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平臺;可計算性;可換算性;可編碼性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今天所謂媒介與以往的大眾傳播媒介有著天壤之別。早在20年前,還有人將互聯網看作報紙、廣播和電視之后的第四種媒介,然而今天,恐怕不會再有人這樣理解互聯網或計算機媒介,人們開始意識到這是媒介技術發展的一個新紀元,或者套用雷吉斯·德布雷(RégisDebray)的著名概念,這是一個全新的媒介域,它更多地顯化了歷史的斷裂。
大眾傳媒不僅是一種機械化的模擬技術,而且是通過模擬技術來呈現內容的;不同的傳媒便意味著不同的機械化技術和模擬技術,是典型的復數形式的媒介。然而,這一切隨著新媒介的數字化而告一段落。隨著計算機和互聯網的出現,整個媒介世界都逐漸受到0和1的各種排列組合的支配,或是受到比特流的支配。在生成式人工智能問世后,文生文、文生圖、文生音頻、文生視頻的自動生成過程,進一步體現了在二進制的數字基礎設施中,媒介及符號的多元化成為一種幻象,跨媒介敘事也正在成為一種幻象,它們都已經轉化為數字的轉譯。“任何媒介都能被翻譯成另一種媒介,這是因為以前完全不同的數據流(圖像、聲音、文字)已經被轉換成數碼。”在數智媒介時代,數字(二進制)和可計算性(一切關于二進制的計算方式和程序)正在成為所有前沿技術的靈魂。考慮到人與技術是一對共生且互為本質的概念范疇,在今天的本體論研究中,數字本體論的意義得以前所未有地彰顯。因此,討論數字及其運算規律,討論可計算性問題,已經成為理解當下技術世界的重要抓手。可計算性是什么,它如何在當今的平臺世界中發揮作用,以及它形成了何種社會后果,我們又該如何理解和面對這一切,都是本文關注的問題。
一、可計算性建構的世界
真正顯化“可計算性”的技術系統是平臺化的社交媒體。“平臺媒介”在國外登上歷史舞臺的時間是2005年前后,彼時Web2.0剛剛登上歷史舞臺,而中國的代表性社交媒體平臺則在2010年前后逐漸產生重要的社會影響,在4G時代來臨后不久,以字節跳動和快手為代表的新媒體技術公司迅速創建了它們的平臺媒介帝國。
社交媒體的涌現真正實現了互聯網與移動互聯網的迅速普及,用戶的激增帶來了內容的生產、把關和分發的一系列問題,解決這些問題絕對不是人力可以勝任的工作。任何一個大型社交平臺,用戶每天上傳海量內容。為了創造并維系平臺的有效秩序,自動化的信息生產和信息分發能力便成為必要條件。全網挖掘、視頻識別軟件和算法推送便成為維系平臺運作不可或缺的人工智能技術。這些人工智能技術都必須依賴各種類型的機器學習形式。“機器學習有許多不同的形式,也會涉及許多不同的名字:模糊識別、統計建模、數據挖掘、知識發現、預測分析、數據科學、適應系統、自組織系統等。”機器學習的關鍵在于計算和算力:挖掘全網信息需要計算,視頻識別軟件不斷升級的信息把關能力需要計算,算法推送更需要計算。當然,它們也需要強大的算力。
需要強調的是,在社交媒體平臺的時代,人工智能軟件的可計算性極大地突破了早期計算機編程的局限,即編程需要通過人來啟動和完成,計算機本身就可以根據需要處理的問題編程并不斷改進和優化程序。因此,二進制代碼及其在算法中的運動成了人們理解平臺運作規則的關鍵。“軟件代碼是我們當下的文明和文化以及當代經濟的首要引擎。代碼有多種形式,它們連接傳感器、數據、算法、機器、人工智能以及平臺,它們隱而不顯。”平臺也因此成了一種數字基礎設施。在平臺的各個端口上呈現的內容完全是一系列經由二進制代碼轉譯的數據。
