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海軍航空兵的母親

日月流年，光陰似箭，母親離開我七年多了。母親去世后，我時常一個人躺在家中的沙發上，默默地想念母親。點點滴滴，那是與母親一起生活的日子。

2005年12月，我的軍旅生涯發生了一次質的飛躍，晉升為海軍三級軍士長，還從部隊家屬區分得一套住房。分到房子的那一刻，我和妻子同時想到了在老家農村生活的母親，決定等春節回家休完假，就把母親帶到部隊，和我們一起生活。

母親在部隊的日子，每天晚餐后，都喜歡到部隊大院里面去轉轉。部隊里面的生活超市是母親最喜歡轉的地方，超市里有各種各樣的食品，母親轉到那兒時，時常會買些她最喜歡的零食——瓜子、花生和冰糖。母親從部隊超市回來后，常常一邊看電視，一邊嗑瓜子，有時候她打盹睡著了，電視還開著，那畫面讓我很著迷。

放假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喜歡在一起看電視，母親從不挑電視節目，我們看啥她就看啥，而且看得很認真，有時候，妻子悄悄地問我：媽看得懂嗎？我聽后有點不高興。母親也聽到了，笑瞇瞇地說：“我也能看懂的！”說真的，母親看沒看懂，我也不太清楚，她只要坐在我旁邊，我心中就很踏實。

斜陽西下，部隊大院里熱鬧非凡，家屬區的老人、小孩、軍嫂們都會湊在一起拉呱。晚餐后，我們一家喜歡在部隊大院的小廣場上散步，女兒拉著母親的手，給母親唱她在幼兒園學的一些兒歌。此時，母親總會笑盈盈地拿一塊從部隊超市買的冰糖給女兒吃。不飛行的時候，偶爾，我們也會去機場的主跑道散步，母親看到主跑道那么長，那么寬，她老人家用地地道道的淮安話感嘆道：“這個路，咋這么大呢？”每逢此時，我就耐心跟母親解釋，你平時看到的飛機都是從這兒起飛和著陸的。母親似懂非懂地不停點頭。

島城是一座三面環海的城市，風光旖旎，游人如織，帶母親去北戴河看海，一直以來是我的一個美好的愿望。

母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一個字也不認識，大半生都沒有離開過她生活過的那片土地，如今母親和我來到了部隊生活，我終于可以帶母親去海邊看看那美麗的風景了。

星期天如愿而至，我和妻子都放假，我們一家四口帶了許多洗凈的水果、飲料和零食，從機場門口打了一輛出租車。約六十公里的路程，司機不到四十分鐘就開到了北戴河海濱浴場。

八月的北戴河海濱浴場天藍藍、海藍藍，海天一色，遠處海鷗如舞者一般優雅地在低空盤旋，它們的飛翔為大海增添了靈性。海風習習，海浪輕輕地拍打著岸邊的礁石，發出舒緩的聲音，像是大海在歌唱，又像是大海在低吟。

到了海邊，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中外游客，不時有幾個金發碧眼、穿著漂亮的比基尼的外國美女從我們身邊經過，她們經過我們身邊，香水味彌漫，母親不停地嘀咕道：“干嗎穿這噶噶衣裳呢，身上什么怪味哦？”我和妻子都忍不住笑了。妻子告訴母親，她們身上噴香水了，是香水味。

我們在沙灘上找到了一個相對固定的位置，又租來了一把不大不小的太陽傘，把從家里帶來的床單鋪在了太陽傘下的沙灘上，妻子又幫母親把布鞋脫下來，換上了從家里帶來的拖鞋，陪母親吃水果，聊天。看著妻子安頓好母親后，我帶著活蹦亂跳的女兒到海里面去游泳了，我教女兒一些簡單的游泳動作，女兒嗆了幾口水，便不肯和我玩了，妻子及時送來了從家中帶來的排球，我又帶女兒玩了一會沙灘排球，母親一直在不遠處的太陽傘下笑瞇瞇地看著我和女兒玩。玩了一會兒，女兒渴了餓了，跑到太陽傘下，喝了半瓶飲料。母親又遞給孫女一個大蘋果。她把我們的衣服遞過來，讓我們穿好，她覺得沙灘上全是人，我們穿著泳褲不雅觀，我和女兒分別給母親回了一個調皮的笑臉，告訴她再玩一會兒就沖澡換衣服了。

妻子帶著母親到淺水處走走，光著腳丫，卷高褲腿，牽著母親的左手，來到了淺灘處，又慢慢地靠近海水。母親第一次看到海，走近海，和海水有了第一次親密接觸，顯然有點不適應。雖然母親大半生都與莊稼為伴，年輕的時候也經常在水稻田插秧，但面臨氣勢磅礴的大海時，母親還是有點緊張。九歲的女兒在一旁不停地鼓勵安慰：“奶奶，奶奶，您不用害怕呀，我爸爸是海軍，他會保護好您的！”母親膽子似乎大了好多，妻看母親放松了許多，輕輕地把牽著母親的手松開了，母親站穩了，光著腳丫自由自在地在淺水處走來走去。銀白色的浪花溫柔地輕撫著母親的小腿，她手里還拿著一個蘋果吃著，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海風輕撫著海灘，銀白色的浪花一朵朵調皮地涌來，輕撫著我們的小腿肌膚，這情景令人陶醉。

平靜祥和的時光總是短暫易逝的。母親隨我們在部隊生活了六年，六年間有許多值得回憶的場景，時常出現在我的夢境里。因為想家，想她的姊妹兄弟，母親多次提出要回老家淮安去，我們不得不順從。回到老家后，有我幾個姨媽和舅舅的陪伴，母親又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

