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鹮的“包產到戶”
從1981年發現朱鹮后到1990年,十年中朱鹮平均年增長為三只,尤其是1990年到1993 年的四年中,增長速度不僅沒有變快,反而更慢,慢得讓人害怕。
之所以增長速度太慢,原因當然很多。針對這些原因,朱鹮站也想盡了辦法,然而效果總是不理想。雖然樹上安放了刀片架、纏上了抹涂著黃油的塑料布,但是朱鹮的天敵不僅僅是蛇,它面臨的困境和危境是千變萬化甚至無可預測的。
能夠根據情況來靈活處置這些變化的只有人。
如何最大限度地調動每個人的積極性和激發每個人的責任心?這是朱鹮站面臨的最大問題,也成了曹永漢上任后面對的核心難題。
思來想去,曹永漢想到了一個最普通、最樸素,甚至最原始的辦法,就是借鑒農業上的承包責任制。
他專程趕往洋縣,和路寶忠、翟天慶等人一起商量,沒想到一拍即合,三個人的想法竟空前一致。很快,他們擬訂了承包責任書的內容。內容千條萬條,最本質的是一條:責任和利益掛鉤。如果野外繁殖成功一只朱鹮,獎勵1000元;人工飼養繁殖成功一只朱鹮,獎勵1500元。如果朱鹮明明做巢產卵了,卻一只雛鳥都孵化不出來,對不起,你什么都沒有。
就這么簡單。
但是簡單的措施卻受到了專業保護人員和聘用巡護員們的熱情支持。20世紀90年代,大家的工資都很低,聘用巡護員不在編制內,工資就更低,每月只有30多元。粗粗一算就明白,如果保護得好,一個巢在一個繁殖期內就可以拿到兩三千塊錢。如果碰上朱鹮孵了四枚卵,能夠有四只小朱鹮破殼齊飛,那就可以拿到4000元,相當于工資的十倍。問題只在于,巡護員必須多付出。如果說包產到戶能夠激發出農民的生產積極性,是因為真正體現出來了多勞多得,那么朱鹮站的政策能夠激勵員工的責任心,是因為多護就能多得。
不僅如此,政策一旦對頭,隨之而來的行為導向也就自然而然地理順了。從前每逢朱鹮繁殖期,派誰上山去做監護工作是擺在各級干部面前的一道難題。山上的生活太艱苦,監護的工作太難干,不管選誰,都不愿去。結果不是這個家里有病人,就是那個身體不舒服。即使什么理由都找不出,只能服從命令,還是有情緒:“為什么同樣的情況,他就可以不去,我就必須去呢?”
永遠擺不公平,永遠理不直氣不順,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你怎么指望大家勤勤懇懇和任勞任怨地保護朱鹮呢?
而現在,輿論和行為導向一下子就扭轉了。完全不需要多費口舌,大家都爭先恐后地搶著去做。成績不靠嘴皮子,多拿不靠走門子,你負責的巢窩究竟怎么樣?里面的卵受到侵害沒有?飛出來雛鳥沒有?飛出來了幾 只?所有這一切,既是國家的事,也是你自己的事。
該怎么干,交給你選擇。
1994 年,由于實施了一系列防蛇的具體措施,更由于實行了工作人員的承包責任制,野外朱鹮繁殖創造出自實施朱鹮保護以來的最好成績。當年朱鹮有效產卵十八枚,成功育雛十二只。這十二只雛鳥全部飛向藍天。
相比實行承包責任制的前一年,成活率提高了整整四倍!
也還是這一年,朱鹮數量肉眼可見的達到了五十只!