然而,計算一旦進入自動化的進程,世界的更新便無法停止。自動化的計算“用持續不斷的設計和發布支持一個可更新世界的本體論”,它使一切都“成了更新的存在物”,“存在即更新”。因此,在短短不到20年的時間里,新一代的人工智能平臺便登上了歷史舞臺。2022年11月ChatGPT3.0版本的問世可以說是再造了平臺,語言大模型的出現向人們展現了另一種新智能平臺的可能性。“機器學習有時會和人工智能(AI)混淆。嚴格來講,機器學習是人工智能的子域。”語言大模型進一步用計算的方式再造了語言。語言大模型通過將字母進行二進制編碼,并賦予語用的各種參數,從而將所有語言轉化為可計算的排列組合形式。隨著機器學習——尤其是不斷完善自身語料庫以及技術人員和用戶輔助的糾錯學習——的不斷深入,語言大模型的語言能力越來越強大,并逐漸通過可計算的方式成為人們使用語言的媒介基礎設施。“不斷生成和完善自身語料庫的能力徹底改變了ChatGPT的角色,它不再僅是個玩具一般的數碼物,相反,它成了一個數字化的‘世界’,或者套用現在最火的媒介術語‘媒介基礎設施’,可以稱它為‘語言基礎設施’。”' 不僅如此,由于表格、圖片、音頻和視頻也可以被重構為二進制編碼,因此通過數字的計算與轉譯,跨媒介敘事變成了一個自動化的過程。這從各個方面挑戰了人們的既有觀念,比如如何定義現代藝術已經成為一個問題:“數碼藝術品具有可編程、可重復(版本可以更新),有生成性(能產生新的表達),常被網絡化等根本特征。”
以算法識別和算法推送表征的人工智能軟件強調的是可換算、可匹配,語言大模型強調的則是通過二進制編碼表征對象物本身。語言大模型、存在物與想象物均可以被數字換算所表征,從而共同創生一個新的世界。“不同的排列組合既可以模擬現實世界,也可以創造出不同于現實世界的表象,尤其是像元宇宙這樣的界面。而電子成像技術則將這種排列組合轉化為影像,成為我們看到的技術圖像,從而實現了可見性的轉化。……因此,二進制便通過不同的數字點陣和電子成像技術形成了一個新世界的外觀和意義空間。”
如是,一種新的人工智能平臺登上了歷史舞臺,這種被稱為數智媒體的平臺正在隨著新的計算方式的演進和機器體系算力的提高而不斷進化,甚至已經開始孕育下一代人工智能平臺。第一代智能平臺的計算一開始主要是圍繞著人的信息生產,也就是PGC(Professional Generated Content)、PUGC(Professional User Generated Content)和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三種信息生產方式。當然,第一代智能平臺會處理由新聞寫作機器人生產出來的內容,也就是第一代的AIGC(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不過那并不是當時主要的內容生產方式。當語言大模型嶄露頭角以后,人工智能不再需要依靠寫作程序的設定,而是具備了開放域多輪對話能力,大大提高了產能,AIGC成為社交媒體內容生產的主力軍。據保守估計,社交媒體機器人的內容生產量已經達到國外主要社交媒體內容生產總量的一半以上。側重于算法識別和算法推送的第一代人工智能平臺,正在讓位于側重于內容自動化生產的第二代人工智能平臺。與第一代人工智能平臺不同的是,第二代人工智能平臺已經深深嵌入我們的日常生活,人們不僅通過它觀看世界,而且通過它開拓自己的工作世界和日常生活世界。