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雅媗最近遇到煩心事了。要說煩心事,誰沒有?關鍵是她的煩心事在煩心的同時還有點好笑,在好笑的同時,還有點生氣,在生氣的同時還有點恨不起來。
“從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的心跳就告訴我,你是我今生今世都忘不掉的那個人。”
“愛,就是在一座叫緣分的橋上相遇,喝一碗叫相思的湯,擁一顆叫不變的心,過一種叫簡單的生活,然后彼此牽手,走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于遇到一個暖心的人,世上最美妙的事情,莫過于你所愛的人牽著你的手陪你走過冬夏春秋……”
齊雅媗翻看著他發(fā)來的一條條微信,時不時會笑出聲來。
城市里天亮最早的地方應該是廣場,當夜的黑幕還沒有散盡,東方才顯出一絲魚肚白,廣場就有動靜了,負責管理音箱的人,頭天晚上已把電充足,去得最早。開始人少,音響聲音會開得低一些,人多起來,聲音就大了。音樂響處,人們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兒是大媽舞蹈隊,哪兒是舞劍隊,哪兒是太極拳隊,因為大媽舞蹈隊參與人數(shù)最多,占據(jù)片場最大,音樂又最歡快,最奔放,節(jié)拍感最強。
站在大媽舞蹈隊前邊領舞的是兩個中年女人,面容姣好,身材苗條,穿著時髦,動作優(yōu)美。后邊跟著跳的,由所站位置不同,顯示出不同層次。前面幾排為熟練型,跳得有模有樣,瀟灑自如。中間幾排為基本掌握動作要領型,時而會出現(xiàn)些許差錯。最后幾排則就是純“菜鳥”了,速度跟不上,節(jié)拍隨不住,不斷出差錯。此刻,博人眼球的倒不是大媽們的舞跳得有多好、里邊的女人有多漂亮,而是后排的隊形之外站著的那個老頭,是他把戲贏了。在這是個山區(qū)小城,人們的思想相對還比較保守,大媽舞蹈隊就是大媽舞蹈隊,很少有男士加入,現(xiàn)在突然有這么一個老頭站在隊形之外跟著瞎舞,且動作扭曲,節(jié)拍差十萬八千里,不能不使人駐足觀看和想笑。對旁人的關注和指指點點,老頭像是一點感覺也沒有,只是不時地把眼睛盯向他旁邊的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叫齊雅媗,也屬學舞階段,站在倒數(shù)第二排。
一曲下來,老頭走到她跟前,說:“你過來,我讓你看個東西。”
她不解地看看旁邊的舞友,再看看老頭,像是自言自語:“看啥呢?”就跟了過去。
老頭拿出手機,說:“這上邊有你跳舞的照片。”
她接過手機看了看,笑著說:“這是哪一天的事情?怎么到你手機上了?”
老頭說:“這是前幾天電視臺前來拍的視頻,我從新聞里看見你這個特寫很好看,就找到電視臺的領導,把這個截圖下來了。”
她看著照片,說:“就是,挺好的,謝謝你啊。”
老頭問:“你要嗎?我給你。”
她說:“不要了吧,你給我會挺麻煩的。”
老頭說:“不麻煩,不麻煩,怎么會麻煩?我加你微信好了,你把你的微信二維碼找出來,我掃你。”
她說:“你行啊,這么大年齡了,還會玩微信。”說著就調出微信二維碼,老頭對著手機掃了一下,她的手機就“滴”地響了一聲。
老頭說:“我已申請加你為好友,你點一下通過。”
齊雅媗說:“明白。”就點了通過。
一會兒,齊雅媗的手機就“嘀”地又響了一下,老頭已把照片傳了過來。
齊雅媗的手機響了,是好閨蜜白如雪打來的。
白如雪在電話中說:“伙計,你被盯梢了。”
齊雅媗說:“誰盯梢我了?”
