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月,出門看望久未謀面的親友,總要去水果店里購買品種新奇的水果禮盒,連手袋里也塞滿給親友的禮物:自己讀了覺得受益匪淺的書,喝了覺得好的掛耳咖啡,包的一大盒大餛飩……這樣,搭乘公交車就免不了有些蹣跚了。這天,我上車后,正躊躇要把手袋和禮盒暫時放在旁邊的座位上,還是干脆放在地上,忽聽有清亮的聲音在指點我:“阿姨,你的手袋干干凈凈,為啥不把它掛在前排椅子背后的掛鉤上?你動手摸一摸,椅子的‘背心’上有掛鉤?!?/p>
我吃一驚,轉頭看,卻見隔著走道的單人座,一位穿著綠色條紋上衣的男孩正在沖我微笑。他看上去12歲左右,似乎剛從泳池出來,頭發還沒完全吹干,見我順利將手袋掛了上去,男孩略帶得意地告訴我,上了哪種公交車可以順手掛包:“在咱們這座城市,公交車椅子背后有掛鉤的,總共只有四種車型。你往右邊車道看,與咱們并排開的這輛前門單開的迷你電動公交,和咱們坐的這輛油電混合車,都有掛鉤。”
見我的表情混合著發蒙與感佩,男孩露出了像煙花綻放一樣燦爛的笑容:“還有兩種車型,一種是最新版的迷你電動公交車,我叫它‘突擊隊員’,發動機就在司機旁邊,前門雙開門,后門反而是單開門,去后排就座不用爬階梯;一種是當年的豪華油車,數量很少,車長超過11米。要是對公交車車型不熟悉,怎么判斷有掛鉤呢?第一,公交車一定得是軟椅子;第二,車子底盤低,正對后門處,預留了放輪椅的地方?!?/p>
我不由得驚嘆:“你太有眼力見兒了,你是怎么留心到這些細節的?”
男孩的眼睛笑得彎彎的,隨即,不知為何,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黯然神傷:“從前,我學小提琴、書法和朗誦,還學過羽毛球和游泳,那時候我奶奶送我到好多地方上課,要背著琴囊、球拍、墊宣紙的羊毛氈,還要帶著一大堆東西:她在路上買的水果和蔬菜,給我帶的外套、水壺和面包,天氣不好還要帶兩把折疊雨傘。她年紀大了,拎著大包小包很吃力,我奶奶聰明呀,每次坐公交特意要帶一個S形的掛鉤,把包掛在各種扶手上。有一次,車子很擁擠,我倆都沒座位,她只好把包掛在最高的扶手上,司機一個急剎車,包‘哧’的一聲滑出去,打到一個高個叔叔的頭,我奶奶給人賠了一路的不是。我記得,一路上,她的腰彎得好低好低?!?/p>
祖輩蹣跚又堅毅的身影,謙卑的神態,都在男孩的描述中活靈活現,我不免問他:“你就是這樣注意到公交車上的掛鉤的?你奶奶如今不陪著你上課了?”
“兩年前,我10歲,奶奶去廣州帶我的堂弟了,我開始獨自乘車上各種興趣班。不知為什么,每次看到從尼龍絲包里掏出S形掛鉤的老人,就想到我奶奶。也不知道在廣州,是不是多數公交車都有掛鉤了,好讓我奶奶省力、安全。我也會告訴那些眼神兒不好的老人,哪些車子的椅背上有掛鉤。我見一個說一個,想讓大家省一把力氣?!?/p>
男孩對奶奶的思念,跨越車窗外濃郁的夜色與晶亮的車河,彌漫在這有點顛簸的公交車廂里。這思念,濃稠又無言,安靜又肅穆,令人感慨萬千。健談的男孩不說話了,他偏過頭去看——正值寒假期間,我們這輛車,一路經過景點、圖書館、市中心的新華書店,還有一家在小紅書上榮升為“網紅打卡地”的集貿市場,每到一站,涌入車廂的都是小孩們清亮的笑鬧與祖輩蒼老沙啞的聲音,孩子手拿卡通氣球、花燈、玩具禮盒和裝書的手提袋,祖輩背著他們的水壺和書包,又拎著沉重的買菜小推車。是的,一代又一代的祖輩,都是這樣從日復一日的看護生涯中走來,而這些粗心的小孩呀,他們中又有幾人如眼前這萍水相逢的小男孩一樣,在某個瞬間看見祖輩的付出呢?
車廂里,傳來老人家哄勸孩子別顧著玩手機,要拉牢扶手的聲音,這聲音像是一只在深潭中蘸水的鳥一樣,驚起一潭追憶的漣漪,深深地觸動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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