人們可以用語言大模型技術生成各種文本,獲取新知、靈感和精神安慰,甚至“談情說愛”。人工智能平臺在我們生活中的狀態已經從海德格爾所說的“在手狀態”走向了“上手狀態”。平臺對人類生活的深度嵌入,不僅是物質層面的,更是精神層面的,甚至是深層意識或潛意識層面的。人工智能平臺的數字化的運作和使用模式已經構成多數人認知、意識和行動的“前知識”“前經驗”和“意向性”,“新技術設備拓展我們的感知,增強我們的體驗;實際上,新技術漸進式地、無意中生成了一種新經驗觀”。“人的感知帶有越來越多的非人類中心的、非現象性的、假體的含義”,“感知數據和認知處理從直通感知(我用感官來感知世界)走向機器介導(我用數據來感知世界)”。
所以筆者認為,我們已經生活在一個不同于現代性社會世界的“平臺世界”。“人工智能數字化媒介體系顛覆了既有的媒介體系,世界必須經由這個體系中介才能運轉,它所創造的一切便已經不能僅用社會世界更新或更復雜的社會秩序來形容。數智化技術創造的是一個新的平行世界,即平臺世界。”, 在大眾傳媒時代,人們普遍愿意將各種媒體機構及其內容生產看作社會的一個子系統,所以傳播和媒介系統存在于社會之中。然而,隨著整個社會被置于數字基礎設施的技術框架之內,情況變成了“社會存在于媒介之中”。
這個平臺世界千變萬化,具有高度的生成性和不確定性,但這些不確定性說到底也可以被認為只是一個計算的問題。與以往的媒介世界有所不同的是,人工智能平臺雖然仍然無法擺脫對光、電阻或電子二極管等物理性元素和模擬技術的依賴,但它之所以能夠運轉,主要是靠二進制的數據流,所以,對于平臺而言,一切都是計算的問題,可計算性是這種數字基礎設施的靈魂。計算性之于平臺,就如同媒介性之于媒介物,技術性之于技術物。所以理解可計算性及其社會后果已經成為理解當下世界的關鍵。
二、可計算性及其本質
威廉·弗盧塞爾(Vilém Flusser)在其所著的《技術圖像的宇宙》一書中,用這么一段很不起眼的話來討論圖像的誕生:“約四萬年前,在歐洲西南部的一個小山洞里,主體進一步回到其主觀性中,從此觀覽自身所處的客觀環境。但在這次回歸中,事物不再真實可感,纖毫畢現,因為人們的手不再觸及它們。它們只能被看到,也僅僅是表象。”這是客體世界(比如圖像)被表征、被把握的經典瞬間,人們創造了客體世界,卻無法通過客體世界回到客體。但我們需要追問的是,尼安德特人的巖壁畫到底意味著什么?這種銘文系統起碼具有三種模糊的意向,并在此后不斷發展起來:一是對應于客體對象物的一個編碼,二是一種再現世界的技藝,三是一種計數。此后,文字、藝術、數字便在人類文化中逐漸成長為參天大樹。然而,文字的編碼性、藝術的可見性和數字的可換算性也因此可以被理解為是同根同源的。客體世界本身就具有藝術、數字和文字的三重屬性,且這三種屬性巧妙地交織在一起,甚至可以相互轉化。尤其是高度抽象的字母表語言,非常容易與數字完成相互轉化,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講,今天的語言大模型所展現的數字編碼其實就是一種更為復雜的字母表。所以,字母表文字遠遠比象形文字更容易被編碼,英文等字母表文字的入庫率遠遠高于中文,個中原因就在于此。相比之下,象形文字則遠比字母表文字更具藝術性,漢字的書法藝術早已證明了這一點。