曹永漢沒有食言,他按照朱鹮實際繁殖的只數,一五一十地為基層員工兌現了獎勵,獎勵一次性到位。那一年,成功出飛十二只雛鳥的巡護員們共領到了12000元獎金。
任萬枝一家人
1994年,朱鹮將巢建到了任萬枝家對面坡頭的樹上,他站在屋前的場院上就能看到朱鹮的動靜。那是實行責任制的初期,承包人不是他,而是站上聘用的巡護員。翟天慶經常到這個巢區來查看,吃住都在任萬枝家。時間一長,兩人就熟悉起來。任萬枝為人質樸,做事踏實,給翟天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最初這棵巢樹的守護模式是:白天由站上聘用的巡護員負責,天黑以后巡護員撤離,由任萬枝進入監護棚負責夜間守護。任萬枝每天來到巢樹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心翼翼地先把馬燈掛好。馬燈要掛在監護棚里面,掛在棚外,光亮會使朱鹮不安。
第二天早上7 點,朱鹮站的巡護員到位后,他便撤離。
這段時間,無論是任萬枝還是其他村民,只是夜間輔助性地看守朱鹮。
按雙方協議,整個繁殖期結束后,朱鹮站將承包費一次性支付給巡護員,再由巡護員拿出一部分支付給任萬枝這樣的輔助人員。盡管錢不算多,但當地村民都爭著干。
沒過兩年,朱鹮筑巢的數量便越來越多,站上的人手忙不過來,也覺得完全可以交給村民自行承包了。從1997 年開始,朱鹮站決定先從劉莊村的余家溝和白火溝這兩個巢區開始,由當地農民來對朱鹮巢樹實行承包。
消息傳出,農民紛紛報名。
翟天慶毫不猶豫就選定了任萬枝。經過這么長時間的觀察,他覺得把監護朱鹮的任務交給任萬枝,完全可以放心。
于是任萬枝就成了第一戶承包人。
真正落實了承包責任制,才發現這樣的方式調動的遠不止一個人的積極性。承包期間,任萬枝和母親、妻子一起,日夜不息地輪流看護朱鹮。白天他在地里干活兒,妻子去遠處放牛,70 多歲的母親就坐在場院上看護對面坡上的朱鹮。等他回屋吃飯休息,牛在外面也吃飽了,妻子就頂替母親繼續看護。再下來天黑了,任萬枝吃過晚飯,手里提著馬燈一步一步朝坡上去,悄悄地住進巢樹下的監護棚。
山里的夜晚,浩莽而幽暗。盡管巢樹離家不遠,但坡頭風冷,怪嚎聲聲,這讓蹲守在棚里的任萬枝多少有些害怕。妻子知道后,主動上坡來和他相伴。
兩人說著話,不僅膽子壯多了,時間也流逝得快多了。
承包不是空對空,而是面對著各種不同的情況,需要采取不同的措施。
任萬枝夫婦都清楚,第一個要防住的是蛇。
一天下午,夜幕將垂,任萬枝聽到樹上的成年朱鹮在不停地大叫,還繞著這棵巢樹飛來飛去,又不停地撲打翅膀。他意識到出問題了,跑上前一看,發現一條兩米長的大蛇已經爬上樹,目標明確地徑撲巢窩。
任萬枝緊張得不得了,扭頭對著妻子大喊:“快拿竹竿來!趕快趕快!蛇上樹了!”
妻子聽見喊聲,用最快的速度拿了一根長竹竿跑來。兩人合力用竹竿戳蛇,又是打又是挑。足足十多分鐘,才終于阻止了蛇繼續往巢窩去。眼看著蛇從茂密的枝葉中唰啦唰啦地逃走,兩人這才喘了一口氣,發現各自的衣衫都濕透了。
事情重大,任萬枝緊急向翟天慶報告。朱鹮站也立即來人,和他商量怎樣在樹下加強防護。其他不說,24 小時值守是第一位的。
說來也怪,經歷了一輪激烈搏斗,此后盡管任家三人瞪大了雙眼,卻再也沒有看見蛇來。
山里愛下雨,一到下暴雨的時候,余家溝的風就特別大。風不停地吹動著樹枝,這時候幼雛很容易掉下來。好在任萬枝事先在巢樹下吊起了織網。先后兩回,幼雛都落在網上,任萬枝小心翼翼地捉住它們,請村里的年輕人爬上樹,把它們送回巢里。
為了給繁殖期的朱鹮補充食物,朱鹮站打來電話,說買回來了一批泥鰍,需要倒進水田里去。任萬枝二話不說,用水桶去把泥鰍擔回村子。由于自家水田位置偏僻,平素少有朱鹮覓食,所以他本能地去朱鹮常去覓食的幾塊水田,準備將泥鰍分散著倒進這幾塊田里。誰知幾位水田的主人一聽此事,立刻態度強硬地表示反對。
那天,任萬枝擔著兩桶泥鰍轉來轉去,沒轉出其他成果,只引來一片罵聲:
“去去去,不要往我家田里倒!”
“泥鰍亂鉆,把秧苗毀了,誰負責?”
“你充好人,咋不倒自己田里?”
