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體性、第三元與經典性累積

摘 要：黃萬華先生是華文文學研究界最早提出“經典化”問題的學者之一，他的經典觀與其文學史建構密切相關。其經典建構的整體性視野，開放的“經典性累積”思路以及“第三元”的經典化視角，呈現出一種基于生命整體意識、歷史總體觀念和中華民族文化魂脈之上的開放包容的經典觀，為海外華文文學、乃至整個中華民族文學的“經典化”提供了重要視角，頗具觀念與方法上的啟發意義。

關鍵詞：黃萬華；經典化；第三元；經典性累積；華文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1-0057-07

“經典”這一概念，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歐美及中國引起過十分激烈的爭論，甚至稱為“經典之戰”（canon war）。在西方，“經典之戰”與后殖民主義、女權主義等激進思潮有關；在中國，“經典”的討論主要反映了文學界自身的焦慮。1988年王蒙發表《文學：失去了轟動效應以后》一文，引起關于“文學死了嗎”問題的廣泛討論，文學經典似乎逐漸失去了既往廣泛且深入的影響力。與其說此時學術界在關注文學是否已死，不如說他們更關注文學在當代的生存困境，即文學該怎樣才能“活下去”。在文學本身遭受質疑之時，文學經典的生成機制也難以運轉自如，文學存在方式和經典生成方式都經歷了巨大變動，20世紀90年代中國文學界進入了“渴望經典而很難產生經典作品的時代”①。在這個意義上，可將20世紀90年代關于文學經典的討論和文學經典選集的出版視為文學界的一次自救，目的在于為20世紀做個總結，并為21世紀建構典范。

不過，當中國文學研究界經典化浪潮迭起之時，百年海外華文文學在經典化問題上卻仍是一個“安靜”與“邊緣化”存在②。當然這種情況并未持續太久。在“華文文學研究界最早敏銳提出‘經典化’問題”的是黃萬華，他“在議題的開辟上功不可沒”③。縱觀黃萬華先生多年橫跨海內外的研究，“經典”與“典律建構”意識貫穿始終，而且常常與其文學史建構相關聯。在其近著《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下冊）也辟過專章討論“經典化”問題。正如他所言：“文學經典無疑是構建20世紀華文文學史最重要的基石。”④而“經典化”則被黃萬華視為華文文學史建構的重要一環和進一步深入研究的關鍵。梳理黃萬華的“經典”建構理論，不僅有助于挖掘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的豐富文化資源，更能為海外華文文學重要問題研究和文學史寫作提供諸多啟迪。⑤

一、“經典”建構的整體性視野

黃萬華曾多次回憶20世紀90年代北京大學舉行的兩場“經典”講學，即1993年秋荷蘭學者佛克馬夫婦在北京大學的學術演講和1996年加拿大學者斯蒂文·托托西在北京大學的講學。通觀黃萬華的學術道路，不難窺見兩場“經典”講學對他的深刻影響。如斯蒂文·托托西講學時，便將“經典形成”置于其“整體化文學理論”中予以考察，關注文學在生產、傳播和消費中的經典化。這種整體化視野與黃萬華的“經典”建構視野異曲同工。黃萬華的“經典”建構從一開始就是從“整體化角度”，在更長的時間段和更廣的地域范圍內來談論的，立足于“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經典化”和“20世紀視野中的文學典律構建”。黃萬華以整體性視野建構“經典”，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時空的整體性。黃萬華在世紀之交就曾提倡“20世紀視野中的文學典律構建”。在他看來，20世紀是從“儒家中國”的自足生存到“現代中國”的開放交流轉變的時期，而這一轉變的過程是在中國與世界的碰撞中發生發展的，中國文學的內部價值與外部空間都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因此“應該從世界文化潮流的演變來把握20世紀華文文學經典產生的外部條件。”①也需要“集中于不同的文學價值觀間的對照來篩選、確認文學經典”，這“是從整體上來審視20世紀華文文學經典構成的重要途徑”②。這種整體性從時間上來看是整個“20世紀”，從空間上來看則是“世界范圍內的華文文學”。