白如雪說:“那個老頭子唄,你從廣場前腳走,他就后腳也離開了,跟在你后邊,呵呵,你有保鏢了。”
齊雅媗想起來了,她回來的路上繞到菜市場買菜,扭臉看見過他,他像買菜又不像買菜,拿著一根黃瓜死死地盯著她。
白如雪說:“說不定他現(xiàn)在就在你家樓下朝樓上看你呢。”
齊雅媗說:“不會吧。”就走到涼臺朝下看,哇,還真讓白如雪說中了,他就站在樓下休閑座椅旁朝樓上眺望。
一次,齊雅媗去女裝內衣店轉悠,他也跟了進去。女裝內衣店進去個老頭看衣服,怪怪的。他還對她說:“你想買什么?買,我給你付錢。”齊雅媗說:“我買東西,怎么能讓你付錢呢?”他說:“沒關系的,我的錢多,花不完的。”她說:“你錢再多,也是你的錢。”店老板笑著說:“你們父女倆真有意思。”
那回,齊雅媗在路邊攤吃了一碗米線,吃完付錢時,賣米線的老板說有人付過了。誰這么好心呢?老板朝不遠處示意了一下,齊雅媗扭臉看時,他也正朝著這邊看。
那天,天下起了小雨,齊雅媗忘帶雨傘,站在移動公司布置的廣告?zhèn)阆卤苡辍Ko她送傘來了,手里拿著傘,自己卻淋著雨。她說:“我沒有什么事情,等一會兒雨不下了再走也可以。”他把傘往她胳膊上一掛,說:“男人淋雨沒什么,女人不能淋雨。”說罷扭頭就走進了雨里。旁邊幾個大媽都看笑了。
大媽舞蹈隊就是個小社會,啥事情她們不愛打聽?又有啥事情她們不知道?沒影的事情都能說出影來,何況有影的事。
有大媽就問:“雅媗啊,那老頭是不是看上你了?”
齊雅媗說:“什么啊,人家那么大年齡了,可以做我的父親呢。”
有大媽就說:“嘴硬啊,你看那像沒什么嗎?其實這有啥,七八十歲的老人追二三十歲的姑娘也不是沒有,現(xiàn)在興這個,見怪不怪。”
也有大媽鼓勵:“只要你愿意,該沖就沖,該撲就撲,不要在意別人怎么看怎么說。”
齊雅媗說:“笑話,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又一個大媽說:“一切皆有可能。”
也就是從這些大媽們的嘴里,她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
他叫朱佑澤,年輕時曾當過鄉(xiāng)黨委書記、移民局局長,挺干練利索的,只是前幾年老伴死后,精神上出了問題,喜怒哀樂不再正常,走路輕飄飄,說話提不起神。兒子在外地工作,接他過去住了一些日子不習慣,他就鬧著又回來了,現(xiàn)在是一個人生活,兒子找了個保姆,照顧他一日三餐,又找了個年齡稍大些的男人,晚上住家里和他做伴。
“原來有病啊。”齊雅媗說。
對一個有病的人,自己還能說什么呢?
齊雅媗想,可以什么都不說,但是態(tài)度不能曖昧,不能給他傳達任何錯誤信息,應該旗幟鮮明地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要讓他知道,交個朋友還是可以的,想發(fā)展成那種關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要讓他趁早死了那份心思。
就在齊雅媗考慮如何旗幟鮮明地表明自己態(tài)度、讓他感到無望不再糾纏她時,他的兒子從南方回來了。回來就回來唄,回來看看老父親也屬正常,只是他回來看老父親是次要的,主要是想見見齊雅媗。
他見到齊雅媗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老爸有病。”
聽說過暈車暈船暈火車暈飛機的,沒聽說過暈樓房的,朱佑澤說他暈樓房。
朱佑澤的兒子在南方工作,房子在43樓。兒子把他接過去住,他最不適應的就是樓高。這個時候的朱佑澤已經有點狀況了,在家里就怕地震房倒,到那兒站在樓下朝上一看,嚇得身子發(fā)顫,只覺得高樓直插云天,搖搖欲墜,一陣大風就能吹倒。剛到的幾天,他連電梯也不敢進,根本不敢在窗戶跟前走動,更不敢在靠近飄窗的床上睡覺,兒子只好把床挪離飄窗,把窗簾拉上。經過兒子的幾天陪伴,朱佑澤逐漸適應了高樓層的感覺,敢站在距離窗戶一米遠的地方朝樓下看了,只是兒子在聽了他說的一番話后更不放心了。朱佑澤說,他站在窗戶前往樓下看,感覺自己就像一片樹葉翻著跟頭往下飄,就有了想抬腿從樓上跳下去的意識。兒子本來計劃陪父親幾天就去上班,聽父親這么一說,就不敢去上班了,只好待在家里看著老父親。有時陪老父親到外邊去,也只是到街上或公園里走走,走進商場就不行了,進去只一會兒,他就會說腳下在動,頭上的燈在動,要地震了,樓要倒了,慌忙拉著兒子就朝外跑,有幾次還差點摔倒在扶梯上。