在藝術、文字和數字之中,數字可能是最有趣的,它會隨著數制的變化而體現不同的特性。比如,當它是十進制的時候,它就更加側重于一種可換算性意義上的計算,更富邏輯性,用來解釋和說明一些現象及其原因;而當它是二進制的時候,它又更加側重于文字的可編碼性和藝術的可見性,當數字體現為二進制時,十進制的數據就變成了它編碼和運算的對象。
從第一代智能平臺到數智媒體平臺,數字的兩種既相關又各有側重的特性已經展現在我們面前。平臺之所以可以通過算法來進行內容與用戶的匹配,是因為數字的可換算性;語言大模型之所以可以用二進制編碼的方式來再現語言,是因為數字的可編碼性。由此可見,可計算性的本質就是數字的可換算性與可編碼性。這種本質甚至可以一直回溯到計算機誕生的年代。計算機是一種特殊的發明,如果說以前的機器處理的是力量和能量的話,那么這種機器處理的是信息。“‘信息’指的是數字(或數字數據),而處理基本上指的是運算——我們今天稱之為‘搗鼓數字’。”
為進一步理解可換算性與可編碼性為什么可以構成可計算性,又為什么會成為數字本體論的基礎,我們不妨回到埃德蒙德·胡塞爾(EdmundHusserl)那里。在《第一哲學》一書中,胡塞爾回溯了人類早期追求理解世界本質的方法。他認為從柏拉圖開始,邏輯和科學就是攜手并進的,只是各有自己的短板。“整個傳統邏輯學,并不真正關心真理的邏輯學,而僅僅是一種無矛盾的邏輯學,一致性的邏輯學,推理的邏輯學。” 盡管它很想成為認識真理的唯一方法,但它甚至都無法判斷對象物本身,而只能從一致性或非一致性的關系視角來理解世界。然而,科學呼喚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直面對象物的認識活動,它有效地填補著邏輯學的空白,但它同時面臨著一種悖論:“外部經驗雖然是作為對經驗對象本身的親自觀察和把握活動而主觀地呈現出來的,但是經驗者在這種情況下獲得的經常只是一種流動的存在,而絕不是最終有效的存在本身。”基于主觀觀察的科學要達到公認的客觀的真理,似乎又必須經受邏輯學的反思和質疑。所以,人類對第一哲學的追問,始終處于一種對象物與對象物關系相互糾纏的二重性的狀態。順著胡塞爾的思考不難發現,追問數字本體論,也是一種第一哲學式的追問,可換算性強調的是數字的邏輯關系,可編碼性強調的是數字的對應物,這二者的糾纏構成了對可計算性的追問。
可換算性是數字本體論最初、最重要和最顯著的特性,它可以與邏輯學中的關系視角相呼應。當人們意識到三個蘋果和三天都可以被統合在一個被稱之為“3”的數字之下時,數字的可換算性便體現無余。可換算性逐漸成為人們思考問題的一種習慣性視角,因此實現了基于數字的抽象。可換算性意味著數字可以作為衡量一切的標準,并能夠因此建立不同事物和不同范疇之間的聯系。可換算性最典型的表征物就是貨幣。
貨幣充當一般等價物的前提就是可換算性,這就是貨幣背后的哲學。所有東西都因為貨幣的可換算性而獲得自己的交換價值,因此萬事萬物都可以被貨幣衡量。這么做的結果是,貨幣成為社會不同領域的聯結點,打開了社會不同場域的邊界,從而成為一種解域的力量,并因此成為型構社會的重要力量。當然,可換算性必然在某種程度上抹殺了萬事萬物的差異性,正如“3”這個數字可以抹殺“三天”和“三個蘋果”的差別一樣。在現代性社會中,貨幣的可換算性成為社會存在的前提,社會的各種價值最終不得不臣服于貨幣哲學,從而導致各種形式的貨幣拜物教。
今天,可換算性在數字基礎設施中體現為一種最大概率的相合性。算法匹配是通過用戶消費內容的比例來確定如何給用戶推送內容的;語言大模型是根據單詞出現的概率和與其他句子成分搭配的概率來呈現語句的;寫作機器人則是根據挖掘到的信息的多寡(這決定了機器眼中事實的重要程度排序)來安排和呈現內容的。
