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陳林娃把五大捆松木條、四盒PVC板、十盒地板條送到西區戚氏鎮的魏家廟村貨主家門口,主人出來接貨時,有人叫他:“陳林娃!怎么是你呀?”
陳林娃轉過頭,是一個小伙子,高高的個頭,白白的臉龐。看對方年齡比自己能小上個三四歲。他又仔細看了看,也沒認出來是誰。
小伙子又說:“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小珠,我是鄧小珠呀!”
陳林娃睜大眼說:“你是鄧小珠?桃溪鄉的鄧小珠?”
“對呀!鄧丁成是我爹哩!咱們是一個村子長大的人啊。十來年不見,你都認不出我了?”鄧小珠詫異地說。
陳林娃疑惑地說:“小珠,是你?你咋在這兒呀?”
鄧小珠指了指身后的房屋。“嗐!這是我岳父家唄。”轉身又指了一下院子里停著的一輛銀灰色小轎車,“我昨天才從省城回來,就近先來看看岳父母。”
陳林娃拍了下腦門:“小珠在省城西安當老板了?也自由了?”
鄧小珠擺手道:“沒有。我還是在深圳那家電子器件廠做事,只是,我們公司在咱省城新開了個銷售辦事處,我在這個辦事處做客戶代表而已,最近有時間,就回來看看。”
陳林娃豎起大拇指:“唉呀!小珠混得真不錯嘛!小轎車都開上了。還是到大地方混容易發財呀!”他打量了幾眼鄧小珠,當年那個愛眨巴眼兒、經常流鼻涕的鄧小珠沒影兒了,眼前是一個皮膚白嫩、穿戴很時髦的有點兒發胖的城市漢子。陳林娃又回頭看了兩眼鄧小珠的小轎車,心想,牛啊,“貧困戶”鄧丁成的兒子都開上上海大眾了,真是一派“貧困戶”的模樣啊!
“林娃,這大熱的天,先到屋里喝口茶再搬貨吧。”鄧小珠招呼道。
“不必了,我回去還要忙別的事。”陳林娃說。
陳林娃一邊跟鄧小珠嘮嗑一邊卸了貨,辭別了鄧小珠,開上客貨兩用車,向城里奔去。
突然見著鄧小珠,好像他就是那根統攬舞臺大幕的繩子一樣,無形中一動這根繩子,大幕就被扯開了,把陳林娃心里的那樁藏在幕后的往事給現出來了。
二
回城的路上,那次回老家時娘說的那些話不斷地在陳林娃腦海里回蕩。娘說,他們這個村民小組一共28戶人家,除了隔壁的劉平家和后臺上的毛紅偉兩兄弟跟他家4戶人家是暴發戶,其他的24戶全是貧困戶,這些戶,已在縣里備了案,每年都領取縣里的現金、食品、電視接收設備、太陽能熱水器、犁田挖機等不同形式的物資供應救濟哩。娘聽別人說,人家這些戶,已經享受支助3年了。聽說那個登記表,是村民小組長鄧丁成自行定性后到鎮里開會時給報上去的(報表上寫的是富裕戶,鄧丁成口頭稱為暴發戶),已經在縣民政局存了檔,比如翻修住房、搞農村生產生活建設,上面都按這個貧困戶名冊給予一定數目資金的支助。好像光是翻修住房,每戶縣里就補助18000元。不是名冊上貧困戶的,再怎么困難,也沒有支助。
那是六七年前的初夏時節。山村向來是美麗的自然王國世界。路邊樹上的鳥兒此起彼伏地鳴叫唱和,又加之河邊樹叢背后間或傳來農家雞啼狗吠之聲,這些聲音相映成趣,猶如一曲大自然的交響樂。沿途河水潺潺,花紅柳綠,麥綠菜黃,蝶舞蜂飛,風光正宜人呢。但是,陳林娃沒心思欣賞。他不斷地回想娘說的這些情況,心里不由得翻滾著一浪又一浪對小組長鄧丁成的怨恨。因了這個鄧丁成,老家這些美好的景物,今日好像也在他心中失去了往日那種溫和誘人的美感。
他想,這個鄧丁成組長,簡直是雞屁股上拴線,胡扯蛋哩,是個沒人性的冷血動物,真會昧著良心說瞎話,真有些辜負“村民組長”這個職務和大家的期望呢。
陳林娃清楚,事實上,同小組那24家貧困戶中,有幾家比自家窮呢?要說外出打工掙錢,這些年,鄉村里哪家沒有一到兩個年輕人到外面去闖蕩呢?這些所謂的“貧困戶”人家中,截止到去年年底,有20家都在村里蓋起了三層小洋樓,就連鄧丁成家都住著五間磚混結構的大瓦房,而且,鄧丁成的兩個兒子早年到深圳特區打工,聽說如今都在省城買了商品房了,鄧家也好意思名列貧困戶名冊中?雖然他好幾年前在外地打工時,為了方便孩子在城里上學,省吃儉用,湊錢在縣城買了一套80平米的商品房,可那是他靠血汗錢置辦的一份家業,怎能算是暴發戶呢?何況自己老家的房子至今還沒錢翻修,父母住的依然是20世紀90年代的舊房子。有這樣的暴發戶嗎?既然陳家是暴發戶,他鄧家條件不比俺陳家差卻列為貧困戶,難道鄧丁成的臉皮厚得如牛皮嗎?
