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中醫浮沉錄

清明節時，淅淅瀝瀝的雨水打在楓樹村新長出來的嫩綠楓葉上。一個中年男子帶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回到了楓樹村，在李文信的墳前上香……

一

曾經的楓樹村依山傍水，梯田眾多，雞犬相聞。村中有30多戶人家，都是以種糧種菜、上山采藥為生。

李文信家就在楓樹村。他家祖上世代行醫，作為第六代祖傳中醫傳承人的李文信，還靠給村民看病、開藥方，賺一些生活費。

李文信小的時候，他的父親李昌德依靠祖上世代行醫積攢下來的產業，還是當地的大地主。除楓樹村的大部分田地都歸李家之外，10里外的紅杉村也有他家的田地，都租給當地人種，等到每年秋收后收租。家里住屋二十多間，占地面積有幾百平方米。家中除了一家老小，還有幾個家仆。

李昌德靠著祖傳的醫術，給人看病，開藥方，因醫術高明、醫德高尚，在擁有9個村的畬翠鄉一帶頗有名氣，請他看病、開藥方的人總是絡繹不絕。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20世紀20年代的一天，李氏宗族中有一位在嵐湘縣城上班的族人，托人給李昌德帶回了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張字條，寫著：“三個銀元的豬肉多去買，三個銀元的田地不要買。”李昌德看完字條后，不停地在房中踱步，思考這句話的深意。片刻之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幾天后，李昌德家以超低價賣田、賣地、賣糧和賣房的消息，在山村中傳開了。很多家中沒田地的鄉民都上門找李昌德買田地。沒錢的人家直接拿家禽或山上的獵物交換，李昌德也欣然同意。李昌德家的稻谷也在這個時期賣掉了幾十擔，房屋也賣掉了十多間，只剩四五間夠一家人居住。雖然村民不明白李昌德這樣做的原因，但都樂于撿個便宜買些產業。李昌德后來還解散了家中的家仆，讓妻子和兒女學習耕田和種菜。

半年后，打地主分田地的風還是刮到了楓樹村。這時，楓樹村的村民們才恍然大悟，理解了當初李昌德為何要變賣家產。

那些曾經租用過李昌德家田地的村民，以往并未遭受過李昌德的剝削。在干旱引發饑荒的年歲里，李昌德還時常為租戶減免租金。找他看過病的人也都紛紛稱贊他的醫德，對他心懷感激。后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李昌德雖然身為富農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打壓，但他還是平穩地度過了那段時期。

二

李文信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因為祖傳中藥而失去長孫……

李昌德過世后，李文信繼承了父親的衣缽，繼續為村民看病、開藥方。

李文信自幼生活優渥，鮮少接觸農事，便以看病開方作為不參與農活的托辭。幸運的是，在父親的悉心教導下，他仍背會了許多中藥處方的秘訣，并掌握了一定的中醫醫療技術。

從小不知糧食錢財為何物的李文信，從來不關心家里的經濟開支。村民主動找上門來看病或開藥方，李文信就留人家在家喝茶聊天，飯點了就請人家吃飯，開的藥方隨便拿一兩塊錢就行。有時李文信背個挎包行走在畬翠鄉的幾個村莊，說是去給人看病開藥方，常常一去幾天也不回家，天黑走到哪個村就在那個村的某個親戚家住。而李文信的妻子，出身農家，未曾受過教育，缺乏文化知識，每日只專注于農活，也不懂得管理家庭財務。隨著時間的推移，李家家境逐漸衰落。等到李明仁和弟弟李明義相繼出生后，李家的經濟狀況已經與普通人家無異。

轉眼李明仁就長大成人了。李文信憑借會醫藥的好名聲，給李明仁娶回了家在紅杉村的王曉蓮。一年后，王曉蓮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取名李志杰。

楓樹村的楓葉再一次紅過之后，李志杰也長到兩歲了。這一年，一場痢疾襲擊了李志杰的身體。李文信自信自己的醫術高明，堅持用祖傳的中藥方來醫治孫子的病。然而，四五天過去了，李志杰的病依然沒有好轉。

在那個時期，西醫技術和西藥已經在各個鄉鎮廣泛扎根。村里同時期得痢疾的小孩，后來都去畬翠鄉上的醫院看西醫了，一兩天病便好了。

有個鄰居看李志杰的病多日都不見好，便對王曉蓮說：“你的兒子病成這樣，還是要帶去鄉里看看西醫。”