第二，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文學的一體性。有研究者將海外華文文學看作是中國新文學的延伸，也有研究者認為海外華文文學是“落地生根后的文學”，因此不能算作是中國文學的一部分。但他們都不否認，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文學確實存在著不可分割的血脈聯系。黃萬華在關注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文學一體性的基礎上，發掘華文文學的經典累積，認為華文文學的經典化“要放到整個中華民族文學大的背景下去呈現”③，既不能將各國別、各地區的華文文學“分而治之”，使其成為區域文學史研究，也不能割裂其與中國文化、文學的血脈聯系，失去華文文學之“華”性質。

第三，對經典體系的總體把握。20世紀華文文學經典的形成，除了官方意志的滲透、文學史編撰的推動和專業研究者的參與外，更有“民間操作性”在發揮作用，體現了多重文學經典標準的疊加，并帶來了經典化過程的波動起伏。面對經典標準的多元化與變動性，黃萬華強調：“文學典律的構建并非單個文本的逐個確認，而是對整個經典體系的把握。”④在這種方法論的指導下，黃萬華強調在整體性視野下考察“經典”對文學史的參與性建構。一方面，作為具有統一標準的甄別進程，“‘經典化’已成為海外華文文學及其研究深入發展的關鍵，也足以提供多國別、多地區華文文學的整體性空間。”⑤另一方面，“典律”之所以能夠作為文學作品“歷史化、經典化的基石”，是因為它能夠“在一定的價值體系中，給予作家創作以清晰的歷史定位，從而推動，乃至完成文學史的傳承”⑥。郜元寶也認為，“經典化過程中具體作品的選擇，標準之一應該是能夠顯示出文學史的某種整體走向。”⑦因此，面對大部分華文文學史尚未進行歷史整合，入史作品缺乏“經典化”的通病，黃萬華認為“展開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的歷史整合，可以從經典‘篩選’、文學傳統、母語寫作、漢學和文論等重要方面，縱橫結合展開，全面開掘海外華文文學資源。”⑧

需要注意的是，強調“整體性”并非忽視“差異性”。如果忽視了海外華文文學與包括臺灣港澳在內的中國新文學的豐富差異性，海外華文文學將失去主體性。黃萬華在《新馬百年華文小說史》一書中強調“寫中國文學中沒有的，想中國文學中應有的”。此處“應有的”反映出中華民族新文學有其整體性，“沒有的”則表現出各國華人華僑在不同國度與其他民族相處中產生的文學獨異性。①由此他進一步指出：“處理好中文主流社會和非中文主流社會創作、傳播的關系，意識到中國大陸（內地）、臺灣、香港和澳門地區與海外華人社會已經產生的巨大差異，把握百年中華民族文學多源多流的歷史，由此出發，探尋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經典化和百年中國文學經典化的對接，是當下我們關注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經典化應該展開的。”②正因為此，研究者就不能有意無意地繼續“用中國現當代文學經典化的尺度對待海外華文文學”③。

“整體性”并非簡單地對華文文學加以統而觀之，而是需要“互為參照”的文學史觀和“文學的生命整體意識”。黃萬華在《典律的生成：戰后中國文學轉型的基石》一文中提出“典律的生成”是“文學作品歷史化、經典化的基石”，以“文學典律”把握戰后政治空間分割的中國文學時，“足以讓我們深入到同一民族不同區域文學的深處，在其相通相異中看到此時期文學的價值。而文學史流變的內在邏輯、文學史敘事的模式也存在于文學典律的建構之中”④。很顯然，如何發現不同民族、不同區域文學的“相通相異”，需要依據“文學典律”給出參照尺度。黃萬華提出的“互為參照”的文學史視野，不再以單一的文學經典評價標準來觀照華文文學史，而是強調“理解歷史總體性的方法論和具有文學的生命整體意識是重要的。”⑤