陳林娃覺得鄧丁成分明就是心態有問題,有故意整治人的意思哩。
要說整人,自己這些年一年也難跟他見上一面,也沒得罪他啊。看來,是鄧丁成嫉妒自己早早在縣城買了房、在城里上班生活吧。哼!如果真想整治我,那我偏偏不服軟,也不喝他敬的“那一壺”。媽的,老子不少胳膊不缺腿的,若不干出點名堂讓他鄧丁成瞧瞧,就把我陳林娃笑話死算了。陳林娃這樣想著,連夜里躺在床上腦子也沒閑著。好像有條看不見的鞭子在抽他一樣,想不上心可不由自己啊!
下了班,他常到街頭轉悠,一雙眼睛好像軍事碉堡里的探照燈一樣不停地向四處掃描。平時轉街,是購物休閑;現在轉街,則是使命。走在街上,風在耳邊吹他聽不到,鳥在街邊樹上叫他聽不到,他的心仿佛已經接近于他理想中暴發戶所在隊列的尾巴上了。
轉悠了幾天,他發現了一個門路:現在建筑業很發達,城鄉都在擴建房屋,搬運裝修材料的運輸業,很多人嫌苦嫌累,不愿涉及,是一個冷門,大有可為。
陳林娃經過一番考察對比后,打定了主意,向單位辭了工作。他拿出僅有的一點積蓄,到市里車行轉了兩天,支出6萬元,買了一輛載重1.5噸的客貨兩用車。半年前,城里人流行學開車,陳林娃和本單位的一幫年輕人湊熱鬧,也去學了駕駛技術,駕駛證三個月前就拿到了,這回可派上用場了。他印了幾百張名片,到處散發后,就搞起了運輸。
以前只當工薪族,陳林娃從沒發現做買賣的妙處是什么。搞了幾個月的貨運后,收入很是可觀,而且生意越來越好,又加之一些熟人幫忙介紹業務,漸漸地,他把業務范圍從城區擴張到了附近的小鎮上。看來勢頭很可觀。
過了幾天,陳林娃就再次行動起來。因為他想擴大他的運輸工具規模,就又買了一輛小面包車,聘請了個小他三歲的叫張翔的小伙給他開車。
張翔跟陳林娃老家是同一個鄉鎮的,他前幾年也在外地打工,給別人開過車,現在不想出去了,愿意就近找個工作,方便照顧父母。張翔出生在山村,人很誠實,跟著陳林娃這種同樣來自鄉村的小老板干,沒有壓力。張翔上班后,他們兩個人并駕齊驅,承攬了更多建材商店的活兒。時不時地,陳林娃和張翔分頭要往鄉鎮上去送貨。
三
那天,陳林娃跟張翔到謝村鎮送完一批貨回到城里,走到縣城西郊的興盛飯館門前,覺得肚子餓了,準備在這里吃飯。停好車,兩個人剛要下車,忽然,從飯館里跑出來三個人。
跑在前面的人是鄧小珠,后面兩個人他們不認識,都很年輕,好像在追趕鄧小珠。鄧小珠只顧跑,沒留神有個年輕女子邊走路邊低頭玩著手機,就跟慌張跑著的鄧小珠撞了一下,女子的手機在相撞中脫手蹦了起來,眼看就要掉落地上,幸好鄧小珠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下落的手機才沒惹禍。在鄧小珠的道歉聲中,女子狠狠白了他一眼,接過手機,嘴里嘟囔了一句難聽的話,走開了。
追鄧小珠的兩個年輕人,起先見鄧小珠撞上玩手機的人了,怔了一下,停住了,接著見女子走了沒事兒了,又開始向鄧小珠追了上去。
鄧小珠一口氣跑到他的轎車跟前,正想開車門,那兩個人趕上去一把拉住了他,他就沒開得了車門。
張翔說:“難道是打劫?這可是大白天啊!”