相比之下,可編碼性則是近年來才被學界重視的話題,二進制促使可編碼性直接面對對象物,也正是因為如此,當下的可編碼性能夠與科學的實在論視角對應。1947年,第一臺計算機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問世時,布爾代數也就是二進制編碼才真正進入人們的視野。十進制的編碼是邏輯性的而不是直接對應于認識物的。與十進制不同的是,二進制無法解釋自然現象和社會事實,但它可以代表自然現象和社會事實。“布爾的大手筆在于,他將代數從數字符號中脫離出來,并使0和1不再作為事物的代理者被理解……0和1實際上不再是數字,而是代表了系統本身,代表了存在或不存在。”在這里,數字體現了類似語言尤其是字母表語言的某種特征,0和1不再扮演它們在十進制中的角色,只代表是或否、存在或不存在。通過不同的排列組合,0和1的數位連接可以代表任何對象物,而且,通過數字點陣的可視化,這些數位通過連接完全可以形成各種不同的表象,既可以模擬實存,也可以創造非實存。而且,機器的算力越大就意味著可以“搗鼓”的各種排列組合越多,表象就會變得越豐富多彩。不過,反過來說,一切具有差異的對象物實際上都被通約了,它們從“多”變成了“一”,所有的對象物最終不過是一堆可運算的數據流。
所謂可計算性,就是在數字基礎設施中,一切的對象物都可以被指代為不同的二進制排列組合,再通過最大概率的相合性原則換算,形成各種關系的匹配。比如提問與回答,比如用戶與內容,比如文字與圖像,比如傳感器與無人駕駛汽車等。隨著計算機算力的不斷增強,數字基礎設施顯現了強大的行動力。正是基于數字基礎設施的這種行動力,人類社會當中關系建構與維系的工作,已經有相當大一部分被交由遞歸性的計算機器來完成。
需要強調的是,這種可計算性本身也是具有高度自主化和自動化特征的。也就是說,這種可計算性很難做到完全透明,而且通過機器學習的方式,機器不斷地修改自己的計算方式并使之不斷地迭代。在可計算性面前,人們處于一種技術無意識狀態,這顯現了可計算性的自主化特征。
通過機器學習尤其是試錯學習,在高速計算的狀態下,原本具有高度遞歸性的機器被偶然性所干擾,因而計算的模式就會不斷發生自我修正。只要有海量的數據,機器就會不斷地向數據學習,而且變得越來越“聰明”。所以機器學習使機器的可計算性一直處于不斷發展變化的動態過程中。由于機器學習帶來的自動化,運動和改變成為當下可計算性的突出特點,而這會導致算法的設計者都無法理解算法的運作和迭代方式,可計算性正在將數字基礎設施變成龐大的技術物自體。
三、可計算性的后果
人是一種熵減的動物,希望自己生活在有序而非混亂的環境中,所以人通常有一種強大的對于遞歸性的渴望。在20世紀40年代的信息論和控制論提供了一種遞歸性原理以后,在計算機的發明使一種強大的遞歸性可計算機器呈現在大家面前以后,如何將社會的熵減工作交由計算機及其技術體系來完成,便成為人類尖端科技一直努力的目標和方向。
從某種意義上講,在計算機被寄予如此厚望的情況下,它確實在很多場景下,尤其是在一些封閉場域(比如工業流程管理、文書檔案管理等領域)取得了成功,提升了工作的效率。然而,一旦進入開放的社會場景,這種熵減機器的運作便重構了我們的存在方式。馬克·B.N.漢森(MarkB.N.Hansen)指出:“新媒介帶來了新的東西,但新媒介也破壞了現有的生存模式——生理模式、心理模式、集體生活模式。”那么,可計算性到底以何種方式重構了我們的存在方式呢?