以“經典”為基礎，也讓黃萬華得以跨越時空的界限，找到一種新的文學史分期方法。他的文學史建構便是基于20世紀整體觀與世界視野下的文學史分期。他在專著《戰后二十年中國文學研究》（2008年）中倡導以“戰時八年文學”和“戰后二十年文學”時段概念取代“40年代文學”和“17年文學”，在專著《跨越1949——戰后中國大陸、臺灣、香港文學轉型研究》（2018年）中通過對戰后中國大陸、港臺地區文學的整合研究，著眼于“跨越1949”的時間分界。不難看出，這種“經典”建構的整體性視野與他長期堅持的“整體性研究”一脈相承，是他打通不同板塊與國別華文文學的一種具體表現。而“整體性研究”也是在對經典文本的選擇、闡釋以及對經典化過程的探究中實現的。可以說“經典”建構成為黃萬華統攝從“東北”到“全國”、從戰時到戰后、從現代到“跨越1949”文學圖景的重要依據，也成為他對華文文學進行整體觀照和微觀解剖的核心理論方法之一。

二、經典化的“第三元”視角

對于處于多種文化語境中的華文文學而言，其特殊之處，一是體現為“在地性”，二是體現為“中國與世界”的交融性。當黃萬華將華文文學經典性尺度置于整個“中國”文學史，甚至世界文學背景下來討論時，就非常重視在海外華文文學獨特性的基礎上去累積其經典性。優秀的海外華文文學作家既表現與“所在國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密切關系”⑥，又講他們眼中的“中國與世界”故事。由此造成的在地性、中國性與世界性融匯的狀態，充滿了個性與共性相融共生的張力。

在《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一書中，黃萬華以歐華小說為例闡發海外華文文學如何才能講好“中國故事”。如：晚清陳季同在“現在和未來”的對話中講述中國故事，以“寫作”傳播中國文化；“五四”盛成以《我的母親》講述中國故事，探求人類的“歸一”；1930年代的熊式一抱有“讓西方了解中國”的創作動機；1950年代的凌淑華在中外的多空間變換中展示“中國女子思想及生活”。海外華人作家在不同時期不同歷史語境中竭力講述中國，竭力講好“中國與世界”的故事，從而使自己的作品擁有獨特氣質而具有經典性或潛在經典性。這便是黃萬華提出的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經典化的重要視角——“第三元”。

所謂“第三元”建立在海外華文文學既與中國大陸、臺港澳地區文學有密切關系的基礎上，也建立在業已形成的海外華文文學傳統的基礎上。他們既難以割裂與中國的血脈聯系，又不能舍棄其“在地性”，因此倡導超越“二元”的“第三元”。這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經典性所在，也是考察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的重要視角”①。具體言之，在“第三元”的視角下，海外華文文學的經典性關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跨界與多元文化認同。“百年海外華文文學就是一部文化多元認同的歷史。”②海外華人穿梭在不同的民族、區域和國別之間，或離散漂泊，或落地生根，他們在殖民主義與民族主義的雙重文化壓力下“將認同多元文化作為自身的生存之道”，這是在跨文化“旅行”中逐漸形成的態度。跨界并不意味著分割，也并非強調獨立，因而須關注不同“界”的相互對話。面對海外華人在跨民族、跨區域、跨國別的多元文化雜糅場域中謀生存發展、求自立自強的情形，研究者不能只強調海外華人作家身上的地方性，也不能脫離其中華民族之根加以討論，而應該在中外文化的碰撞磨合、交流融合中發掘其身份的特殊性和創作的獨特審美價值，進而確立其“經典性”。黃萬華指出：“在許多海外華文作家那里，強化文化沖突和漠視文化差異都不可取，他們的創作呈現出不同文化對話、溝通、融合、互補的迷人境界。”③其經典性也由此凸顯。

