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我》：青春片的另一種可能

電影《小小的我》是一部以腦癱為題材，融合青春與家庭元素的劇情片，由易烊千璽、林曉杰領銜主演，蔣勤勤、周雨彤特邀出演，楊荔鈉執導，游曉穎編劇，于2024年12月27日亮相中國內地賀歲檔。影片圍繞腦癱少年劉春和（易烊千璽 飾）展開，講述他為外婆（林曉杰 飾）實現舞臺夢想的過程中，勇敢突破身心桎梏，逐漸找到自我價值與人生方向的感人故事。該片曾入圍第37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并斬獲觀眾選擇獎，成為自1995年設立該獎項以來首部獲此殊榮的中國影片。其中易烊千璽的表演尤為亮眼，贏得影評人與觀眾的一致贊譽，再次證明了其在演藝道路上的深厚潛力。

而后，賀歲檔電影有《小小的我》《誤殺3》《帕丁頓熊3：秘魯大冒險》等多部中外大片相繼登場。然而，作為該檔期內唯一一部“文藝片”，不僅強勢爭奪票房冠亞軍，更以遠超第三名票房數倍的成績拔得頭籌。究竟是什么讓這部文藝片在商業類型片的重圍中脫穎而出，并迅速贏得觀眾的廣泛支持？

好的片名往往是整部電影的“題眼”。本片的中文名《小小的我》和英文名《Big world》在表面反差中構成了內在呼應，巧妙傳遞出影片的主旨——“小小的我，大大的世界”。如同劉春和在影片開場中的一幕，他在課堂中說道：“苔。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哪怕在陽光照不到的陰暗處，苔也在努力生長……它憑借著一己之力，活出了不輸牡丹的尊嚴。”這正是劉春和的寫照，哪怕身處困境，也要用自己的方式綻放光彩。這也是本片作者對生命生而平等、尊嚴不可欺的深情吶喊。

本片導演楊荔鈉是中國獨立紀錄片領域的代表性人物，也是國內首位使用DV拍攝紀錄片的導演。她以細膩獨特的敘事風格與詩意的鏡頭語言見長，善于捕捉特殊群體的現實狀態和情感生活。她的影片風格貼近自然，她總是通過真實的細節去呈現角色的多面與復雜性。本片正是延續了她在“女性三部曲”的創作之后，對特殊群體生存困境的關注與思考。

導演的高明之處在于擺脫了對苦難的過度渲染，她對劉春和的塑造始終充滿理性，并讓觀眾聚焦于劉春和感受的“多維體驗”，既展現出他對生活的積極追求，又不回避他在青春中的苦悶掙扎……將復雜生動的人物形象躍然銀幕，將觀眾帶入了對生命、社會、人性更加深層的思考。

難得的是，本片發掘到易烊千璽這個“特別”的演員，他將角色演繹得真實且細膩，達到與人物高度融合的地步。正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言：“演員在每次表演一個角色時候，都必須生活在這一角色之中。”為了讓劉春和在銀幕中鮮活起來，24歲的易烊千璽付出了難以想象的努力。他親赴成都，與腦性麻痹患者進行面對面交流，他細致觀察他們的日常習慣、肢體與情感表達方式。他極限減重，將178厘米的身高壓縮成166厘米的效果。在銀幕上，他完全放下偶像包袱，呈現出一個口角流涎、臉歪口斜、骨瘦如柴、脊柱扭曲，甚至連痙攣的腳趾都做了精準還原的劉春和。然而，外形的塑造只是開始，更深層次的色彩來自于他賦予了角色的性格靈魂。從劉春和每一步顫動的步伐，到吞咽困難時的劇烈咳嗽，將生理上的極限與內心的不屈融為一體。那種對命運毫不妥協的抗爭，仿佛從他內心深處噴涌而出，傳遞出深刻的人物底色，打動人心。

散文詩化的敘事表達是本片的一大亮點。《小小的我》將“散文詩”融入紀錄式的影像手法，注重人物的立體塑造與人本思考，規避戲劇化沖突的干擾，給觀眾留下思考空間。同時，靈活運用留白、聲音、夢境、空間、臺詞、對比、象征、暗喻等多樣化的藝術手法，賦予角色深層次的情感與思想內涵，具備感染力。

鏡頭語言上，影片通過大量平視鏡頭呈現劉春和，體現“看見”他的平等態度。用特寫鏡頭細膩捕捉其生理特征，展現情緒波動與內心活動。手持鏡頭則在發生的事件中凸顯現場感和真實感，如劉春和看望新生妹妹，被母親粗暴推開時，手持鏡頭讓觀眾沉浸于他的主觀體驗。在拍攝雅雅時，則通過微仰鏡頭，展現劉春和對情感的仰望，象征雅雅在他心中遙不可及。

影片多處用了隱喻手法，如他喜歡蜷縮在行李箱中、抱著骷髏架入睡的場景，暗示他的靈魂已然成熟，卻被囚禁在一具受限的軀殼中。運用對比手法，表現媽媽對他和嬰兒妹妹的態度天壤之別，揭示他的“局限”不僅來自身體，還有母親的束縛及偏見。