筆者認為,第一個不能回避的問題是,它讓我們學會用可計算性的視角看待我們熟悉的世界,知識的斷裂由此生成。可計算性所組織起來的自動化的平臺世界,極大地改變了我們對世界的認知,也改變了原有知識體系的意義和內涵。前面我們提及了藝術領域的無所適從,然而更為無所適從的可能是筆者更為熟悉新聞學領域,所以不妨以此為例。
新聞學是一個高度注重主體價值取向的領域,然而可計算性所遵循的世界觀并沒有這種價值取向,所以當今天多數新聞生產活動逐漸被AIGC滲透以后,新聞學基本概念的原有內涵,幾乎完全不成立了。比如新聞真實性,它取決于新聞生產者可以獲取的相關信息出現的概率與頻次。但是,在可計算性邏輯組織之下的新聞生產和材料挖掘,既不追求人類意義上的真實(盡管人類關于什么是新聞真實從來沒有過任何共識),也不刻意造假,它只是依據概率進行的排列組合。它既不關心什么是真,也不關心什么是假,“AIGC的內容往往是真與假交織在一起的,重要信息與次要信息交織在一起,甚至假的比真的還真,次要比重要更優先”。這就是哈里·G.法蘭克福(HarryG.Frankfurt)所說的“扯淡”:扯淡的人“既不在真實這一邊,也不在虛假這一邊”,他根本就不在意真實。到了這一步,新聞客觀性與新聞真實性就沒有太大的差別了,前者同樣是依據概率對多方觀點的平衡陳列。這樣一來,隨著AIGC對公共輿論空間的滲透,人類社會很有可能徹底步入一個“扯淡”的社會。當今國際社會充斥著的“扯淡”的信息,表征著“扯淡”社會的來臨。至于新聞學的其他概念,大抵都可以被看作可計算性的某些面向:新聞價值可以被看作生成流量的潛能;新聞敏感可以被看作流量變化的速度;新聞采訪可以被看作數據挖掘(在以后的3D智能時代,可以被看作傳感器的海量數據生產);新聞自由說到底不過就是平臺能夠獲取數據的能力,而不再是什么知情權或什么“天賦人權”;至于什么是新聞的專業性,說到底就是新聞生產的全自動化,是數字化的轉譯與自動化的跨媒體敘事。今天,新聞專業性的問題不斷受到質疑,因為新聞記者與機器的雙向奔赴,讓人變得越來越像機器,記者越來越不愿意在周邊進行深入采訪,越來越習慣于標題黨式的寫作,他們像傳感器一樣為移動數字設備優先供應碎片化的圖文、音頻、視頻,從而成為死機器的活的附屬物。新聞本體論面臨死亡,取而代之的是可計算性統攝下的數字本體論。更可怕的是,在這種局面下,新聞學的研究者也已經被植入非人化的經驗。當下新聞學研究更多關注的是新聞生產、新聞創新這些經驗社會學的研究,已經顯現出放棄有關新聞本體論和認識論思考傾向。
第二個不能回避的問題是,在可計算性的支配之下,一切社會的邊界均有可能消失和重新生成。這種消失和重新生成,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社會和文化運作的模式。
首先是可計算性在媒體世界內部所開展的整合工作。可計算性一直是媒介融合的強大推手。一種極端的觀點表明,作為復數的“媒介”在今天已經基本宣告結束,所有媒介不過是數字基礎設施的不同模擬界面。多元化的、復數形式的媒介不可避免地變成了數字基礎設施的各種“軟件包”。數字的可換算性使得一切媒介都在數字基礎設施面前具有了同一性,其內容可以自動化地轉譯,這不僅意味著不同媒介間的邊界消失了,還意味著媒介形式和內容的差異不再具有決定性。當內容差異的邊界被解構以后,可計算性技術的先進程度成為衡量媒介地位的重要標準。誰代表著更先進的算力,誰代表著更加科學和高效的可計算性,誰不斷推動計算技術的創新,誰就代表了媒介未來發展的主要形態。任何未來的主流媒體都必須建立在強大的可計算性的技術基礎之上。由于可計算性的締合環境已經形成,原有的媒體秩序不可避免地會發生重要變化。對可計算性技術創新的高要求,將導致具有模擬技術性質的傳統媒體很難加入這場競爭。