兒子帶他到醫(yī)院去看醫(yī)生,醫(yī)生開出了一沓子檢查項目,檢查結果一切正常。兒子不信父親這種狀態(tài)沒病,又到北京找大專家診治,專家檢查結果依舊是一切正常。專家問:“你父親這種狀態(tài)有多長時間了?”兒子說自己在外邊工作,父親一個人在家生活,具體什么時間出的狀況說不清楚。專家推斷說:“你父親可能是得了抑郁癥,應以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相配合。”然后給開了些治療抑郁癥的藥物,要求心理治療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是幫助他識別自己的偏見,糾正不合理的認知模式,達到認知重建;二是研究他的異常行為,通過參加娛樂活動、松弛訓練,提高社交技能,使他建立新的反射模式。回來后,兒子就遵照醫(yī)囑,天天陪父親晨練,到廣場學跳舞、練太極拳,到棋場看人下棋,到麻將場看人打麻將,到撲克場看人打撲克牌,聽人說做慈善可以緩解病情,還帶父親去參加一些慈善募捐活動,出錢讓父親現(xiàn)場捐款。經過一些時日的治療,父親的狀態(tài)有了一些改變,人變得精神了,也不再那么怕地震了。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朱佑澤和兒子散步回來,兒子在小區(qū)門口遇到一個熟人,站在那兒說了幾句話,朱佑澤就先回來了。以前父親也經常從小區(qū)門口一個人回來,這次兒子也沒有太當回事。朱佑澤走過小區(qū)放置垃圾桶的地方,有意無意地朝垃圾桶里看了看,發(fā)現(xiàn)里邊有一個金色的扁形打火機,撿出來試著按了兩下,“呱噠呱噠”打不出火苗,就拿在手里把玩。這時,一個撿破爛的中年人從旁邊走過來,說打火機是他的,是他剛才扒在垃圾桶上翻東西時掉進去的。那人看朱佑澤是個老人,說話像個病人,周圍又沒人,就說:“我說打火機是我的,打火機上邊有個記號,你給我,我指給你看。”朱佑澤就聽話地把打火機遞給了他,他接過打火機扭頭就走了。兒子過來時,看見父親站在一邊嘴里不住地嘟囔“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就問:“爸,你怎么了?”朱佑澤說:“城里人太欺負人了,我撿的打火機,他硬說是他的,給我要走了。”兒子看看周圍沒人,就說:“沒關系的,我明兒再給你買一個更好的。”父親說:“不行,我就要我撿的那個。”
這件事情之后,兒子感覺父親又有情況了,又開始怕地震、怕樓倒、不敢進商場、不敢出小區(qū)大門了,還鬧著要回老家去,說想聽家鄉(xiāng)的鳥叫,想看家鄉(xiāng)的藍天白云,想喝家鄉(xiāng)的泉水,想見家鄉(xiāng)的老伙計,說要不讓他回去他就要跳樓了。這時的兒子已被父親鬧得身心疲憊,夫妻之間也因此出現(xiàn)了感情危機,醫(yī)生就建議說:“依你父親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讓他身居異鄉(xiāng)療養(yǎng),反而不一定有他在住慣了的家鄉(xiāng)療養(yǎng)效果更好。”于是,兒子就把父親又送回了老家。
聽完朱佑澤兒子的述說,齊雅媗不由得慨嘆道:“真是一家不知一家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朱佑澤的兒子對齊雅媗說:“自從父親認識你以后,病情明顯有了好轉,拿保姆的話說,變乖了,聽話了。因為在家里經常說到你的名字,保姆已經記住了,如果他到外邊去不按時回家,保姆說:‘你再不按時回家,我就告訴雅媗了。’他就說:‘別別,我一定按時回家,以后會真的按時回家。’如果不吃藥,保姆只要說,不吃藥就給雅媗打電話了,他就會乖乖吃藥。如果不好好吃飯,只要保姆說要給雅媗說,他就會認真吃飯。”
齊雅媗高興地說:“真的嗎?如果真有這樣的效果,我還是挺欣慰的。”
朱佑澤兒子說:“我今天見你,還有個請求。”
齊雅媗說:“啥請求,你說。”
朱佑澤兒子囁嚅著說:“我真的是刮大風吃炒面,不好意思張嘴啊。”過了會兒他又說:“我說了你別見怪,我知道我的請求有點自私和過分,對你來說有點強人所難。可是我沒有其他好辦法,只好求你了。我想求你,把和我爸的這種狀態(tài)繼續(xù)維持下去,再親近些會更好,再就是希望你每周能抽時間到我家去走一走,如果可能的話,在我家住上一晚上,陪他多說會兒話,效果會更好。你如果需要我出點費用給你以補償?shù)脑挘阏f個數(shù),多少都好說。”
齊雅媗剛剛還是春風拂面的臉龐立刻僵住了,像突然淋了一場冷雨似的,顯得冷冰冰的,說:“你的這個要求真的是有點過分啊,對我來說,簡直是不可能接受的。現(xiàn)在,你父親的一些舉動,已經打擾到了我的正常生活,惹出了不少閑言碎語,使我很難堪,并且還影響到了我與我老公的關系。”
朱佑澤兒子說:“我聽說你已經離婚了,還沒離?”