2013年國慶小長假后的第一個工作日，哥哥從老家給我打電話說：母親昨天還好好的呢，早上突然起不來了，扶著也站不穩。哥哥本以為母親是感冒，到了下午，才感覺母親不太對勁，立即送到了醫院。

接到哥哥的電話后，我一刻也沒敢耽誤，從河北秦皇島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淮安。當我背著迷彩包趕到醫院的時候，只見母親躺在病床上，身上連接著各種儀器設備，有測血壓、測心率的，還有吸氧的，輸液的針頭扎在她的右手上。我快步走到母親病床前，母親用無神的眼睛盯著我看。我喊了一聲媽，母親還是盯著我看，絲毫不能言語。我趕緊找來了主治醫師和院領導。主治醫師告訴我：母親送到醫院后，確診為腦溢血，已經錯過了最佳搶救治療時機。我渾身發軟，一屁股癱坐在母親病床前，緊握著母親的左手，默默地淚流不止……

屋漏偏逢連夜雨。在醫院住了一星期后，母親又查出患了胰腺炎和腎結石。我再次找來了院領導和母親的主治醫師，并請主治醫師和院領導為母親迅速制定了治療方案，先治胰腺炎，后治腎結石。八九天后，母親的胰腺炎基本上康復了，考慮到淮安二院治療腎結石效果比較好，母親在中醫院治療了十六天后，我們把母親送到了淮安二院治療腎結石。因為母親治療胰腺炎期間連流食都無法吃，主治醫師不敢為她動手術，怕她下不了手術臺，決定采取保守治療。又過了八九天，母親的腎結石癥狀減輕了許多，能簡單進流食了，母親總算逃過了一劫，但自此以后，母親再也無法站立、再也無法講話了！

在淮安二院住到第十天的時候，主治醫師安排我母親出院，我默默地給她買了輪椅，安排了專人照顧她以后的生活起居。與母親離別時，我在病房的衛生間里淚流不止，我是多么舍不得離開母親啊！這一次，我共計只照顧了母親二十五天，軍務在身，我不能繼續陪伴她。這二十五天里，給母親端茶倒水、取藥、喂藥、做飯、買飯；給母親洗衣服、洗頭、洗澡、更換尿不濕，是我每天的重要工作內容。我把母親的內衣、外套洗得干干凈凈，我把母親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可在母親最需要我、最離不開我的時候，我還是得離開她。請來的阿姨能照顧好母親嗎？我心如刀絞，不舍得離開母親。臨別時，母親一直默默地盯著我，只有我才能讀懂母親的眼神：她分明是不舍得我離去。可部隊的飛行任務那么緊張，而且新飛行員很快就要與戰斗機放單飛，此時此刻，飛行更需要我。重任在肩，我懷著對母親無比愧疚與不舍的心情踏上了返回部隊的路。

在與戰鷹相伴的日子，我的心一半交給了戰鷹，一半交給了遠方的母親。媽媽，您現在怎么樣啊？可是，母親已經失語。歲末，我終于有了休假，歸心似箭的我，立即攜妻女回老家看望母親。

母親口不能言，腿不能立，只能戀戀不舍地看著我。我輕輕地撫摸著母親的臉，又握著母親的手。母子相望，母親握著我的手久久不愿松開……

在返回部隊的路上，車剛行駛到山東境內，嫂子打來電話說，母親不行了！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妻和女兒在車內失聲抽泣。我對自己說要冷靜。我立即下高速，掉頭，往家的方向高速前進。二十多分鐘后，手機又響了，嫂子說：“母親走了……”那一刻，我無法壓抑自己潮水般的痛苦。我邊開車邊哭，淚水打濕了方向盤。回家的路成了奔喪的路。

下午一點多，我們趕到了村口。家門口坐著我大舅、幾個姨媽，還有一些父老鄉親。我直奔堂屋，只見堂屋西側的地面上放了很多稻草，稻草上放著一床棉被，母親躺在棉被上，身上蓋著一床棉被，眼睛還沒有完全閉上，我沖到堂屋西側，跪在母親身旁，把她抱在懷里，臉緊貼著她的臉，淚如雨下，撕心裂肺。我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還差兩年就80歲的母親，就這樣永遠地離開我了。曾經無數次憧憬給她老人家過生日的場景，永遠無法實現了。

如今，我已從長城腳下那座藍色的兵營回到了家鄉淮安。古運河畔清風徐來，每當我行走在古運河畔或鳥語花香的森林公園時，我時常會輕輕地哼唱《燭光里的媽媽》這首歌：

媽媽我想對您說，

話到嘴邊又咽下，

媽媽我想對您笑，

眼里卻點點淚花。

噢！媽媽，燭光里的媽媽！

您的黑發泛起了霜花；

噢！媽媽，燭光里的媽媽！

您的臉頰印著這么多牽掛；

噢！媽媽，燭光里的媽媽！

……

媽媽，假如您還活著，今年就84周歲了。我的身邊有很多同學、戰友的父母，84周歲都還健康地活著。媽媽，您知道嗎？我多么渴望能像天下普通子女一樣陪您一起生活啊！哪怕再有十分鐘，讓我為您洗洗腳，讓我給您泡杯茶，讓我給您削一個水果，讓我陪您嗑嗑瓜子，聊聊天，讓我再盡情地喊您一聲“媽媽”。假如您還活著，我是多么幸福。我會在古運河畔的新房子里為您留一間臥室……可是生活沒有如果。“如果”對我來說，是最冰冷的詞。

我曾是飛機機械師，使命在身，我不能逃遁。有多少次，我夢見自己翱翔在藍天上，深情地俯瞰著下方，那里，有我的母親。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