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公共行政學角度看希臘羅馬神話背后的管理體系

緣起

一、神話起源

當卡西爾探討解讀神話本質的過程中，他強調了神話的雙重性質：是理性概念性結構與感性感知性結構的結合，依賴一種明確的感知方式，以其特有的方式去判斷或解釋世界。神話展現了古希臘人生活的縮影，反映了他們對世界的理解和思考模式，揭示了他們對理性的追求和尊崇。

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的長篇敘事史詩《神譜》記敘了世界的起源、天地的分離，烏拉諾斯、克洛諾斯、宙斯三代神王統治下的王朝世家，以及宙斯最終如何確立神族的權力和秩序。本文以此為鑒將神話分為五個時代。被稱為“混沌”的卡俄斯，孕育了大地之母蓋亞、原始愛神、深淵之神和黑暗女神，后由蓋亞生育天空烏拉諾斯、海洋與山脈，整個神界進入以烏拉諾斯獨斷專行為中心的黃金時代；其幼子克洛諾斯為反抗霸權解救母親，通過壓制分離空間與時間開創白銀時代；人神共存隨克洛諾斯作為霸權者害怕喪權而殺兄吞子落幕，其子宙斯以戰爭統治了白銀時代，并就此創立人神分離的秩序；隨后由神祇為爭奪對地域管轄挑起戰爭的青銅時代僅短暫存在就進入了英雄時代；這一時期英雄成為人類向往，人性的自覺以及理性逐步覺醒，開始對神性反抗，社會失序失智，人類對權力的欲望在黑鐵時代漲至頂峰，因對神界與英雄傳統存在的質疑使其挑戰神人秩序，逐漸轉回人類的自我意識和現實理性，迎合人的現實欲望。

二、公共行政學的緣起

西方行政學的興起是社會發展條件下的必然要求。經濟方面隨著生產技術在第二次西方科學革命中發生的變革和進步，資本主義迅猛發展，企業規模不斷擴張，逐步形成了壟斷統治；而社會處于工業革命下，諸如資本快速積累與陳舊管理方式不適應、工人生產率與管理制度不匹配等勞資關系嚴重產生了諸多社會問題，迫切需要建立新的管理制度和方法，于是隨著教育普及及公民普選權擴大，政治逐步受到重視，一批政治學家著眼于經濟和效率，開始以政治、管理、行政法學等學科為理論基礎研究政府的公共行政管理職能。

從傳統行政學角度看，神界是一個完全追逐自我利益而不顧民主的韋伯式科層組織（官僚制）的“政府”。馬克斯·韋伯的理性科層制模式開創了行政管理發展新時代，其顯著的組織特征在政府間普遍流傳和應用。這種組織結構中官員通過選舉產生，擁有獨立資金而獨立于政府當局以實現擁有獨立權力，試圖用合理科學來掩蓋霸權真相，在神話中也展現出了傳統行政的弊端：對權力的完全掌控、對問題處理的封閉、對管理模式的僵化、對外部事務的遲鈍、對自我保護意識的高度敏感和對低階級的徹底無視。

從權力的角度來看，諸神之王的形象反映出權力中心化和統一指揮的理念在現代公共行政體系中同樣存在，因主神專橫統治受到其他神祇挑戰也反映了三權分立的權力制衡思想，種種神話內蘊的主題與公共行政領域息息相關。通過對權力運作的思考及對治理智慧的追求，神話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思考素材。

神話體系中潛存的公共行政學理論

一、從行政生態學看神話的發展史

里格斯的行政生態學理論基于國家的行政制度和行政行為與周圍環境的相互關系，分析國家社會經濟結構及文化、歷史與公共行政之間的相互影響。從這一角度出發，神界的發展趨勢符合該理論不同社會形態下的行政模式。

第一，農業社會的行政模式。傳統農業社會結構是指社會分工粗糙混亂、行政效率極低且缺乏專業化的行政機構。在神話中，一代神烏拉諾斯進行的是野蠻無序、高度掌權、無法約束、人神不分的統治，除生育外不做任何管理活動。“人神共餐制度”意味著當時神界處于無階層等級劃分的“無限政府”狀態，其權能、規模、職責以及行為模式展現出無止境的擴展特性。為謀取合理的生存空間和有規律的活動方式，解決極端統治引發的不滿，其子克洛諾斯在母親的指引下奪取“政權”，使神界進入新的治理模式中。