齊雅媗點了點頭:“我和我老公的關系是出現(xiàn)了問題,現(xiàn)在因為你父親更是雪上加霜。”
朱佑澤兒子說:“如果是這樣,確實難為你了。”
齊雅媗好一會兒沒說話。
齊雅媗的父親在一旁說:“要不,你先回去,容我們考慮考慮。”
齊雅媗哭了,起身走到了里屋,她心中有太多的委屈,沒法向人訴說。
齊雅媗從廣場鍛煉回來,服侍老爸洗涮后吃了早餐,準備推他到醫(yī)院理療。
老爸問她:“長青有些日子沒和你聯(lián)系了吧?”
齊雅媗說:“鄉(xiāng)下事多,他忙著呢,不聯(lián)系才清靜呢。”
老爸用能動的手拍拍輪椅扶手,說:“都是因為我,是我這個老禍害攪和得你們過不好日子,人活多大歲數(shù)是個夠呢?我不去理療了,你讓我快點走了算了。”老爸說著,就伸出那條能動的腿撐在地上,挺直了身子。
“老爸你說啥呢?什么因為你不因為你,你不要沒事就胡思亂想,子女養(yǎng)老天經地義,義不容辭,沒二話可說,必須的,什么天大的事都得讓路。”齊雅媗說著就用勁推輪椅,可怎么也推不動,這時的她,眼淚已在眼眶里打了幾個轉了,她想用剛強的話語戰(zhàn)勝自己柔弱的情緒,可是沒有挺住,就裝做在沙發(fā)上找什么東西,隨手摸了一把,然后回到里屋,伏在門上哭了。
齊雅媗父親得的是腦梗塞,腦梗塞造成偏癱,經過治療,能自行上得了廁所,只是比較艱難,要一手按著板凳,一手扶著棍子才能慢慢移動,而且移動幾步身子就“嘩嘩”亂顫。他很有骨氣,晚上堅決不讓脫衣服,早上雅媗還沒有起床,他就起來了,按著板凳扶著棍子,用能動的腳推動便盆,慢慢往洗手間移動。為了不使父親的動作影響到樓下住戶,齊雅媗弄來車胎皮子,把板凳的四個腳和棍頭都包上,移動時不至于弄出太大響動。父親經常會便秘,在洗手間一蹲就是大半天,齊雅媗給他買了些治便秘的藥吃,他又開始拉肚子,走不到洗手間就拉在了褲子里,屋子里的那種氣味總也驅除不掉。齊雅媗的老公開始還沒什么,時間長了就顯出了不高興,回到家總是皺著眉頭,話也不想多說,夫妻之間因老父親開始出現(xiàn)不和,有時十天半月說不上一句話。于是,在一次市里抽調干部下縣區(qū)包村扶貧的動員會上,老公報名下鄉(xiāng)去了。齊雅媗覺得這樣也好,就決定把父親送回老家,請假回去陪護。
齊雅媗的工作單位在市里,之前她曾請過四年假陪兒子在西安讀了一年初中、三年高中,直到兒子考上大學才開始回來上班。上班不到一年,老父親又病了。父親就她一個女兒,伺候老人責無旁貸。齊雅媗就又去向領導請假,領導一肚子不滿意,說:“怎么又請長假?工作不要了?齊雅媗啊齊雅媗,你工作能力強,素質高,發(fā)展空間大,硬是讓你的請假給耽擱了。”齊雅媗說:“沒辦法,兒子上學可以請假去陪,父親有病更應該陪啊。工作沒了可以再找,父親沒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領導說:“齊雅媗,你要這樣說,我還真沒法反駁你。”
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好事不出門,緋聞傳千里。一個80歲老頭戀上個40歲女子,前后追著花錢示好,只想再過一把戀愛癮。這事很快在小城傳開,連在鄉(xiāng)下的齊雅媗老公都知道了。他給齊雅媗打電話:“齊雅媗,你遇到好事了?”