第二，思想的超越性與無窮無盡的可能性。“第三元”最具思想深度之處在于“生于二而超于二”的超越性。“這種‘生于二而超于二’的‘第三元’揭示了‘只有對話關系才能滋生出最高境界’的真諦”④。首先，“第三元”是超越物理世界的生命世界。黃萬華指出“第三元”的思想“根源自海外華人的處境和經歷”，百年海外華文文學所處的根本性境遇就是跨文化對話，⑤因此相較于文學制度、藝術審美等通行角度，“第三元”視野對“經典”的審視更注重生命的厚重廣博與文化的多元共生。其次，“第三元”是超越二元對立的“真三”境界。“摒棄一元中心主義、走出二元對立模式的思考，其指向正是包容并蓄的‘第三元’”⑥。它竭力超越中原立場，摒棄“中心”與“邊緣”的二元對立，“在多源多流的歷史中理解、把握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的經典性存在。”⑦這種立場的轉變生發出“第三只眼”，即“對母國文化和所在國文化都能自覺反省，認真評估”的慧眼。⑧這對中外文化交流進入更廣闊的天地具有啟發意義。再次，“第三元”視角能夠超越政治意識形態之爭而走向開闊。最后，由于“第三元”立足于海外華人的現實境遇和生命本真，提倡包容并蓄，開放多元，所以“第三元”也意味著不斷打開“無窮無盡的可能性”，而“文學的經典性就在于它揭示生活無窮無盡的可能性。”⑨這也賦予了華文文學創作者更自由的廣闊天地，他們不必為了融入“主流”而限制、消耗自己的創作潛能。

第三，“第三元”還指向“歸一”。“歸一”的內涵較為豐富，根據黃萬華的闡述，可歸為三個層面：其一，它體現在全體華人/中國人的精神歸屬上。“第三元”在海外華文文學中的拓展不只是來自它身處‘他國’、面對多種文化壓力而認同文化多元，還在于它的處境可能會恢復中國大陸（內地）和臺港澳地區中國人認知的整體性，成為全體華人/中國人的精神歸屬。⑩畢竟，不論華文文學的“典律建構”有多么多元開放，一個“華”字就規定了他們的本質內涵。所以華文文學經典必須具備“中華性”。如朱雙一就認為華文文學經典化的正途在于“必須植根于精神意義上的‘民族土壤’中，……以更豐厚的民族性來獲得更多的來自全世界的肯定”①。其二，這種“歸一”強調一種自由的境地，可視為海外華文作家精神自由所在。其三，“歸一”還指向“人類命運共同體”。黃萬華認為，“多種歷史語境中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尋求和表達就成為華文文學經典性累積最重要的一種歷史進程，由此可以拓展、深化華文文學典律建構的價值尺度。而從審美共同體的角度考察華文文學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可能更涉及文學經典性的累積。”②

可以看出，黃萬華提出的“第三元”既強調跨界、超越，又強調對話、歸一，是一種頗為自由、充滿無限可能性的經典化視野。它破除的是非此即彼、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揭示了海外華文文學的“本源”與“他者”交流升華而成的經典審美形態，將海外華文文學經典與大部分現當代文學經典特征區分了開來。基于海外華文文學的特殊性，需要“揭示海外華文文學經典性作品所體現的人類性、世界性意識及其對于中華文化傳統的豐富和發展”③，這是獨屬于海外華人的生命體驗，也是華文文學所體現的獨特審美境界。

三、面向未來的典律建構

何為“經典”？誰的“經典”？誰來確定“經典”？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這一系列關于“經典”問題的追問接踵而至。對于文學界來說，一方面急于確立經典，另一方面又難以確立經典。方維保就曾感嘆：“中國當下文學批評界和史學界的中心焦慮，就是要想指認一件文學作品為經典太難了。”④吳義勤也發出詰問：“我們為什么對同代人如此苛刻？”以至于難以確立當代經典。⑤文學界透露出的文學生存焦慮和文化權力焦慮，已逐漸逾越文學的疆域。文學經典形成有諸多內外因素摻雜其中，其紛繁復雜確實難以清晰梳理。有學者歸納，影響文學經典建構的外在要素“主要包括了制度層面（如政治權力、評獎制度、作家和知識分子文化身份等）、文學活動層面（讀者閱讀、作家繼承、文學批評、文學教育等）、觀念層面（文化理論思潮、文學史觀念變革）、媒介層面（媒介主要形態、媒介制度、媒介文化、跨文化傳播等）四個方面。”⑥如果從這些方面一一確立“經典”標準，那么“經典”終將被神話。經典的標準越來越多、愈來愈全面的結果就是經典更難被確立。而且“在當下多元化和全球化的文化語境中，要想形成一種如經典文學時代那樣具有普遍性的共識，基本上已無可能”⑦。