“我也想啊，可我家公不同意??！一說去鄉里看西醫，一家人就吵架……”

當時李明仁夫婦倆才20歲出頭，李家大小事情都是李文信當家做主。王曉蓮這時又懷孕了，已經七個多月了，眼看著兒子的身體一天天虛弱下去，連叫聲“媽媽”也有氣無力，便叫自己的丈夫再次去跟父親說說，希望父親可以同意帶小志杰去鄉里看西醫。

李明仁硬著頭皮走到父親面前小聲說道：“爸，他們都說鄉里的西醫能治好小杰的病，要不……”

“你懂什么，那里的西醫哪有我這個中醫厲害！”李文信沒等聽完兒子的話，桌板一拍，眼睛一瞪，大聲吼道。

楓樹村的世代村民看病都來李家，最近十幾年，鄉醫院西醫的引入，無疑打破了這種格局，來找李文信看病開藥方的人也越來越少。李文信知道很多村民生病了都會去鄉里看西醫了，卻又無可奈何?，F在自己的孫子生病了，自己的兒子還說要把孫子帶去鄉里看西醫，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如果讓自己的孫子去看西醫，在李文信看來就是壞了他李氏中醫世家的好名聲，以后找他看病的人只會越來越少。

楓樹村離畬翠鄉醫院有六里多遠，有一半多的路還是山林小徑。王曉蓮懷著身孕，又是一個膽小的女子，不敢冒險帶著兒子去鄉醫院，何況那山路常有蛇出沒。李明仁自幼對父親心存敬畏，不敢違抗父親的命令。盡管他內心也十分心疼生病的兒子，卻仍然不敢違背父親的決定。

又過了三四天后，李志杰的病還是沒好，人也越來越虛弱無力。

這一天清早，李家的屋頂上來了一群烏鴉，一遍又一遍地啼叫，直叫得王曉蓮心里一陣慌亂。王曉蓮摸了小志杰的額頭，滾燙滾燙的。一夜未睡的王曉蓮抱著小志杰搖晃，可小志杰一口奶水也不喝，用十分微弱的聲音叫了兩聲“媽媽”之后，便昏睡過去了。地上堆著的換下來的尿布上粘著一些血便。王曉蓮哭著喊著叫兒子的小名，可小志杰都沒什么反應。

這時，李明仁也慌了，帶著妻兒跑到父親的面前跪下去，大聲說道：“爸，我從來不懷疑我們家祖傳的醫術，這一次，小杰病成這樣，你還是讓我帶他去鄉醫院看看西醫吧！”

李文信嘴唇動了動，正想發火，可看到李明仁身旁泣不成聲的兒媳和奄奄一息的孫子，擺了擺手：“去吧！去吧！……子孫不肖，注定要斷送祖傳的醫藥??！”

李明仁也不管父親再說什么，拿背帶背起兒子，在弟弟李明義的陪同下，踏上了去鄉醫院的山路。

四五十分鐘后，到了鄉醫院，當李明仁放下背上的兒子時，小志杰的臉色已沒了血色，身體已經不燙了。醫生詢問了一下病情，看了看又摸了摸已沒了氣息的小志杰，說了一聲：“太遲了……”

王曉蓮在丈夫走后不久，似乎預感到了什么。在同村兩位大嫂的陪同下，王曉蓮也趕去了鄉醫院。

那天天氣陰沉沉的，山路也顯得特別難走。當王曉蓮挺著大肚子來到鄉醫院時，一問丈夫，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送到太平間去了。

王曉蓮哭著喊著兒子的小名，想要去太平間把兒子抱回來，卻被丈夫和兩位大嫂攔住了。王曉蓮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就這樣走了，自己的耳朵明明還聽得到一聲“媽媽”的呼喚啊……

這件事過后，村里越來越少有人找李文信看病或開藥方了。大家背后都在傳，李文信連自己的孫子都醫不好，還能醫好其他人的病嗎？

三

誰也沒想到，傳了六代的李氏中醫，說斷就斷了，竟然斷在了李文信手上。

李明仁和李明義兄弟倆，上了小學后，就在父親的要求下背誦中藥開方秘訣。經過了喪子之痛后，李明仁認識到了祖傳中醫的局限和父親的固執，再也不愿跟著父親學醫了。20世紀70年代，農村家家戶戶都興起置辦木質家具，李明仁就改行當起了木匠。

