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導演克勞德·夏布洛爾在1988年所拍攝的《女人韻事》以“墮胎史”為背景,將“女性”與“生育”聯結,在諷刺時代與展露女性困境間,開啟了久經匱乏的女性議題。時隔36年,法國又掀起了新的浪潮,成為全球首個將“墮胎權”寫入憲法的國家。從《女人韻事》到墮胎權入憲,傳達著女性身體自由的理念。法國墮胎權入憲是社會進步和女性覺醒的鮮明旗幟,我們在為其歡呼之時,也應該反思《女人韻事》中所展露出的現代社會仍然存在的女性困境,思考女性如何實現身體自由。
在現代社會,女性越來越重視追求自由與個性表達,渴望擺脫傳統的女性角色,創造屬于自己的價值。女性越來越重視身體自由,注重彰顯對身體的掌控權,身體自由的概念也更加步入大眾視野。我們從電影《女人韻事》以及新聞事件法國墮胎權入憲出發,思考當代女性的身體自由與身體束縛,以及實現身體自由的策略。
墮胎權與身體自由
2024年3月4日,法國凡爾賽宮舉行了一次特別聯合投票,批準了“將女性墮胎權寫入憲法”的修正案。這項歷史性的舉措,讓法國成為第一個將墮胎權寫入憲法的國家。伴隨著埃菲爾鐵塔上“我的身體我做主”標語的閃爍,法國女性爭取到了墮胎的自主權,女性爭取身體自由的歷程又前進了一大步。與之相對的是,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2022年6月推翻了近半個世紀前在聯邦層面確立墮胎權的判例“羅訴韋德案”,這意味著女性墮胎權將不再受美國憲法保護。這一決策支持者認為:墮胎等同于謀殺。在他們眼中,母親肚子里所孕育的胎兒已經是一條生命,墮胎即違背人權。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兩個國家截然不同的態度,前者主張“這是我的身體,選擇是否生產,我說了算”,后者則強調“墮胎等同于謀殺”,兩種言論貌似是一場母親與胎兒的權利之爭。而針對這個問題,電影《女人韻事》早已指出:女性生育,首先,母親要有靈魂,電影中,母親有靈魂首先意味著女性有生育的自由;其次,女性有人格發展的自由,這意味著女性不是家庭的奴隸,她有自由追求夢想和選擇工作的權利,而不是被家庭禁錮的生育機器。和法國墮胎權入憲所傳達的理念一致,《女人韻事》向我們表達了女性需要獲得身體自由的觀念。女性不是男性凝視下的單一角色,也不是單一的母親或家庭主婦,角色的多樣性意味著女性需要有身體自由。
女性要獲得身體自由,就要明確自由和身體自由的概念。
首先,要明晰自由的主體。在馬克思看來,自由的主體不是“絕對精神的產物”,更不是“抽象的個人”,他認為自由的主體是現實中的個人,而現實中的個人最直接表現為自然的存在,“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現實的個人又是社會的存在,也就是說人不僅是自然的產物,更是社會的產物,人不能脫離社會而存在;最后,現實的個人是實踐的存在,意味著人要參與實踐,“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馬克思所說的自由的主體是針對全人類而言的,自然也就包括女性。從中我們可以得出,自由的女性應該是能動的,處于主動地位的,不是脫離社會的孤立的個人,而是社會群眾的一員,有權利參與社會活動與實踐。
其次,自由意味著沒有束縛。在馬克思看來,人類最大的束縛就是“必然性”,必然性就是客觀規律,如何理解必然性與自由的關系,是實現自由的必然之路。這可以體現在兩點上,一是必然是自由的前提,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二是自由是在認識必然之后對客觀世界的改造。
也就是說,馬克思認為真正的自由是在主體正確認識客觀規律的基礎上建立一種意志自由,然后以其為指導,在社會中參與實踐,改造客觀世界,最終實現實踐自由、活動自由。那么,女性要實現的自由,既是一種意志自由,又是一種實踐自由,這包括女性能夠在自我意識的驅動下參與社會化進程、社會勞動與客觀實踐等。