齊雅媗說:“啥好事,我咋不知道?”
他說:“聽說一個老頭子正在追你,可體貼你了,發(fā)展到哪一步了,上床了沒?”
齊雅媗想氣氣他,就說道:“有人不想進這個家門,可有人想,我愿意。”
他在電話那頭抬高了聲音:“齊雅媗,你有本事去掛個年輕的,掛個老頭子算什么能耐?上邊有想法,下邊沒辦法。”
齊雅媗真想對著電話罵他一通,他已把電話掛斷了。
朱佑澤的兒子走后,齊雅媗的父親和齊雅媗做了一次深談。
父親問齊雅媗:“說說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齊雅媗說:“你看我嘴很硬是吧?其實我的心已經軟了,我很同情這個老人。”
“接下來怎么辦?”
“你說我應該怎么辦?”
“我問你呢。”
齊雅媗:“說實話,不了解這個老頭之前,我覺得他挺煩人的,想罵他,逗他,看他笑話,當我聽他兒子說了他的情況后,這一切我都做不來了,我由他聯(lián)想到了你,滿滿的都是同情。只要能讓他的病情好起來,讓我做什么都無所謂了,誰想說什么,由著去說吧,事情總有明了的時候,既使受點冤枉,我也認了。”
“很好,不愧是我的女兒。”
“我想到他家里去看看。”
“你放心去吧,不用操心我。我還能動,餓不死,也憋不著。”
朱佑澤住在城區(qū)的東邊,齊雅媗去時朱佑澤沒在家,一位年齡約60歲的婦女在收拾院子。這是一幢磚混結構的出前檐房子,房子的東山墻頭是一間紅磚砌墻的小平房,后邊有煙囪,應該是廚房了,廚房斜對面是大門口。
女人問:“你找誰?”
齊雅媗說:“朱叔在家嗎?”
女人說:“不知道又去哪兒了,可能一會兒就回來了。”說罷就一直盯著齊雅媗的臉看,半天也不移動眼神。齊雅媗感到不好意思,把眼睛看向別處。
女人說:“你來看張照片。”說著,把齊雅媗引到屋里。
屋里中堂掛著一幅梅蘭竹菊四扇屏,四扇屏下是一張方桌,方桌上醒目地擺著兩張放大的照片,讓齊雅媗驚掉下巴的是,其中一張竟然是她,就是朱佑澤到電視臺去視頻截圖的那張。
女人指著問:“這是你嗎?”
齊雅媗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女人說:“你剛才一進院子,我就覺得是你,老朱特別喜歡這兩張照片,每天晚上都要擦一擦。”然后指著另一張照片說:“這是他的老伴,去世有幾年了。”
女人又說:“你們兩個很像啊。”
齊雅媗仔細看著兩張擺在一起的照片,覺得自己的臉形和朱佑澤老伴的臉形確實很像。
女人之間很容易溝通,說不上幾句話就熟絡得像多年未見的老姐妹一樣。那女人搬來板凳,讓齊雅媗坐下,又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就開始傾訴自己的苦楚。
女人說:“這老朱頭有病啊,雖然他兒子說帶他到大醫(yī)院做過系統(tǒng)檢查,身上各個器官功能都正常,沒一點毛病,只是年齡大了,有點老還小。我看不是這么簡單,應該是真有病,是精神上有病。”女人用手指指頭頂木板樓的檁條,那里有燕子壘窩的痕跡,現(xiàn)在是釘了四根鐵釘,用布條繞了個平臺。女人說:“就說這上邊的燕窩,它礙著你啥事了?平時他喜歡得不得了,沒事就坐在下邊看,有一天看著看著,就拿起棍子把燕窩捅了下來,還把自己坐的板凳踢得老遠。沒過一天就后悔了,又找來釘子、布條,給燕子釘了個窩架,整天坐在下邊看,等燕子再回來,你說燕子還會再回來嗎?”