此外值得指出的是，學界對“恒態”經典的追求伴隨著“去經典化”與“再經典化”的過程，確立經典與淘汰經典并存，以至于“經典”在被不斷地建構、解構和重構。翟文鋮認為文化秩序依靠經典支撐，經典的確立就是文化領導權的確立。一旦出現文化領導權更迭，去經典化與再經典化過程便會重新啟動。⑧陳曉明也認為：“典律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但每一次的變更都與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資本的變更息息相關。”⑨雖然此處強調的是其他因素對文學“經典”化的影響，但我們也能透過它看到經典化過程的跌宕起伏，這就更加造成了“恒態”經典確立的艱難。正如劉若愚所言：“經典的形成常常需要漫長時間的檢驗，許多經典作家的作品都是經過若干時代的閱讀、闡釋和淘洗之后才存留下來的，那些只經過少數人或者一兩代人的認可的作家作品還很難成為經典。”⑩

“經典”建構雖然困難重重，但我們對文學經典化的熱情一直持續不減，所面臨的難題也恰恰顯示出“經典”建構的必要性。從以上言論來看，雖然我們追求的是長經典或“恒態經典”，但“我們接觸到的多是經典累積形成過程中的‘初級樣本’、‘邊緣’作家”①。事實上能確認的是“短經典”，或具“潛經典性”的作品。即黃萬華所言的“經典累積形成過程中可視為‘動態經典’的文學存在。”②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或許不應急于去確立“恒態”經典，而應該關注哪些作品有經典化的可能，并挖掘其經典性。有學者就指出：“華文文學的經典化，或許不能操之過急，至少不必急于評定經典”③。黃萬華一直在探析經典化的角度，注意經典化的過程，重視經典性的累積。具體來看，黃萬華認為研究者在“經典”建構的過程中應注重以下三點：

第一，雖然不急于經典化，但同時代人的批評極為重要。一方面，文學作品浩如煙海，“經典”的形成必然經歷大浪淘沙的過程；另一方面，同時代人更加切近時代，對于未來而言是珍貴的歷史現場記錄者，同時代人的評價會成為作家作品未來經典化的重要依據。因此我們要“抓住那些已較清楚地指向經典地位的作家作品，在一定的文學價值體系中，予以初步的帶有歷史定位的呈現，為日后的經典性累積乃至確認提供重要基礎”④。黃萬華強調：“也許后世會感覺到我們今天努力的倉促，乃至淺薄，但今天的書寫仍是非常有必要的。在20世紀華文文學正成氣候之時，我們用短距離的時間視野留攝住其經典累積形成的豐富姿態”⑤。黃萬華還重視批評者的主動建構性，強化批評者的責任意識，認為“我們在把握經典體系的過程中，不應將經典置于被動地建構的位置上。”⑥“短經典”或“偽經典”在商業化、世俗化的今天很容易流行一時，造成虛假繁榮和遮蔽現象。我們應該擔負起批評者的職責，“在經典被輕視，乃至商品化的今天，我們用冷靜清醒的學術意識去延續崇尚經典的文學傳統。這一切都是有益于后人的。”⑦