“不知道。看看再說。”陳林娃的意思是說,看看就明白這是在干啥了。
被拉住的鄧小珠說:“甭拉扯了,剛才差點惹禍了。”
擋住車門的一個年輕人說:“別嚷嚷,那也叫惹禍,你沒見過惹禍吧?”
鄧小珠繼續叫嚷著:“我說了不行,真不行呀,我有事呢!”
拉住他胳膊的那個年輕人說:“眼看天都快黑了,你有個屁事呢!”說著,攔腰一把抱住了他。另外那個人就奪鄧小珠手里的鑰匙:“看你,假惺惺的。這又不是你老婆,竟然這樣像個寶貝一般護著,用一下怕個啥?又不會舍了啥!”
“不騙你,真的不行啊!”鄧小珠還在反抗。
一個光叫嚷的人面對兩個瘋狂的愣頭青,掙扎是徒勞的。鄧小珠的鑰匙被搶奪去了。
“哥們!晚上回來還給你!保證不會少一點漆的!你放心吧。不就是心疼幾斤油嘛,給你加上不就行了!”那兩個小伙兒打開車門,對鄧小珠說,說完,開上車向西走了,只留下鄧小珠在原地跺腳嘆息。
陳林娃下了車,說:“這不是鄧小珠嗎?剛才是咋回事?”
鄧小珠“唉”地嘆息一聲說:“這是我前幾年在外打工的兩個工友,今天遇見了,我們在一起吃飯,飯畢,他們兩個人說要趁興去西固縣(鄰縣)逛逛,我說我不想去,他倆就要借我的車,我說我還有事,他倆根本不相信,硬要開走我的車,這不,硬把我的車鑰匙搶走了。”
陳林娃說:“既然這樣,你也去不了哪兒。走吧,進去咱們喝幾杯去。”
鄧小珠說:“不了,剛剛才喝完呀。我姑姑家在城里北街住著,我去她家。”說完,鄧小珠就走了。
次日中午,陳林娃與張翔在路邊一家小餐館吃午餐,餐館里的電視上正在播午間新聞,女主持人字正腔圓的聲音鉆進了正一門心思吃午飯的陳林娃的耳朵里:昨夜23點45分左右,在本縣108國道202路標段,發生一起車禍,有一輛灰色大眾牌小轎車,因超速行駛,撞向路邊大樹,車頭已嚴重變形,車內有兩位男士,經搶救無效死亡……
陳林娃一下來了精神,對張翔說:“昨晚,你聽,新聞說昨晚一輛大眾牌小轎車出了車禍!該不會是鄧小珠的那輛車吧?”
“不會吧。哪有那么巧的事啊!”張翔說。
陳林娃說:“我想也是,有車的人多著呢,咋有那么巧的事哩。”
四
傍晚,陳林娃收了工。他把車開回小區,剛找到個地方停好車,就聽到旁邊有兩個老大媽正在花壇邊議論著什么。
一個大媽說:“李牛牛他媽,你說這是啥事啊?我下午在街頭聽到一件事,這成了啥世道啊!有個人把小車借給朋友去開,朋友把車開翻了,把他自個兒摔死了,借車人的家屬放不下,說為啥要把車借給他們,把他家的人給害死了,上門去找車主的麻煩,最后,還把死人給抬到車主的家里去了,要求賠償各20萬的命錢呢!”另一個大媽“啊”了一聲,說:“真是吃黃豆屙玉米,還有這種奇怪事?把人家的車借去開翻了,人家不讓他給賠車就沾天光了,還有找車主算賬的人呢!大家都這樣,那往后誰還敢借給別人東西呀?如果我是車主,應當把借車人的家屬告上法院,讓法院給評理。”
陳林娃聽完這些話,像突然得了心律不齊癥,心里猛地一跳,竟然有這樣的事!常言道,人在家里坐,禍從頭上落,不知道是哪個倒霉蛋夜間睡覺時沒做下好夢,竟然攤上這樣的怪異事了。
回到家里,陳林娃坐在沙發上,腦子里老在想剛才大媽們說的那樁糟糕事,該不會是鄧小珠“中獎了”攤上這樣的事了吧?如果是這樣,鄧丁成這個“貧困戶”這一回真的要好好貧困一回了!