“他的情緒很不正常,有時候像個小孩子。那天他高興了,給我掏出二百塊錢,我不要,他就說他現(xiàn)在很有錢,錢多得花不完。我不要不行,就接過來放在桌子上照片的后邊。沒過一個小時,他就找我要錢。那次我要回家,他在門口擋住我,說他放在抽屜里的三百塊錢找不到了,硬說是我把他錢給偷走了。我說沒有,他硬說有,氣得我直落淚,就折回身幫他找,找來找去,原來是他抽屜里放的東西多,錢蹭出了抽屜,落在了兩個抽屜中間的木條上,我取下抽屜才把錢找出來,他還問是不是我藏在那里的,你說氣人不氣人?有時我整整身上的衣服,他就懷疑我把啥東西裝到口袋里了。”女人說完這些,問齊雅媗,“人得了這種病,是不是心眼特別多,膽子特別小?”
女人帶齊雅媗到了朱佑澤的臥室,只見床上收拾得很干凈,被褥疊得很整齊,只是床顯得很高,想坐到床沿上,得踩個小蹬子什么的才能夠著。
齊雅媗問:“床怎么這么高啊?”
女人說:“你看下邊。”
齊雅媗朝床下看,只見床的四條腿用磚頭墊著,下邊放著個床墊子,墊子上鋪有褥子,被子掀在一邊。
女人說:“這才是他晚上睡覺的地方,說睡在下邊不怕地震,不怕房倒。”
女人正說著話,突然不說了,用嘴朝外努了努。
齊雅媗扭臉一看,朱佑澤已站在外間,眼睛直盯著那女人。
女人忙說:“我沒說你什么,是這位客人問你的被褥薄不薄。”女人說著就出去了。
朱佑澤看是齊雅媗來了,顯得很激動,又是搬凳子,又是泡茶,又是送瓜子,又是遞糖塊,高興得手足無措,連連說:“你怎么來了,你怎么來了,真沒想到,真沒想到,你來之前應該告訴我一聲啊。”
齊雅媗指指中堂桌上自己的照片:“你怎么把我和你老伴擺在一起了,我還活著呢。”
朱佑澤沒有想到齊雅媗已經看到了照片,慌忙過去把照片翻成背面,像小孩子做了錯事,兩手垂著,低著頭站在一邊。
“阿姨年輕時肯定很漂亮。”齊雅媗為了打破尷尬,沒話找話。
朱佑澤看著齊雅媗:“你倆長得很像。”
齊雅媗說:“是嗎?”
朱佑澤說:“很像,很像,那次在廣場一看見你,我就像看見她了一樣,你倆不光臉長得像,身板也像,走路也像,說話也像。”
齊雅媗看了看里屋,說:“你不能睡床下啊,潮不潮?會睡壞身體的。”
“不潮,我鋪了幾層塑料布呢。我怕地震房倒,睡在下邊才能睡著覺。”朱佑澤說完,又問齊雅媗,“你要錢嗎?我現(xiàn)在不缺錢,有很多錢,錢多得花不完。”
齊雅媗笑笑,說:“就是,我知道你很有錢,可是,我也很有錢啊,我的錢也多得花不完。”
朱佑澤說:“那你要什么,我這里的東西,你看上啥,就拿啥。”
齊雅媗笑著說:“你都有啥好東西,拿出來讓我看看。”
朱佑澤就從床頭下邊抱出一個精致的小木箱,打開蓋子。“哇噻!”齊雅媗不由得叫了一聲,里邊全是打火機,五顏六色,各式各樣。
朱佑澤看著打火機話就多了,問齊雅媗:“你知道打火機是誰發(fā)明的嗎?”齊雅媗搖搖頭。朱佑澤就眉飛色舞地說:“打火機是英國倫敦的一個青年發(fā)明的,那時前線士兵想抽煙,常常因為火柴受潮沒法點火,于是,他就下決心要研制一種便于攜帶而不會受潮的打火機,后來在一位化學家的幫助下,就發(fā)明了打火機。”
齊雅媗說:“難怪你收藏這么多打火機,原來對打火機這么有研究啊。”
朱佑澤說:“你看,這個是氣體打火機,這個是汽油打火機。”說著“吧嗒吧嗒”就連著按著了幾個。
朱佑澤又說:“晚上我睡不著覺的時候,就玩打火機,我能從打火機的火苗里看見我老父親老母親的模樣,看見我老伴年輕時的模樣,看見我兒子小時候的模樣。”
齊雅媗聽到這兒,心像刺扎了一下,隱隱作痛。
朱佑澤對齊雅媗說:“你挑,看上哪個拿哪個,打不著了,我給你充氣,我有氣體,還有汽油,只是叫她給收了,我要給你充氣,她就會給我拿來的。”說著朝門口看了看那個女人。
女人說:“不是我要給你收的,是你兒子擔心你用著不安全,叫我給你收走的。”
朱佑澤又催著齊雅媗:“你挑,看上哪個你就拿。”還把箱子往齊雅媗跟前推了推。
盛情難卻,齊雅媗覺得不拿一個真的會傷了朱佑澤的心,就挑了一個香蕉型的,試著按了兩下沒按著。
朱佑澤就喊門口的女人:“哎,去把氣瓶、汽油瓶給我拿來。”
女人走到西屋,拿出個紙袋子過來,遞給了朱佑澤。
這時,女人的手機響了,她接了電話,走到朱佑澤跟前說:“我已經把飯做好了,給你蓋在鍋里,你現(xiàn)在吃還是一會兒吃?”
