚至還借用了鄰居的冰箱。她采買了不少綠植，最大的是那棵龍血樹，放在客廳的書柜旁。兒子屬龍。每次安放好一盆綠植，她都拍照片發給兒子。兒子非常有耐心地給她回復，講解這種植物的習性，甚至相關的美麗傳說。幾次之后，她覺得兒子的回復太過于有耐心了，她有種不很踏實的感覺。有幾個瞬間，她甚至想，一個月內真的能見到兒子嗎？太不真實了。他們母子已經四年沒見了。老伴兒去世時，因為極特殊的原因兒子也沒有回來。

一個月忙下來，累是累了些，她的精氣神倒是明顯好多了。客廳里還是原來的家具與擺設，但感覺和一個月前完全不一樣，每一個物件都熠熠生輝。舒敏安閑地坐在沙發上，環視客廳。她跟那些家具、小物件一一用目光打了個招呼：“我們都不錯呀，我們都重新活過來了，不是嗎？謝謝你們喲！”主背景墻上，掛著她定制的花盒，花盒包裝的顏色恰是她旗袍的顏色，花盒里的牡丹花開得正好。茶幾上放了十幾盒樂美頌巧克力，是她從網上買來送鄰居的。該去給鄰居們送巧克力了。

她送出了六份巧克力，并邀請鄰居們：“晚上方便的話，來我家里聚聚吧。”這樓上樓下的六戶鄰居，都是老戶，他們做了二十多年的鄰居了。有的鄰居一看巧克力就說：“樂美頌呀，是兒子寄來的嗎？”還有的說：“樂美頌，是兒子回來帶的嗎？”她都含糊地笑笑。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直接說“我兒子今晚就到家了”，是怕好事說出來就會跑吧。

送罷巧克力回到家，她看照片墻。照片墻也是這一個月內做出來的，很漂亮。照片有兒子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的，有老伴兒的、她的、兒子的，有每個人單照的也有他們合影的。她細細地看，發現兒子長得更像她，是那種一眼即可看出血緣關系的像，而神情與氣質更接近他父親。看著照片，她想象兒子此刻在干什么。

電話響了。

“敏，晚上老年俱樂部搞活動，一起去吧！”一個老朋友來電。

“不去了，你們去吧，我兒子晚上回來！”

“敏，今天你生日，我們在虹橋酒店開個包廂幫你慶祝吧！”另一個老朋友來電。

“謝謝啊，今天不行，我兒子回來。”

在電話里，她倒是很愿意爽爽快快地說出“兒子要回來了”。

下午五點，兒子給她打來了視頻電話。五點，是兒子之前說的他的航班落地的時間，這也太準時了吧。她深吸一口氣，接通了電話。

“媽，我真的非常希望能陪你過這個生日……”

舒敏懸了一個月的心終于踏實了。——母子連心，老輩人講的話，怎么會假？一代一代的母子們體驗過證明過的，怎么會假？

兒子繼續說：“手頭的項目正在攻堅階段……”

她原都想到了的——兒子以往打給她的電話多是在說他的工作。

但是兒子陪了她一個月，不是嗎？她收拾家準備迎接兒子的一個月里，兒子一直在陪著她。她心里想的都是兒子的眼光、喜好……這一個月也是她痛失老伴兒后最開心的一個月，像是烏沉的云層里終于透出了陽光。

“生日快樂，媽媽！”

她暖暖地笑了：“兒子，我懂的。你放心，我會很好的。”

兒子也如釋重負地笑了。

“就知道媽媽會懂，我才敢這樣操作的。”兒子的聲音不再緊張，“知道嗎？你每給我發重新收拾家的照片，我都感覺回了一趟家，很開心。媽媽辛苦了，給你訂了你最愛吃的牛肉火鍋，外賣馬上就要到了。”

門鈴響了，是美團外賣。送來兩個大箱子，一個是蛋糕，一個是火鍋。

鄰居們結伴來了，隔著門舒敏就聽到了鄰居們的說笑聲。她打開門，歡笑涌進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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