第二，“經典”建構是超越“即時狀態”，面向未來的。重視同時代人的批評，并不是急于經典化，也不是意在掌握話語權，而是強調一種面向未來的奉獻精神，超越歷史和時代，貢獻于“經典”的將來完成時。黃萬華注意到“20世紀華文文學粘滯于‘即時狀態’程度太深”，所以強調要走出“即時狀態”，這是“對文學的一種解放，也意味著不同政治格局、社會體制中的華文文學的對話”，它“會讓各地區的華文文學既不囿于自身所處現實環境的束縛，而又聚精神氣力與民族文化命運根本之所在。”⑧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作家因過度迎合時勢而誤入迷途。

第三，黃萬華既關注同時代人批評，又面向未來建構典律，最終導向一種“開放的‘經典性累積’思路”。目前學界有兩種代表性的經典化理論，即關注文學本身經典性特質的“本質主義”和側重“經典”形成外部條件的“建構主義”。黃萬華認為二者并非不可共生，而是可以“構成互補”，因為二者“都會涉及文本的經典性因素的基本層面，一種無法同化的原創性，一種在不同的文學價值觀的沖突、遞變中的代表性，一種在歷史傳承中對后來者具有巨大引導力的影響性等，都反映出文本的經典性累積傾向，是可以作為文本進入文學史的依據的。”⑨正如斯蒂文·托托西所言，我們“忽略了經典形成過程中的累積性因素、經典性不是整個過程里某一兩個突出因素的結果，雖然某些因素要顯著些。”⑩黃萬華關注的便是經典化過程中內外諸多因素的累積、疊加、綜合。這需要研究者面對多重文化語境下的華文文學時，能夠接受不同的文本、思想和評價標準，從而形成一種更廣闊的“經典”建構視野。另外還能夠在海峽兩岸數地不同社會、體制和語言空間的豐富差異性下去比較考察文學作品。這就是黃萬華所言的“開放的‘經典性累積’思路”①。這種開放性還體現為經典化的過程既要做加法，又要做減法，某一時期，某種標準下的經典未必是“永恒”經典，需要經受住時間的反復淘洗。當然，“開放性”并不意味著沒有統一的“標準”，而是需要堅守藝術性、原創性、影響力等“經典”評價的底線，一部好的作品，“起碼應該具有歷史邏輯修正中的豐富解讀性”②。因此，在筆者看來，黃萬華的“開放的‘經典性累積’思路”就像大家齊心協力建設高樓，不管是本質主義，還是建構主義，亦或其他什么主義，任何能促使作品經典化的因素，都是這棟高樓的一塊磚、一根鋼筋、一桶水泥。當然他關注“經典”的整體性，是搭建而非堆砌，既注重建筑本身的完整穩固，又注意建筑與周邊建筑、環境的和諧相融。

小" 結

黃萬華的“經典”建構體現出宏大視野、整合思維、開放思路、歷史意識、人文關懷與中國立場。綜而言之，“經典”建構是黃萬華構建自己“互為參照”的文學史空間與“多重、流動的文學史觀”的重要一環。“經典”既是其文學史的基石，也構成黃萬華華文文學史構建的方法。“典律建構”的整體性、開放性和“第三元”構成了其華文文學史既自給自足，又互動開放的生命整體世界。我們觀察黃萬華的“經典觀”，也是在透視其“文學史觀”，二者猶如金字塔和搭建它的基石，在和諧共生中謀求一種圓融超越的“真三”境界。這也引發了我們關于經典的更多思考。一方面，我們應盡可能地留存本時代對于作品的真切評價，在現實與未來的對話中推動經典的累積形成；另一方面，在“中國與世界”的對話中，既講好自己的故事，又講好“中國與世界”故事，這是華文文學主體的要求，也是中國文化在全球化時代發展傳播的需求。

（責任編輯：霍淑萍）

Wholeness， the Third Dimension and Classical Accumulation

---A Review of Huang Wanhua’s Construction Theory

of “Classics” in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Lu Atao and Li Yongdong

Abstract： Huang Wanhua is among the first scholars in Chinese literature research to raise the issue of “classicization”. Huang’s view of classics is closely related to his construction of literary history. The holistic vision of classical construction， the open idea of “classic accumulation”， the canonical perspective of “the third dimension” present an open and inclusive classical view based on the overall consciousness of life， the comprehensive concept of history and the essence of Chinese culture， which provides an important perspective for the “classicization” of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 and even the entire Chinese national literature that is conceptually and methodically inspiring.