朱佑澤說:“一會兒吃。”
女人說:“一會兒吃,要是不熱了,再燒把火熱一下,我家里有點事,先回去了。”
女人又低聲對齊雅媗說:“一會兒他充完氣,你把氣瓶、汽油瓶都給他收起來,藏好,別讓他看見。”
齊雅媗說:“好的,你放心。”
第二天早上,齊雅媗沒有到廣場去跳舞。
她昨天從朱佑澤家里回來,突然產生了個想法:既然朱佑澤喜歡自己,自己和他交往有益于他病情的好轉,那就讓他住進家里來,這樣會更好,兩個人吃飯是做,三個人吃飯也是做,不會增添多少麻煩。她把想法給老父親說了,老父親說:“好啊,一個老年人吃不了多少東西,住進來還可以陪我說說話,給我做個伴,省得我著急。”
齊雅媗開始收拾屋子,這時的她,有些犯難了,要是朱佑澤還要睡床下怎么辦?齊雅媗笑了,家里有個鋼絲床,要是他執(zhí)意要睡床下,就找?guī)讉€磚把彈簧床的四個腿墊起來哄他一下。
齊雅媗開了手機,想給朱佑澤打個電話,手機剛打開就“滴”地跳出一條微信,是朱佑澤昨天晚上12點43分發(fā)給她的,微信說:“雅媗,你好,睡了嗎?我打擾到你了嗎?心里想著一個人的感覺真好。你昨天走后,我從箱子里又找到了兩個香蕉打火機,還找著了你藏在西屋的氣瓶、汽油瓶,我一會兒給你充好,明天捎到廣場給你。”微信后邊是兩個笑臉和兩個抱抱的圖標。
接著手機又響了一聲,是大媽舞蹈群的微信,微信說:“昨天夜里,城東區(qū)一個房屋著火,火是在半夜燒起來的,被發(fā)現(xiàn)時火勢已十分兇猛,難以撲滅,燒死一人,燒傷一人,燒死的那個人大家都認識,就是追雅媗的老頭,燒傷的是老頭兒子雇來晚上給老頭做伴的。”微信后邊配發(fā)了一串號啕大哭的圖標。
齊雅媗一驚,不由得“啊”了一聲,手機跌落在地板上。
手機在地板上又響了,齊雅媗拿起手機看,是閨蜜白如雪打來的,她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把眼淚,接通了電話。
白如雪在電話中說:“喂,伙計,你的保鏢出事了,知道嗎?”
“嗯,知道了。”齊雅媗嘆了口氣,說,“太慘了。”
“那你還不快去看看,他現(xiàn)在在縣醫(yī)院急救室正搶救呢。”
“啊,人還活著?”齊雅媗吃驚地問,“我剛剛聽人說,他已經被燒死了啊?”
“誰這么胡說啊?只是局部燒傷,窒息昏迷,幸虧是睡在鐵床下邊,才免遭一死。”白如雪說,“奇怪,他怎么愛睡床下面呢,憨人有憨福。”
齊雅媗長舒了一口氣。
作者簡介:
任耀榜,男,河南盧氏人,現(xiàn)居浙江省杭州市,作品散見于《天津文學》《安徽文學》《延安文學》《短篇小說》《當代小說》《遼河》《歲月》《牡丹》等文學雜志,出版小說集《溫暖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