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難離,但離開的如果是生活的貧窮和精神的貧瘠,我們就應該順勢而為。
這一年,政府決定對傍山村實施易地搬遷,宣傳動員后村民并不積極,抵觸情緒最大的是鐘大山一家。鐘大山本來有一門竹編手藝,他編的筲箕、背篼、蒸籠,曾經也給一家人帶來不錯的收益。但近幾年竹編生意一落千丈,市面上需求量銳減,加之傍山村交通不便,直接導致編出的成品堆滿了院墻,變成了風雨侵蝕的殘品。
一
竹編制品賣不出去,鐘大山便天天酗酒,酗完酒就對老婆使性子。老婆受不了這個氣,干脆離家出走了。
這時又發生了一個意外,鐘大山的女兒被醫院診斷出亞急性白血病,命雖然搶回來了,病根卻沒解決。每月僅輸血就是一筆巨大的開支,這讓這個貧瘠的家庭幾近崩潰。
所有人都以為,像鐘大山這種境況,他肯定是全村第一個支持易地搬遷的人,但執拗的鐘大山卻任憑工作組的人苦口婆心,堅決不愿意遷往山外。
這一天,工作組又來到了鐘大山家。工作組組長叫陳政,他東瞅瞅,西看看,最后目光落在了墻角一大堆日曬雨淋的竹編制品上。陳政拾起其中一個蒸籠,反復觀摩半晌,嘖嘖稱贊道:“好手藝啊,這樣的蒸籠,曾經是很多餐廳,甚至家庭離不開的廚具啊!”
鐘大山跟上來道:“你也懂這個?”
陳政微微一笑:“從小跟父親學過,只不過,沒你手藝這么精湛!”
鐘大山撇撇嘴說:“再精湛又能怎樣,還不是一堆廢品?”
陳政搖搖頭:“守著一門技藝,就不該餓肚子。要不這樣吧,咱倆打個賭,各自編一個果籃,看誰編得好,編得好的當師傅,編得差的請師傅喝一臺酒!”
鐘大山看了看滿墻角的空酒瓶,又看了看被泥水漚得發霉的一大堆竹編制品,點了點頭。他不擔心會輸,論竹編和喝酒,他最是拿手。
二
過了幾天,陳政果然如約而來,一同來的,還有一個花甲老人。鐘大山一見,很得意地拿出了一個新編好的果籃,這個果籃編制細膩,造型美觀,陳政反復觀賞,旁邊的花甲老人也一個勁兒點頭。
陳政問:“這是您的作品?”
鐘大山正有點得意,卻突然發現陳政是空著手來的,不禁問:“你不是打賭嗎,你的果籃呢?”
陳政拱拱手說:“我哪敢跟您比啊,只能愿賭服輸,按咱們之前的約定,就讓我喊你一聲師傅吧!今天我把酒也帶來了,一會兒讓我敬師傅三杯!”
院子里,三只酒杯,三個人就著花生米喝了起來。接受了陳政三杯拜師酒后,鐘大山不解地問:“別的人來,都是反復叨叨讓我簽字搬遷。可你不同,你來和我叨叨竹編,還和我打賭,喊我師傅,請我喝酒,你究竟是什么居心?”
陳政笑道:“什么心不重要,但一定不是壞心。今天我既然拜師了,也想知道師傅您為什么不愿意搬遷。”
鐘大山說:“俗話講,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狗都懂這個理,我又怎么敢隨便離開家呢?這畢竟是我祖祖輩輩生活過的地方啊!”
陳政理解地點點頭,轉頭指向花甲老人介紹說:“師傅,今天跟我來的這位,是個專收工藝品的老板,他對工藝品很在行,聽說你竹編技術了得,今天專門來眼見為實。”
花甲老人接過話茬:“鐘師傅的竹編技術過硬,像剛才拿出來的這只果籃就很講究,這種頗有功力的竹編制品,鐘師傅編多少我們收購多少。當然,除了果籃外,我們還希望看到更多的竹編制品,我們也可以提供竹編圖樣,請鐘師傅代為編織加工,實現互贏。”
這場打賭,喝得鐘大山很開心,花甲老人對他竹編手藝的認可,特別是包銷他的竹編制品,讓他非常自豪。從這之后鐘大山不再酗酒,花甲老人臨走前留下的竹編圖樣,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天天揣摩,想方設法編出圖樣。
鐘大山最初編出的幾樣竹編制品,很快就被花甲老人派人來收購了。但接下來十多件竹編制品,卻堆在堂屋一直沒換成錢,原因是雨季到了,山洪沖毀了不少路段,收購的人進不來村子。
三
這天夜里,鐘大山的女兒又大出血,由于“120”上不來,鐘大山只得背起女兒深一腳淺一腳往山下趕。半道上遇上了拿著擔架上山的急救人員,看著他們一身的泥漿,鐘大山有種說不出的愧疚。
鐘大山的女兒得到了及時救治,陳政又幫忙聯系了媒體,為他女兒進行了募捐,相關部門也通過政策解決了部分醫療費用,這讓鐘大山十分感動。
出院這天,陳政特意安排鐘大山去竹編藝術館參觀。各樣的精美竹編制品看得鐘大山目不轉睛。看著看著,他一下看見了自己編的那只果籃也在其中,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不錯,鐘師傅,那就是你編的果籃,也在藝術館展出!”身后聲音響起,鐘大山回頭一看,見到了滿面笑容的花甲老人。
鐘大山有些興奮地說:“你這個老板有意思,收來的竹編制品不拿去賣,卻擺在這兒當菩薩供著!”
陳政在旁邊連忙解釋:“師傅,其實他不是什么老板,而是咱們這兒的省級竹編非遺傳承人。他認可的竹編不愁銷路,部分藝術品會在藝術館展出,供市民參觀。”
鐘大山大驚:“真是失敬,您這么有威望,還辛苦勞累爬那么高的山,在我面前也沒有半點架子。”
花甲老人笑瞇瞇地說:“都是因為陳政。那次他非拉我上山,說山上有一位竹編藝人手藝了得,我一見還真是喜歡。鐘師傅有這本事,只是以前沒有用武之地,如果傳統的竹編技藝能與時俱進,多編出一些符合如今審美習慣的產品,竹編這門手藝一定大有可為。”
從藝術館出來,鐘大山對送行的陳政說:“其實我之前,差不多都快忘了竹編這門手藝了,幸好那次打賭,讓我看到自己還有點用。”
陳政由衷地說:“師傅,其實我做這一切,還是最初那個目的,動員村民都搬出大山。國家的鄉村振興戰略,就是讓普通老百姓生活得更好。故土難離,但離開的如果是生活的貧窮和精神的貧瘠,我們就應該順勢而為。就拿你一家子來說,女兒需要一個好的就醫環境,精心編織的竹編制品也盼著有更廣闊的市場,通過易地搬遷就能實現,所以這是一項實實在在的惠民富民政策啊!”
鐘大山感慨道:“我也不是木頭,你們對我的好,包括易地搬遷的好處,我怎么會不明白?容我回去收拾收拾,和山上的老屋再說幾天話吧。”
陳政剛點頭,鐘大山話鋒一轉:“對了,有個問題我鬧不太明白:你既然也喜歡竹編,又和那花甲老人很熟,為什么不拜他為師呢?”
陳政哈哈一笑:“因為他是我父親。之前沒有點破,是想和你套近乎,感情融洽了,才方便找到你不肯搬遷的心結。”
鐘大山感慨萬千,慚愧地點了點頭。
過了幾天,鐘大山得知,經過各方努力,他出走的愛人已找到,即將回家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