李文信見李明仁已無心再傳承中醫之道，便把希望寄托在二兒子李明義身上。

李明義剛開始也認認真真跟著父親學了幾年醫，都可以根據方子開藥了。然而，幾年后自己的妻子生二胎時難產，母子都死在家中，又動搖了李明義的決心。

李明義后來娶了個二婚女人張鳳英，結婚幾年后，張鳳英嫌丈夫李明義學醫沒有什么錢可賺，多次勸自己的丈夫放棄行醫。

張鳳英看到李明仁家因做木質家具生活越來越富有，就對丈夫說：“你大哥都不跟你爸學中醫了，你更小，有什么必要再學下去？人窮，先解決吃飯問題再說。我看你大哥就很聰明，知道走賺錢的路子?！?/p>

李明義與前妻生下了一個女兒，再婚后，又和張鳳英生下了一兒一女，家中的開支是一年比一年大。回想起侄子李志杰因病去世的事情，再加上生活壓力逐年增大，李明義最終放棄了學習祖傳的中醫技藝，轉而學習并從事了木匠工作。

逐漸年老的李文信對此也無可奈何，只好常常對著家中兩木箱的醫藥書唉聲嘆氣。

等到李明仁的小兒子李志飛初中快畢業時，頭發已全部斑白的李文信有一天突然對李明仁說：“明仁啊，過去的事就過去了。現在志飛都快初中畢業了，我看志飛繼續讀書也沒多大前途，還是讓他跟著我學中醫吧！我們家幾代人傳下來的醫術，不能在我手上斷了啊……”

李明仁也不看他的父親，看著門外對面山上的楓樹，說道：“斷了就斷了吧，我和明義都沒有再學中醫了，不是也照樣活得好好的?！?/p>

類似的話，李文信也對李明義說了，可當時李明義的小兒子李承榮才6歲。

若干年后，李文信帶著子孫無人學中醫的遺憾，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四

楓樹村山上的楓樹蒼翠挺拔，枝葉也一年比一年濃密。待到秋天時，層林盡染，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金黃或火紅的楓葉，就像是一幅絢麗的畫卷，美不勝收。

許多年后，李明義的兒子李承榮參加高考了。填報大學志愿時，在多個志愿中，李承榮在父親的要求下，填了一個中醫藥大學。沒想到前面幾個志愿都沒被錄取上，被錄取到的是中醫藥大學?；蛟S冥冥中注定，李承榮要發揚中醫文化和技術。

祖傳六代的中醫在李明仁、李明義兩兄弟這一代斷了，又由下一代承接起來了。

李承榮讀大學期間，利用寒暑假專心研究從老家搬到縣城新家的兩箱中醫藥書。這些祖傳下來的中醫藥書，用毛筆小楷、以豎排方式寫下了不少中草藥及用途。李承榮從祖傳的藥書中學到了很多大學課堂和課本上學不到的東西。他還把有疑問的地方拍下來或記錄下來，發微信去向大學的教授請教，或是等開學后找教授去討論研究，從中也發現了不少書中的謬誤。李承榮在大學的研究室里，還對李家祖先留下的藥方進行過試驗，根據研究成果寫成的論文，發表在國內外的醫學雜志上。

李承榮博士畢業后選擇回到了自己的家鄉，進入了嵐湘縣的中醫院，成為了一名中醫醫生。由于李承榮的醫術精湛，得到了不少患者的稱贊。特別是從畬翠鄉一帶遷到縣城居住的老人，聽說是李文信的孫子在縣中醫院當醫生，都自然地表示了信任，有什么腰酸腿疼、氣虛血虛、頭暈腦熱的，都愿意來找李承榮。李承榮的醫術也確實沒有辜負老家父老鄉親的信任和支持。

三年后，沿海一家中藥制藥公司的老板看到了李承榮最新發表的論文，高薪聘請李承榮去做研究員，專門研究中成藥的制成。

清明節那天，李承榮帶上兒子李繼業，踏上了回楓樹村的道路……

作者簡介：

廖紫嬌，江西省贛州市作家協會會員，江西會昌實驗學校教師。作品見于《今朝》《贛南日報》《東莞日報》《遼源日報》《鳳凰資訊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