Keywords： Huang Wanhua; classicization; the third dimension; classical accumulation;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作者單位：盧阿濤，湖南第一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李永東，西南大學文學院。

基金項目：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資助項目“半殖民與解殖民的中國現代文學”。

① 張清華：《經典與我們時代的文學》，《鐘山》2000年第5期。

②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31頁。

③ 朱雙一：《經典化或脈絡化？——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的兩種學術取徑》，《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1期。

④ 黃萬華：《20世紀視野中的文學典律構建》，《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

⑤ 張福貴：《〈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與“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的相關話題》，《當代文壇》2023年第3期。

① 黃萬華：《20世紀視野中的文學典律構建》，《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

② 黃萬華：《20世紀視野中的文學典律構建》，《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

③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的整體性研究》，《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④ 黃萬華：《20世紀視野中的文學典律構建》，《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

⑤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的整體性研究》，《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⑥ 黃萬華：《典律的生成：戰后中國文學轉型的基石》，《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

⑦ 魏智琳、梁爽、郜元寶：《當代文學經典化研究三人談》，《當代文壇》2024年第3期。

⑧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的整體性研究》，《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①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的整體性研究》，《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②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32頁。

③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44頁。

④ 黃萬華：《典律的生成：戰后中國文學轉型的基石》，《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

⑤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的整體性研究》，《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⑥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的整體性研究》，《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①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32頁

②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39頁。

③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39頁。

④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35頁。

⑤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34頁。

⑥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35頁。

⑦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43頁。

⑧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87頁。

⑨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41頁。

⑩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35頁。

① 朱雙一：《經典化或脈絡化？——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的兩種學術取徑》，《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1期。

② 黃萬華：《文學經典化視域下華文文學學科發展》，《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23年第2期。

③ 黃萬華：《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的整體性研究》，《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④ 方維保：《中國當代文學經典指認的三種范式與多元“協商”構想》，《文藝爭鳴》2022年第7期。

⑤ 吳義勤：《我們為什么對同代人如此苛刻？——關于中國當代文學評價問題的一點思考》，《文藝爭鳴》2009年第9期。

⑥ 張穎：《中國文學經典建構的理論與實踐（1976—2016）》，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3頁。

⑦ 王健：《“經典焦慮癥”透視——“后文學”視野中的“經典問題”研究》，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0年，第10頁。

⑧ 翟文鋮：《本質主義·建構主義·經典化“事件”——中國當代文學的經典化問題》，《文藝爭鳴》2023年第11期。

⑨ 陳曉明：《經典焦慮與建構審美霸權》，《山花》2000年第9期。

⑩ 劉若愚：《總序（二）》，《中國文學理論》，杜國清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

① 黃萬華：《20世紀視野中的文學典律構建》，《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

② 黃萬華：《經典性閱讀：中國現當代文學“典律構建”的基石》，《天津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

③ 朱雙一：《經典化或脈絡化？——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的兩種學術取徑》，《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1期。

④ 黃萬華：《經典性閱讀：中國現當代文學“典律構建”的基石》，《天津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

⑤ 黃萬華：《20世紀視野中的文學典律構建》，《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

⑥ 黃萬華：《20世紀視野中的文學典律構建》，《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

⑦ 黃萬華：《20世紀視野中的文學典律構建》，《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

⑧ 黃萬華：《20世紀視野中的文學典律構建》，《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

⑨ 黃萬華：《經典性閱讀：中國現當代文學“典律構建”的基石》，《天津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

⑩ [加拿大]斯蒂文·托托西著，馬瑞琦譯：《文學研究的合法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44頁。

① 黃萬華：《經典性閱讀：中國現當代文學“典律構建”的基石》，《天津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

② 黃萬華：《世界華文文學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建設的作用和價值——以戰后中國文學轉型為例》，《廣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