吃飯時,陳林娃一直心不在焉,有幾次把菜都弄到了桌子上。妻子小麗拿筷子在桌面重重敲了兩下:“林娃,你這是怎么了?有啥心事嗎?”
陳林娃清醒過來,忙說:“沒,沒有……”嘴上這樣說,可心里仍舊在想這件事。把人家的車硬借去開翻了,讓車主給賠償損失,這樣合理嗎?如果自己買的車,開翻了,摔死了,難道說也要去告人家汽車制造廠家給他賠損失不成?公平在哪里?道義在哪里?
吃完飯,妻子收了碗筷洗刷去了,陳林娃又發起怔來。“嘖嘖!真不要臉……如果我是車主,應當把借車人的家屬告上法庭,讓法庭評理……”傍晚那個婦女的話語,像翻唱機一般又在他腦子里回響。
想到這里,陳林娃禁不住撥通了父母的電話。嘮叨了幾句,他想問一下鄧丁成家有事沒有,還沒問呢,父親搶先說:“林子,告訴你一件事,鄧丁成家這回惹大事了,他兒子把車借給別人,開翻車了,車撞壞了,死了兩個人,人家把死人給弄上門來了,這次他家麻煩了……你開車,可要小心些,一般不要把車借給別人,現在的白眼狼可多著哩,免得惹麻煩喲。”
108路段出車禍的,還真的是鄧小珠的車。這回,伶牙俐齒的鄧丁成,不死也得脫層皮了!放下電話,陳林娃暗想。老天爺不知作何考慮,隔個一年半載就會弄些考驗人的事情出來,讓那么一些通常被人不太稱道的人去分擔去應付去體驗,這也許算是一種所謂的教化愚劣之類與平衡世人情緒的手段吧。坐在沙發上,他腦子里亂七八糟的,還有點暈乎乎的,像是坐在火車的車廂里一樣。
次日中午,吃飯時,陳林娃跟張翔碰面了。張翔見陳林娃臉色不好,說:“陳哥,你昨晚沒休息好吧?看你一臉的疲憊之態。”
“張翔啊,昨天,咱們聽到新聞說的那個車禍,真是鄧小珠的車。所以,我昨夜里老是做夢,不斷地夢見搶鑰匙那一幕。”陳林娃把水杯當成陀螺在手中不停地撥弄轉動,邊轉邊說。
“啊?真的有那么巧呀!你夢里折騰自己干嗎?又不是你搶了他的車鑰匙!”
“唉!可我就是心里放松不了啊!聽說現在借車人死了,可他們的家屬不罷休,把死人弄到鄧小珠的家里,還要求賠償幾十萬呢。車沒了,還要賠償,這事擱誰身上都受不了。畢竟我們是鄉里鄉親的……”
張翔搖搖頭:“陳哥,我提醒你,鄧小珠他老子對你家可是不但無恩而且有怨,有什么好事,鄉里鄉親的,他卻故意把你家繞了過去,這種人……”
陳林娃詫異地說:“咦!張翔啊,這些事你咋也知道?”
張翔說:“我聽小麗嫂子說的。他們鄧家這是報應!要是我,就避得遠遠的……”
陳林娃說:“唉!先不說這些。恩怨和災禍,這是兩碼事!咱不能混為一談。”陳林娃忽然向餐館外老家桃溪鄉的方向看了看,繼續說:“其實,最初我也不想參與這事,心里很糾結,想到鄧丁成那個人,巴不得他家有點事兒。可是,真有點事了,看到那事就那么攤著,總不是辦法啊!畢竟咱們也是開車的。”
張翔說:“開車咋了,你硬要往一起扯?”
陳林娃說:“再說,一個‘暴發戶’去幫他那個‘貧困戶’,這樣也有很強的現實意義呢!還有,昨晚我回小區停車時,聽到兩個女的議論這件事,一個女的說了一句話,我覺得有理,她說:‘如果我是車主,應當把借車人的家屬告上法庭,讓法庭評理……’我想,鄧小珠家真能這樣做,可以減少麻煩。”
張翔說:“陳哥,你老是肯替別人著想。你打算……”
陳林娃說:“我想,如果打官司,得要證據證人,鄧小珠家真要這樣做的話,兄弟,你能不能跟上我,去給作個證,證明車鑰匙是被搶過去的?”