其實,何止是媒介世界,整個社會世界的邊界也在逐漸解構與重構。貨幣因其可換算性而成為一種強大的社會解域力量,但這種解域力量與數字的可計算性相比,可以說是“小巫見大巫”。甚至,今天貨幣的可換算性也已經被各種數據流替代。平臺可以通過各種算法匹配將其上的不同節點聯結起來,從而形成一種強大的社會解域力量,這種解域使社會交往超越了地域,超越了性別,超越了階級,甚至超越了民族和國家……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社會世界因而被重新型構。這種重新型構社會世界和社會邊界的力量比歷史上的任何力量都更為強大。尼克·庫爾德利(Nick Couldry)等人曾經這樣來表述媒介在社會型構中的作用:“媒介在這些社會領域中起著雙重作用:第一,它們通過提供豐富多樣的符號資源來促進這些領域的分化;第二,它們通過維持跨領域的溝通來支撐這些領域的交叉。”然而,數字基礎設施的出現,使當下社會與很多早期社會理論設想的情境完全不同。“當社會的‘基礎’被基于數據的過程(這些過程大部分是自動化的且規模巨大)改變……關于當今社會互動的基礎設施的許多情形似乎與大多數早期社會理論的想象格格不入。”庫爾德利等人看到基于可計算性的媒介平臺在社會型構的重大變化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但他們并沒有進一步討論可計算性的本體論,相反他們把矛頭指向了媒介,認為媒介這一概念的“延續性”掩蓋了媒介實踐的斷裂性。“正是‘媒介’這個詞掩蓋了巨大的變化。”不過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媒介的“詞與物的分離”,而在于可計算性的本體論意義。“許多當代媒介批評家以單數形式和復數形式的媒介為焦點,卻忽視了本體論的維度。”
如果說當下社會的重新型構帶來了質的變化,那么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交往方式的變化。阿爾弗雷德·舒茨(Alfred Schütz)曾經指出,日常生活世界的交往不能脫離身體。“在日常生活世界中,我‘你’皆不是以超驗主體的樣貌現身,而是以身心整合之樣貌出現。”脫離身體的傳播只發生在共同世界和大眾傳播之中。然而,今天我們在日常生活世界中的交往,卻因社交媒體平臺的出現而告別了具身性。網絡節點之間的交往,僅是文本的交往,而非具身的交往。因此,網絡節點的交往具有一種典型的文本間性,它的本質是文本與文本、表征與表征而非心靈與心靈或身心與身心之間的交往。社會世界因此進入文本的平臺世界的內部。
文本的交往表面上看是無序的,實際上卻是有組織的,這種組織就是基于流量邏輯的算法匹配。盡管每個平臺自動化的算法匹配幾乎都完全是個“黑箱”,但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文本被推送到用戶的首頁,而這些內容總與用戶的文本使用習慣或多或少有一些關系,對于用戶來說,這些信息可能是突發性的,沖突性的或者與自身相關的,而這些關系建立的背后,依然是“堅定不移”的流量原則。然而,當這些文本到了用戶那里,可計算性的熵減便成了社會的熵增。一方面,對于文本或表征的理解原本就是多元化的,對文本和表征的準確理解需要建立在上下文語境、社會語境等諸多錨點共同作用的前提下,然而這在社交媒體平臺上是不可能實現的。而且,每個用戶完全不同的知識社會學立場以及完全沒有限定條件的角色扮演,會使文本理解的多元維度變得無法被掌控。另一方面,用戶并不僅是閱聽人,他們會通過點贊、分享、評論以及內容的再生產等方式參與文本的生成,甚至收看行為帶來的流量數據本身就是一種新文本。這就導致一種極其復雜的話語環境的形成,而且很容易造成話語的對立和兩極化的觀點。“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群體、群體與群體之間的敘事關系既是敘事主體間的關系,又形成了一種特別的網絡敘事語境和媒介環境。通過觀點整合、述評結合、無限衍義、預設意義等方式,網絡文本的闡釋者傳達出了多種話語。”人們希望通過數字運算的遞歸性特點來管理網絡世界的秩序,但吊詭的是,人們所期望的秩序卻因此消失了。數字依然在進行遞歸性的運算,但用戶的矛盾和觀點對立完全解構了秩序,尤其是在一些突發性輿情事件發生的時候。