第二，過渡社會的行政模式。過渡社會是農業與工業社會的混合體，社會同一時期存在多種制度、行為與觀點，也具有落后農業社會和先進工業社會的特征，在無序、混亂中逐步建立有秩序、有等級的行政模式。克洛諾斯分離父母讓世界有了上下，成為第二代主神（泰坦神），隨后建立以兄弟子孫共同治理的神界為主導的社會秩序，為萬物生長提供了空間。但由于“管理者”人數過多而爭權奪利，克洛諾斯為鞏固自身權利，用暴力與詭計制造混亂斗爭，鎖兄吞子，壓制“下屬”權力的使用，延續了一代神的治理錯誤。二代神建立了“專制集權政府”，雖有一定社會秩序，但由于缺乏明確行政模式，領導者仍握有完全掌控權，處于法律和憲法的監管之外。

第三，工業社會的行政模式。工業社會階段行政模式逐步清晰，行政系統結構明確、職責明晰、職能高效科學。為確立新的神界秩序，宙斯與其兒女兄妹推翻二代神的統治，以“奧林匹斯十二神”為代表在連接天與地的奧林匹斯山上組成第三代神界“政府”。十二主神明確各自擁有的職能，打破了人神共餐制度，完全接管了神性，對人類世界進行規定，神和人都遵循一定的社會規則和社會秩序，在不同的社會階層中擔任不同的職責，承擔相應的義務，依據秩序進行生產生活運動。

三代神的世代更迭其實是從無序到秩序的規整，宙斯弒父奪權表面看是父子仇恨，實則代表了逐漸完善的秩序和聚攏的權力終將取代落后治理，擁有配置高效、制度完備、人才齊全、動態平衡的行政模式的有效政府才能推動社會發展。

二、神界“政府改革”的困境

政府為順應社會變遷的需求，在治理實踐中要不斷提升組織架構及其職能的內部效率和公正性，調整其與社會的互動模式，這一過程也被稱為政府改革，并提出“國家神話”理論將政府動機的理想化推至極點，假定政府具有無限能力，從而構建起一個全能政府。在神話體系中，三代神界“政府”的改革正是極端“國家神話”的體現，認為神界萬能即政府“萬能”。三代神對神界的管理方式不斷提高，神界逐步發揮職能，盡其力維系世界穩定，力圖展示“政府改革”是為了更好地統治奧林匹斯神界，但在改革更迭過程中出現了權力倒置的極端困境。

第一，一代神的覆滅。誕生于大地之母蓋亞指尖的烏拉諾斯代表天空，只手遮天的作為符合其籠罩萬物的形象，隨后兩個強大力量結合出各不相同的生命體。作為當時宇宙統治者的主神，壟斷蓋亞的生育權，并將孩子束縛在蓋亞體內。最終，蓋亞無法忍受烏拉諾斯對權力和自己身體的極端控制行為，與其子克洛諾斯在烏拉諾斯發威之時“鐮刀奪位”，開啟了第一次不光彩的“政府改革”。

第二，二代神的重建。克洛諾斯推翻了父親烏拉諾斯的獨權統治后領導了黃金時代，為穩定王權、躲避詛咒效仿父親吞下五子，幼子宙斯在解救兄妹后被推上王位成為新王。雖然被廢黜的克洛諾斯和其他兄弟泰坦神想重新奪回失去的權力，但仍不敵宙斯，甚至所有參與戰斗的泰坦們都被關入塔爾塔洛斯地獄，世界重回無秩序、不穩定的混沌狀態，無天地之分，這場被稱為“泰坦之亂”的戰爭將“政府改革”推向高潮。為維護神界的穩定，重整宇宙秩序，宙斯通過重新分配權力、制定規則結束神界的沖突，并催生了神界管理的變革，推動了神界的“政府重塑”。

第三，三代神的鞏固。為了保證神界的純凈性，要剔除一切不符合秩序的東西，人神分離就是宙斯創造秩序的一部分。普羅米修斯代表宙斯執行“人神劃界”任務，將牛分為油脂中隱藏的骨頭和丑陋的皮膚掩蓋的鮮美牛肉讓人和神進行選擇，這一行為向世人宣告了人與神共存希臘時代的落幕，并附加了一條“人不能欺騙神”的道德法則，在最初的寓言中設定了人的本性以及人類社會的規范。神話中的極端“國家神話”式改革弊端就過分夸大了神即“政府”的作用，過于強調政府的全知全能，過于維護政府秩序而忽視了人的主動性。最終正是由于神權的霸權性，神話逐漸消逝，回歸現實，轉而重視人本。

三、體現在諸神中的“行政權力與權威”