……
任萬枝想和對方講理,但他嘴拙。他心里清楚:泥鰍倒進田里,就是讓朱鹮來吃,而朱鹮在田里吃食,確實會損壞秧苗。每當朱鹮踩倒一棵秧苗,農民就必須下田去將它重新扶直,嚴重的甚至要補栽。
但是又能怎么辦?總不能讓朱鹮餓著。
他很為難,擔著泥鰍在各家水田邊轉來轉去,最終一咬牙,把所有的泥鰍都倒進了自家水田里。
他沒有想到,從大批泥鰍倒進自家的水田后,往常很少來這里的朱鹮竟蜂擁而至。本來泥鰍分散著倒,朱鹮的覓食也就會分散開來,現在泥鰍集中在一起,任萬枝家水田里的秧苗就不斷地被踩倒,需要不停地去扶直。結果全家人被朱鹮搞得昏頭漲腦,整天疲于奔命地下田。時間一長,妻子也對他有意見,說:“露多大的臉,現多大的眼?,F在好,全家都跟著你受罪,咋辦?”
任萬枝無言以對。
對余家溝而言,要保護和留住朱鹮,首先就要保護和留住水田,尤其是冬水田。朱鹮站采取補貼的辦法,鼓勵余家溝的農民留住并翻耕冬水田,以保證朱鹮冬季的食物。
任萬枝自覺地按照要求去做。
村民們看到冬灌一畝水田能夠補助50元錢,紛紛效仿,于是余家溝的水田自然而然地得以保存,這引得周邊近二十只朱鹮每天都飛到這里來覓食。
再后來,朱鹮站以余家溝作為冬水田翻犁蓄水的樣板,召集周邊幾個巢區的村民來參觀學習。
看護朱鹮最關鍵的是產卵孵化的3月中旬到6月中旬,這三個月里,巢樹下必須24小時有人。這期間周邊不僅不允許鳴放鞭炮,連放牛和砍柴都不許。繁殖期的朱鹮特別敏感,只要牛在近處一動一叫,巢里的成鳥就臥不踏實,包括砍柴的聲音,都會讓成鳥不安。好在洋縣事先進行了廣泛的宣傳,村民都能主動地服從和配合。偶爾有人不遵守政府的規定且口出怨言,村民們還會懟他:“這里歸朱鹮站管,你不要和我們喊叫,有本事去找朱鹮站說!”
看護人員除過每天精心監護朱鹮,還有兩個特殊的時間點,需要特別上心。
第一個時間點是給朱鹮佩戴環志的時間。
佩戴環志的最佳時間是雛鳥正常出殼后的十五六天至二十五六天的中間段,最多不能超過二十八天。問題在于,誰能知道雛鳥是什么時候出殼的呢?又由誰來確認雛鳥出殼了多少天呢?
這就需要承包人提供。
第二個時間點是雛鳥離巢前后這十天。
這段時間,正是雛鳥學習飛翔的日子。那些體質好的雛鳥不存在飛不起來的問題,但是體質弱的就不行,盡管它們奮翅離巢了,卻就是飛不起來。飛不起來也必須掙扎著飛,于是常常會由于疲乏到極點而突然摔落——此前更幼小的雛鳥從巢里掉落,會掉落在事先張掛的尼龍網上,所以只需將它們抱起,重新送回巢窩就行,但這些掙扎著強飛的小朱鹮就不同了,你無法預測它會掉落在哪里。如果掉落在織網內,那就謝天謝地;如果掉落在織網外,危險就太大了。任萬枝一家人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加強監護,一旦發現小朱鹮出巢試飛,他們便站在樹下,百倍警惕。這期間不可避免地有小朱鹮落地受傷,任萬枝除過抓緊時間向朱鹮站報告,還要把受傷的雛鳥盡快送交到朱鹮站員工的手里,由朱鹮站的員工轉送到醫院搶救。
2001年,洋縣召開野生動物保護表彰會,任萬枝被評為朱鹮保護先進個人。這一年,陜西電視臺評選“感動身邊的人”,任萬枝應選入圍。電視臺還專門給他做了一期節目。此后任萬枝多次接受過中央電視臺、陜西電視臺以及其他媒體的采訪。不少人都羨慕他,覺得他很有臉,但是誰都不知道他其實很苦惱。他是個踏實本分的人,也是個只知勞動的人,每次一采訪就是半天,碰上拍攝監護朱鹮的鏡頭,搭上一整天還往往時間不夠。他心里就直叫苦:上報紙上電視是虛的,務農活收莊稼是實的。農民嘛,整天耍嘴皮子咋得了呀?莊稼不會因為你嘴會說就長起來呀!