第三個不能回避的問題是可計算性為個體帶來的后果。自笛卡爾以后,個體以主體性的方式存在便成為一種共識。現代性的人本主義不斷將“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天賦人權”等觀念加在主體性上。人是價值的動物、符號的動物,哲人們不斷呼喚人們去追求理想的達成、存在的意義、精神的境界、詩意的生活和美好的愛情。然而,這些具有強烈主體性價值的東西,在可計算性的世界里根本一文不值。在數智媒介和數字基礎設施的時代,每個人不過是圍繞其身份代號而存在著的一堆數據流。這些數據流是個體在互聯網上留下的各種數字痕跡,有些痕跡可能被個體察覺,有些痕跡則可能是人們渾然不覺的。通過這些數字痕跡,個體在不同時間和空間坐標中的行動被記錄和運算,數字形成了自我的數據流,這與主觀認知、主觀感受的自我完全不同。一些具有經濟價值的行動尤其被關注,比如個體在哪里消費以及消費的結構等,因為這些數據有助于平臺世界直接的資本增殖。很多研究者高度關注這些數據的被記錄過程以及數據泄露所帶來的侵犯個人隱私的問題,這些當然是重要的問題,但實際上更值得關注的仍然是數字化對人的存在意義的挑戰。如今人們在互聯網上被呈現得沒有任何差別,人與人之間只有數字排列組合的差別。人類存在的首要價值僅是成為服務于資本增殖和社會治理的數據流。活在這樣的世界中,珍愛自由的個體當然會不時產生無意義、無價值和無可奈何的感受。
四、結語
可能從沒有一個時代的媒介像今天這樣多元,也沒有哪一個時代的媒介像今天這樣一元。前者指的是各種各樣的界面,而后者指的則是顯現可計算性的數字基礎設施。數字、計算以及可計算性將“多與一”締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全新的媒介締合環境。
可計算性意味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社會組織方式,它不再根植于人的思維方式和人的價值取向,而是以非人的自動計算方式推動世界運轉。它重新編碼了這個世界,并通過強大和高速的算力使之自動運轉。因此,它呈現著以往被人的價值觀、思維方式、知識、情感等視角所遮蔽的東西,直接動搖了我們既有的知識體系,改變了我們的社會交往方式,甚至重構了我們本身的意義。從本體論角度對可計算性問題的追問,讓我們看到了正在被新媒介技術解構和重構的社會秩序。
不過,可計算性并不是獨立于人類的存在,它是人與計算機媒介關系建構的產物。吉爾貝·西蒙東(Gilbert Simondon)批判了一種思維定式,即將文化、人類和技術對抗起來,動不動就把技術看作異化人的力量。他指出:“機器是外來者,外來者一詞隱喻的是人性,就算被輕視、物質化、奴役化,它依然具有人性。”所以,“文化技術,人與機器的對立不但錯誤而且沒有根據;它只是延續了無知以及怨恨”。也就是說,可計算性本身就是當代人類的重要標識,它在與人類的共在關系中生成,人類也因此必須承擔它帶來的后果。
可計算性就是我們的境況,它看似呈現著強大力量和異己色彩,只因為我們當前仍然缺乏關于它的知識,缺乏對其可供性的把握,缺乏關于它的想象力。準確地說,由于我們本身的知識和想象的局限,可計算性對于我們而言有著過于強大的自主性,但它依然是人性的一部分,不是我們可以輕易擺脫的。我們迫切需要在被計算性組織起來的龐大機器體系面前,尋找自己的主體性、差異性以及生命過程的獨一無二性,這才是我們作為人存在的重要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