行政權力是國家行政機關運用法定約束的力量代表人民行使意志對社會全體成員進行治理，而行政權威是憑借行政機關中管理人員自帶的勢力或聲望在社會心理過程中發揮影響。在神話中，作為政府的神界與英雄人物逐步將行政權力與行政權威進行了區分。

第一，神界中多種“行政權力”的體現。結構性權力意味著在組織架構中，成員因層級被賦予了特定的職權和角色定位地位提升意味著權力更大。宙斯組成奧林匹斯神界“政府”后，三代神的“政府”組織架構建立逐步完善，將世間萬物有形與無形的管控劃分了明確的歸屬，責隨職變、權隨責漲。象征性權力是涉及在行政管理的范疇內，當客體對象征性標志的精神尊崇構成行政權力的根本時，所呈現的一種力量形式。在神話中宙斯不必以真身出現，其化身便能代表他行使“權力”，化為巨鷹將重孫特洛伊王子升上天取代青春女神赫柏為眾神倒酒，化身為誘奸月神侍女，化身為天鵝欺騙斯巴達國王的王妃麗達，最終生下了引發特洛伊戰爭的公主海倫。這些經典神話敘述無一不體現宙斯顯著的象征性權力。

第二，神界權力與權威的不同。神祇因處于至高無上的位置擁有無限權力，半神作為神靈與人類的融合體兼具兩邊獨特的屬性。即便如此，在《伊利亞特》描繪的凡間戰爭中，看似只是人類為奪權爆發的沖突，但背后卻隱藏著神、半神與人類的等級差與權力差。人類特洛伊將領赫克托爾曾在戰場上屢次擊潰希臘聯軍，卻在面對身著火神赫菲斯托斯鍛造的完美盔甲的英雄阿喀琉斯時連連敗退；英雄阿喀琉斯在凡人面前一時得意，最終仍難擺脫被真正的神祇阿波羅親手終結的命運。可以看出，權力和權威雖是相互關聯的，但真正的權威仍是源于權力，而權力則在治理過程中逐步獲得正統性。

在剖析神話的英雄譜系時可以看出，即便是那些具有神性和英雄特質以自身權威去突破階級跨越的英雄人物的出現，也難抵真正擁有權力的存在，贏得所有勝利。同樣在現實管理過程中，權威的出現只是輔佐權力行使更好，脫離了權力范圍的權威無法發揮真正的作用。但不論權力與權威都只是政府進行管理的手段方式，最終目的則是實現人民的意志，滿足人民的需求。

四、諸神的鐘擺效應

鐘擺最初作為物理學的術語，隨后被引入公共管理學科內，成為治理過程中以效率與公平為基礎的一種管理模式術語。社會環境的持續演變見證了行政學科確立后世紀之交的四大范式轉型，始終以效率和公平這對核心理念為軸心，在相互變更中，尋求兩者的平衡是治理的最終目標。神話的基礎價值則是秩序與混沌，諸神秩序的建立從混沌到秩序，傳達了一條個體朝向神圣起源建立合理的個體內心與社會生活的一體之路。混沌分離出了大地，大地又產生與自己對立的天空與海浪，如天堅硬的地神用權力控制著神界，如地包容的天后用權威處理權力背后的混亂，共同推動著神界體系的構建，各自獨立存在又保持著隱秘的聯系。同時，秩序的構建往往伴隨著混亂的血與火。塔爾塔羅斯深淵之底囚禁著泰坦神，作為混沌與原始暴力的化身被視為宙斯維護秩序的勁敵。一旦這些具有無序特性的神明發起動亂，便會引發秩序的崩潰，使得宇宙重回混沌狀態。宙斯在提豐之戰和巨人之戰兩場戰役中靠智慧獲勝，保障了宇宙的秩序得以存續，同時也穩固了人類與神明之間的既定次序。

神話所蘊含的管理體系反映了當下社會常態，神話中對權力使用方式的演化經驗，提醒著公共行政可從中獲得啟示：行政人員作為政府與民眾之間的橋梁，承擔起為民服務、推動社會公正與進步的職責及服務意識；行政官員因其掌握的權力在面對復雜多變的社會問題時，更應做出符合倫理道德的決策；現代公共行政應當崇尚規范秩序，以公平、公正、透明的方式行使權力，以集體智慧和民主協商等方式進行合理規劃和有效管理，確保社會治理的有效性和合理性。因此，深入研究并吸收希臘神話中的精華，有助于提升公共行政的效率和質量，更好地服務于民眾，推動社會的和諧發展，對于完善現代公共行政實踐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

作者簡介：

任珂雅，女，四川人，云南大學政府管理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公共行政理論與方法。作者單位：云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