影片巧用夢境呈現劉春和的心理與情感世界。如他在夢中與雅雅夜晚翻跟斗、“幾乎接吻”、“鏡前蛻皮”表達他內心對力量渴求、情感掙扎和擺脫束縛的強烈欲望。

此外，影片還通過多種藝術手段刻畫劉春和的生活境遇和社會關系。在空間層面，回家時必須攀爬的樓梯，顯示殘疾人每一步都需拼盡全力的艱難；床頭的拉手象征他連起床都離不開外力的支撐。聲音設計上，教室外單調的蟬鳴掩蓋了歧視的話語，卻改變不了不公的本質。在語言運用上，劉春和在咖啡館中表演繞口令的場景，揭示了殘疾人為證明自身價值所面臨的額外艱辛與壓力。在色彩和畫面構圖中，公園綠意盎然的透視畫面，傳遞了劉春和與雅雅短暫交匯的生機與希望，也象征難以消解的孤獨與疏離。這些多層次的藝術表達，共同構建了影片真實而富有詩意的情感時空。

影片更通過劉春和與外婆、母親、雅雅三組核心人物關系完成了對主人公精神情感的塑造。林曉杰飾演的外婆承載了對女兒撫養缺失的愧欠，并將這種愛投射到劉春和身上，她對劉春和的愛既包容又自由，同時奶奶也為影片注入了一絲喜劇化的溫暖。奶奶的愛是劉春和情感寄托與行為選擇的重要支點（但影片一幕也細膩折射出，老年群體在數字時代也逐漸被邊緣，成為另一種“被隱形歧視”的對象）。

母親陳露（蔣勤勤飾）的愛則展現出壓抑的一面。她一再提醒春和“你不是正常人”，阻止他去追求“正常”的生活。當春和在家中偷聽到母親對“回歸正常”生活的獨白，從而發掘母親內心的掙扎——既無法卸下照顧兒子的責任，又渴望獲得自我解脫的復雜困境。陳露的情感矛盾使她的愛成為劉春和焦慮和束縛的來源。

雅雅和劉春和兩人之間雖展現出“異性相吸”的微妙情感，但雅雅始終未能對春和付出真愛。她的靠近更多源自于窺探與好奇，在短暫的交集后，她最終如大多數人一樣消失在春和的世界中。

在社會關系的層面，影片通過看似碎片細節卻交織成一幅真實殘酷的社會圖景：在學校試講時，他成為嘲笑的焦點；在公交車上，他出于善意讓座卻因摔倒遭司機嘲諷；公交集團領導對他用“米、面、油”的形式象征性道歉，卻無人關心他的真正處境；他被雇在咖啡店工作的背后實為老板利用殘障人士達到避稅的功利目的。劉春和的遭遇充滿了無奈，盡管他努力克服身體上的局限，但愛的缺失和社會對他的偏見卻無處不在，社會中總是有“一堵看不見的墻”將他區隔——無處不在的“隱性歧視”，連生存保障、理解、尊重都難以獲得，更無從提及平等。更令人心碎的是，即便在自己的家庭中，劉春和僅僅是去看望新生的妹妹，卻被母親對殘疾的本能恐懼而遭暴力推開。母親那句冷酷的“你不要碰她”，猶如一記致命的槍響，徹底擊碎了他對母愛的最后期待。他痛苦地意識到，隨著妹妹的出生，母親的關注早已從他身上抽離，那更像是一場被放棄的無聲宣判……

盡管，影片以真誠和情感打動了許多觀眾，但不少觀眾認為在敘事上仍有一些不足。如，雅雅（周雨彤飾）與劉春和的關系缺乏足夠鋪墊，雅雅不僅突然無來由地頻繁出現在劉春和的生活中，還不合邏輯地主動詢問其“性功能”的反應，甚至引導其進行敏感部位的接觸，這種將復雜青春簡化為窺探和情欲的情節，難以引發共鳴。此外，某些邏輯也略顯薄弱：母親陳露的孕肚已十分明顯，但劉春和卻一直毫無察覺，情節突然跳轉到妹妹出生并被母親嫌棄的橋段，家庭關系顯得失真且生硬。奶奶的角色只成為影片一抹溫情的喜劇色彩，卻未進一步挖掘母親與外婆之間本可展現的復雜情感張力，削弱了情感深度。而在結尾，劉春和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情節試圖草率地化解此前所有矛盾與不如意，將復雜的人物命運簡單處理為勵志故事，未能充分釋放影片的反思潛力……

無論對于這部影片觀眾是因易烊千璽出神入化的演技而來，還是被劉春和對生活的態度所打動，抑或是因題材激發了人們的好奇心，楊荔鈉執導的這部影片都以獨特視角關注殘疾人群的“被看見”與“被理解”，呈現出對弱勢群體深度凝視的人文追求。影片旨在通過真實的表達，深刻理解并尊重每一個個體。如電影理論家巴贊所言：“唯有這冷眼旁觀的鏡頭能還世界以純真的原貌。”正是這份真實，促使我們直面困境，重新審視生活，并為心中的那個“小小的我”找到勇氣、力量與希望。

影片末尾，劉春和與外婆的一段對話余音繞梁：“外婆，你就買張車票，去你想看的地方，看一看，耍一耍。以后的路你就讓我自己走嘛。我可以和正常人一樣。”這句話既是他對獨立生活的宣告，也寄寓了影片對青春個體價值的思考。放眼當下的商業電影市場，“散文詩”式的電影藝術雖然在商業化進程中步履蹣跚，卻通過貼近現實與人心的表達，再次喚起個體與時代的思想碰撞，這正是《小小的我》能夠被市場看見并賦予期待的核心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