什么是身體自由?字面上來看,即關于身體的自由。自由是打破束縛,身體自由即打破身體的束縛,然而女性身體自由絕不僅僅意味著女性單純地實現身體器官或身體部位的解放。“身體自由”既然是一種自由,便意味著身心的雙重解放。黑格爾在解釋身體時,也強調身體自由與意志自由在生命中是有機統一的。可見,女性的身體自由,除了身體無所禁錮,心靈也要是自由的。
在現代社會,女性如同千百年前一樣承擔著繁衍的使命,但女性的這種生理特質——子宮,并不意味著女性要始終圍繞家庭。今天,我們來看女性的身體自由,可以討論更多,比如穿衣自由、生育自由、性自由等。女性正在按照波伏娃的期望,漸漸打破人們固有的認知從而走向解放,但女性實現身體自由的過程是緩慢的、漸進的,我們要看見女性長期面臨的身體困境。“女性主義最開始關注的焦點就是作為‘生育的性’的女性以及她們作為再生產的角色。性、母性以及墮胎的權利常常是女權主義關心的核心問題。”通過分析《女人韻事》所透露的女性在生育、性、工作與家庭上的困境與束縛,來討論當代女性的身體自由。
《女人韻事》內容提煉
《女人韻事》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40年代,當時法國正被以“工作、家庭、祖國”為官方座右銘的維希政府統治,對婦女的政策處處透露著欺壓,比如女性沒有墮胎權,私自墮胎甚至會以危害國家安全罪被判處死刑。男人成功地奴役女人,女人喪失了身體自由,融合到家庭中,地位如同女仆。
“結婚七年生了六個,一年有九個月身體都瘀腫著……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奶牛……”鏡頭之下,是一位雙眼無神、滿臉疲憊的母親,談起生育,她將自己比作“奶牛”;談到孩子,她滿臉厭惡。生育本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象征著生命的延續,然而,影片所處的那個年代卻剝奪了女性對自己子宮的使用權,女性被禁錮在育嬰房,成為生育機器。在這種處境中,女主瑪麗采用了自虐般的抵抗方式以維系自身的欲望與權利:她拒絕丈夫的求歡,在外尋找情人;她秘密幫助女人墮胎,不畏宗教法律。她以一種近乎決絕的方式抵抗著當時法國對女性的要求:法國女性不能忘記自己的責任,不可破壞傳統的家庭倫理。然而,在影片中,女性的反抗總是要流血的。無論是在簡陋的流產床上,還是在火車飛馳的鐵軌上,抑或是瑪麗最終的死亡,都在暗示著女性反抗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大多數女人”——工作的不自由。“我不是刻薄,我從14歲起就是一個奴隸,而且我沒有看到翻身的希望,像大多數的女人。”什么是大多數的女人?盡管影片并沒有對當時女性生活進行全面的描繪,但是通過女主的鏡頭,我們可以窺見一二。女主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二戰時期丈夫被迫當兵,于是女主完全承擔了照顧孩子的責任。然而,當丈夫回來之后,這種情況依舊沒有改變,甚至增加了照顧丈夫的重任。家庭禁錮著瑪麗的腳步,使她無法追求自己“歌唱家”的夢想,只能在重復的絕望中消耗青春。在對女主的觀照中,我們可以想象到鏡頭之外大多數女性的悲慘生活:身體被禁錮在房子里,只能選擇家庭主婦作為自己的職業,失去了創造個人價值的路徑,從而陷入了整體失語的境地。
“我不愿意”——性的不自由。電影開篇,瑪麗為鄰居墮胎獲得了一臺留聲機,歡快歌唱之時,歸來的丈夫卻直接關閉了音樂。從兩個人簡略的對話與肢體動作中,我們可以看出兩個人關系不好。瑪麗極度排斥丈夫的靠近,多次拒絕丈夫的求歡,在她看來,丈夫束縛著她追求自由的腳步。在這種心態的驅使下,她出軌并將情人帶至家中,甚至做出了撮合丈夫與其他女人結合的驚人舉措,歸根結底是喪失了性自由。男人企圖在性活動中確定兩性之間的關系,電影中丈夫不斷向瑪麗求愛,實質上是為了保護自己在家中的唯一尊嚴,企圖在性上征服瑪麗,彰顯男性權威。為了掙脫在性上的束縛,得到身體自由,瑪麗不斷拒絕,以避免自己淪為“他者”的命運。而“出軌”是尋求自我存在的變異渠道,正如波伏娃所說,她在一種不潔的疾病和晦暗的罪行的形式下發現了自己的性別。