張翔一豎大拇指。“陳哥,讓我怎么說你啊!”他又拍了拍陳林娃的肩膀,用十分不解又萬分無奈的眼神看了他一瞬,嘆息一聲,說,“陳哥,我想不明白,鄧丁成家咋遇上你這么個鄉鄰了。好,不多說了,你的心思我明白,我就配合你吧。”稍停了幾秒鐘,張翔喝了口茶,又說:“說老實話,當時搶車鑰匙那一幕,我還用手機全拍攝下來了。”
“啊?你咋不早說?”陳林娃喜出望外。
吃完飯,陳林娃讓張翔等著他,他就開上客貨兩用車向老家開去。
五
到了村邊,陳林娃找塊僻靜地停好車,一出車門,遠遠地就能聽到河對面的壩子上藏在一片竹林叢中的鄧小珠家傳來一陣一陣的哭鬧聲。
陳林娃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河邊有個小孩在放牛,他就叫過小孩,問他:“你認識鄧小珠嗎?”小孩點點頭。陳林娃在口袋里摸了一下,掏出2元錢,遞給小孩子說:“來,叔叔給你去買糖的。你去鄧小珠家叫一下鄧小珠,就說有個人找他,讓他快來河邊。”小孩飛奔而去了。
很快那小孩又回來了。小孩說鄧小珠不在家,鄧家亂哄哄的,也沒見到他爹。
陳林娃就準備離開,剛走不遠,碰見鄧小珠騎著一輛摩托車過來了。陳林娃叫住了他。
幾天不見,鄧小珠與那天在興盛飯館門外真是判若兩人,他滿嘴胡子茬,而且眼里布滿了血絲,下了摩托后,像烈日曝曬了一天的干豇豆,蔫得走路似乎都沒勁,一副低頭彎腰的小老頭模樣。
陳林娃說:“小珠,咋幾天不見,就這樣了?你的事,我聽說了。”
鄧小珠說:“這回,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既然你聽說了,我就不再絮叨了。本來,見你那天的第二天,我原打算回省城的,沒想到喝了一場酒,偏偏還有人借車,那天晚上就出事了……而且這些人的家人都不是省油的燈,車爛了,還整天在我家打鬧,嚷著要賠款20萬,我一家人快要被吃了,恐怕連房子都得變賣了呢!我娘都臥床不起了,我爹不是我拉得及時,早就跳水塘死了……”
說完,他好像累得站不住了,就一屁股坐在路邊的石頭上。陳林娃見鄧小珠坐在石頭上,也順便坐在旁邊的石頭上。
陳林娃見鄧小珠不開腔了,心想,俗話說得好,狗攆的是走的,人追的是有的,山不轉水轉,水不轉禍轉。陳林娃看了一眼對方,嘴上卻說:“既然這事已經出了,埋怨也沒用。車又不是你主動借出去的,你沒想過打官司辯個清白嗎?”
鄧小珠蔫蔫地說:“想過,可是,誰給我們作證呢?”