“母親有靈魂”——身心解放。在電影中,夏布洛爾展示了不同時期瑪麗的形象,從前期的樸素無華,到后期的魅力四射,呈現出一個女人在精神與物質上的解放與靈魂的覺醒。對于瑪麗來說,正是自己的率真性格讓她成為精神上真正獨立的女人。她會把孩子留在家里而去外面尋找開心,認為“媽媽還年輕”;她會在播放吉內特送給她的留聲機音樂時盡情唱歌,夢想成為一個歌唱家;她敢于對丈夫說出“我已經不愛你了”,并且愛上了那個用劍砍下倒掛著的鵝的腦袋的魯西恩——這意味著要逃避丈夫的目光,但是對于瑪麗來說,這也是追求真實自我與身體自由的一種表現。
女主瑪麗的反抗行為不可謂不極端,但是,在當時的時代下,瑪麗的行為卻是少有的為爭奪身體自由而進行的吶喊與反抗,盡管這種反抗以失敗告終,但對于探討現代女性的身體自由仍舊具有重要價值。
當代女性的身體自由
芭芭拉·R·伯格曼指出,家庭主婦是一種非常特別的職業成員,“她擁有其他人沒有的特征。履行責任的性質、付報酬的方式、監督的體制、長期聘用的體系、‘工人’找‘工作’的‘市場’和對身體構成的危險都與其他職業迥然不同”。作為一個家庭主婦,她不像其他被雇傭的女工那樣計件或者計時地出租自己的身體,而是把身體永久地出賣為奴隸——一個女人就這樣成為男人的私有財產,喪失了身體自由。而這正是父權制下所期望的母親形象,當女性擁有母親的角色之后,便成為了絕對無私的奉獻體。《女人韻事》這部電影所展露的女性身體困境,不僅是當時女性所面臨的狀況,也是當代女性所要面對的。
從1792年沃斯通克拉特發表《女權辯護》公開反對女性成為社會的裝飾品和婚姻交易中的財產以來,女性主義解放運動已經有兩百多年的歷史。關于現代女性如何掙脫束縛,我們可以結合《女人韻事》中的女性經驗以及解放運動以來形成的諸多理論進行以下探討。
擺脫女性氣質,覺醒自由意識。波伏娃認為,女性的自由不在于認同某種被男人指定的女性本質,而在于成為“自身”。所謂“被男人指定的女性本質”,也就是《第二性》中所陳述的“女性氣質”。它規定了女性是溫柔賢惠的“妻子”,“家庭婦女”是女性最好的職業,女性最好的出路就是服務家庭。這種女性氣質,夸大了男女在生理上的差異,實際上是將女性禁錮在家庭之中,忽略了女性的需求與價值,大大限制甚至剝奪了女性的身體自由。波伏娃鼓勵女性打破社會的固有認知,擺脫“永恒的女性氣質”,創造女性自身的價值。此外,上野千鶴子認為,“對于女性來說,有選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鼓勵女性追尋不一樣的自我與人生,撕掉社會強壓在女性身上的標簽。就“標簽”意義來說,與波伏娃的“女性氣質”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鼓勵女性走出被社會定義的圈子,體驗“不被定義的人生”。
走出個體圈子,實現女性聯結。在電影里,瑪麗幫助其他女性墮胎,以及關于“母親肚子里的孩子是否有靈魂”的提問都有同一個物質基礎,那就是身體基礎。在克魯克斯看來,女性所共有的乳房、懷孕等經驗可以在一定的文化環境中形成關于身體的“不確定的恒常性”,建立女性團結的紐帶。因為諸如月經的時間與社會時間所形成的矛盾沖突等問題一直是女性所要共同面對的話題。正如電影中的生育問題,眾多女性都處于生育的壓迫之下,這種共有的身體感官為聯結女性力量打下了基礎。女性的存在是有差異的,但女性之間并不是相互隔絕的,女性的解放運動需要團結與共識,而在身體感官的共通之下,女性更應該走出個人的生活圈,實現女性力量的聯結。
人最基本的存在就是人的身體。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對身體的討論日漸豐富。女性的身體特征是獨特的,具有與男性不同的功能,我們要透過女性的身體看到女性獨一無二的價值,同時也必須承認女性的身體被長期壓迫的現實。法國墮胎權入憲,不僅表明女性在獲得身體自由的歷程上前進了一大步,同時也警示著我們女性在身體自由方面遭遇的不公與壓迫。面對父權制下女性身體的“工具化”,我們要重新看待并尋找獲得身體自由的途徑。
(作者單位: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