這時,河對面的一棵老榆樹上傳來一只鳥兒“噢喲”“噢喲”的鳴叫聲,好像它在說“難喲”“難喲”,陳林娃覺得這鳥兒鳴叫得很煩人,就撿起一塊土坷垃朝榆樹上扔過去。那鳥兒遭遇驅趕,突然停住了鳴叫,撲棱棱幾聲向更遠處的幾棵大樹上飛去了。
陳林娃又坐下說:“如果有人能證明你的車是被搶走鑰匙的,是強行借走,可能結果就不一樣了。”
“唉!這年頭,難啊!”鄧小珠眉頭皺成個疙瘩,用腳一下一下地踩地,在沙土地上來回踏著,地上松軟的沙粒們,一會兒被他踢成個坎,一會兒又被他整成個壩,“昨天我妻弟幫我去找那天我們吃過飯的縣城西郊的興盛飯館,請他們給作證,可人家一口回拒,說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我今天專門又去縣城西郊的興盛飯館,去求他們給作證,可人家還是一口拒絕了。我說擔擱他們的時間,誤工費照付,可人家理都不理。我想去找你,可不知你住哪兒,又怕你也不理睬我的事兒,就返回來了。”
陳林娃心想,還真讓剛才那只鳥兒把鄧小珠的心境給說中了。他拍了一下鄧小珠的肩膀,說:“也不一定都是你想的那樣!有些事就是考驗人的。其實,天無絕人之路。放心,那天的借車、搶車鑰匙那一幕,我看到了,我說服了我的司機,他跟我出庭去給你作證,我的司機還拍攝下了借車的全過程。”
“林娃哥!你是我的大恩人,是我們全家的救星啊!”鄧小珠一聽這話,眼里突然有了亮光,“嚯”地站起來,接著,“嗵”地跪下了。
陳林娃一把拉起鄧小珠:“快走,咱先去交警隊反映情況……”
交警隊接到鄧小珠和陳林娃他們提供的證據、證詞后,很快就在原交通事故案之外又另立了案,并說他們會公正地處理這件事。
沒想到,這事說快也挺快的。第三天,事情就有了動靜。
這天下午,相關部門帶了一批工作人員趕到了鄧小珠的家里。那個40來歲的領頭的工作人員宣布說經過他們進一步調查整個車禍背后事件,責任分明。“借車案”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相關規定條款來處理。過失全在借走車輛的一方。工作人員立即通知死者家屬,責成他們立馬把死人運走去火化。
最后,那個領頭的工作人員拿出一個文件,那是相關部門做出最終處理的決定。決定說,鑒于死者即肇事者,雖有重大過失,但已經死亡,出于化解矛盾和人道情理的考慮,車主不再提及車輛損傷一事,死者家屬不得要求車主向其賠款,并不得在車主家騷擾打鬧。由車輛保險機構從支付給車主的保險賠償金中拿出3萬元,給兩名死者家屬,作為火化安葬費用。
像一本多幕劇,盡管音樂伴奏和鑼鼓敲擊得相當賣力到位,但時間到了,演員們也演完劇情了。至此,一樁讓人傷透腦筋的事故,終于畫上遲來的句號。
六
那天晚上,陳林娃收車回家時,天已經黑了。他一進家門就看見鄧小珠和鄧丁成在客廳等他呢。雖然這是陳林娃意料中的事,但他還是感到有些突然。怔了一下,他向鄧家父子跟前走去。
茶幾上,妻子給他們沏的茶水已經下去一半了,看來他們等候好久了。
鄧丁成顯然老了許多,頭發幾乎全白,人又黑又瘦,過去見人就愛眨動著的一雙精明而又有些狡猾的眼睛,也少了許多光澤。他看到陳林娃進來,迅速站起身,手在褲腿上擦了擦,急忙迎上前,“咚”地一下就跪下了。他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說:“林娃,鄧叔真是沒臉見你啊!可我又不得不來。這回你幫了我們全家,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我謝謝你了。”
“鄧叔,你讓我咋受得起呀?”陳林娃忙將鄧丁成拉起來,讓他坐在沙發上。可鄧丁成不肯坐,站著說:“鄧叔我過去,做了一些對不住你家的事,真是不該呀……別的不說,起碼我的心態就有問題,想來真有愧……”他說著,把帶來的禮物一條煙和一些蜂蜜、牛奶之類的東西往前挪了挪:“這點東西,不成敬意,請林娃收下吧。”
陳林娃把東西推回去。“鄧叔,你這就客氣啦。不提往事了,咱都不提了。這回的事,我只是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憑著良心,說句公道話而已。公道自在人心嘛!”說到這里,他“唉”地嘆口氣,“這公道嘛,雖然有時看起來很廉價,可有時候的確很重要呢。”
鄧丁成連忙點頭:“是的,是的!”
作者簡介:
晏瑜,陜西洋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在《中國報告文學》《北京文學》《山西文學》《延河》《小說月刊》《短篇小說》《當代小說》《章回小說》《微型小說選刊》《小說選刊》《中國故事》《上海故事》《鄉土》《陜西日報》等多家報刊發表作品百萬字。出版短篇小說集《回頭草》《不速之客》《活出別樣的精彩》、童話集《走失的哈巴狗》,曾獲陜西省“群眾文學大賽”優秀小說獎、“故事林”優秀作品獎、陜西省第二屆職工文學大賽報告文學一等獎、第32屆東麗杯梁斌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