但這些話他只能對自己說。
他不是那種能給別人甩臉子的人。
鑒于村民承包很成功,朱鹮站的技術員和聘用的巡護員,已經由過去親自在巢區搭棚值守,改為面上的巡回指導了。從1997年到2000年,朱鹮巢區的監護工作,全部交由當地村民承包。
承包是一項大政策,它同樣不能教條,不能機械。以保護巢樹為例,巢樹生長的位置是不一樣的,距離各個農民家的遠近程度也是不一樣的。有的巢樹就在農民家的房前屋后,有的則在荒僻的坡頂溝頭。如果不區分遠近難易的程度,只是按照統一的標準來支付承包費,顯然不合適。朱鹮站充分考慮到這一點,比如任萬枝家距離巢樹比較近,定為2000元,而距離遠一些的則定為2500元。以后隨著朱鹮的數量越來越多,承包費用開始遞減。這是無法違逆的市場法則,農民置身其中,都能理解。
由于政策到位,農民保護朱鹮的積極性被充分調動起來,那幾年朱鹮數量的增長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突飛猛進。
按照《陜西朱鹮拯救工程計劃》的預定,洋縣野生和人工飼養朱鹮要在2000年達到100 只,誰知這一計劃于1997年便提前實現。當時間進入到1999 年時,洋縣野生朱鹮和人工飼養朱鹮已經順利地突破了200只,不僅提前實現了預定目標,而且翻了倍!
保護朱鹮的大江大海
一個基本情況是:無論朱鹮新建的巢窩,還是野外發現的朱鹮尸體,90%以上都是當地村民打電話提供的。為了鼓勵并感謝報信群眾,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每落實一例報信,朱鹮站都會獎勵報信人20元錢。
20元微不足道,但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舉措,體現出一種尊重,也體現出一種感恩。還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舉措,一傳十,十傳百,吸引并激勵著周邊無數的村民為保護朱鹮盡力。當村民發現朱鹮新建了巢窩或者發生了異常情況時,并不是輕輕松松就能夠報信的。尤其是2000年之前,通信設施非常落后,就是想打電話,都要下功夫去尋找有電話的地方。有些村民想給朱鹮站報信,卻不知道朱鹮站的電話號碼,于是只能試探著亂打。有人打到了縣政府,有人打到了公安局和林業局,有人甚至打到了信訪局。碰上有心人,會耐心地幫助農民查找電話號碼;碰上無心人,干脆不耐煩地將電話掛斷。
類似情況發生得多了,翟天慶就開始動腦子。想來想去,最解決問題的辦法還是加大宣傳力度。他們印制了一些宣傳冊和宣傳單,上面圖文并茂,有朱鹮的相片和簡介,有獎勵規定和報信電話。這些宣傳冊和宣傳單被廣泛地發放到朱鹮活動區的村組中,并在洋縣各個人口聚集地張貼。
隨著時間和經濟實力的增長,朱鹮站給老百姓支付的信息費也在逐年提高,從20元、30元、50元、80元漲到了后來的100元。用時髦話說,為了保護朱鹮,國家拼了,省上拼了,林業廳和朱鹮站同樣拼了!
1995年4月中旬,李海忠發現有一對朱鹮飛到自家門前的樹上筑巢,從此留了心。
不久,巢里產下一枚卵。
此后,這對朱鹮夫婦日夜臥巢。不管是風吹雨打,還是晴天朗日,兩只成鳥每天輪流著出外覓食。出外的時間有長有短,不變的是,總有一只成鳥寸步不離地在巢里守護。
有一天,李海忠意外地發現,兩只成鳥竟然都飛走了。他頓時不安。
怎么回事?是成鳥嫌棄這枚卵了,還是孵卵失敗了?
可是根據各方面的情況判斷,不應當呀!
李海忠不放心,專門走上高處去看。他發現巢里確實只剩下這枚孤零零的卵,但是無論怎么看,都沒有發現這枚卵出現了異常。
問題還不僅于此。兩只成鳥飛走后,一連幾個小時都沒有回來。
按照常規,成鳥是不會扔下孵化期間的卵不管的。眼下成鳥不僅不管,而且不管了好幾個小時,這就太反常了。
李海忠心里著急,卻又無奈,只能耐著性子繼續等待。
這一等就直到天黑。
和人類一樣,朱鹮每天都會在黃昏時候飛回棲息地,它們要定時休息,也要在天黑前落窩。假若天太黑,它們同樣會視物不清,迷失方向。根據白天成鳥棄巢而去的反常行為,李海忠已經有了判斷,兩只成鳥不會回來了。
怎么辦?
事前李海忠已經學習過一些有關朱鹮的知識,他根據自己掌握的知識估算了一下,如果成鳥今晚仍然不回來,巢中的卵就會報廢。這樣一來他坐不住了,連夜與朱鹮站聯系,希望能迅速來人,把卵帶回飼養中心去人工孵化。
但是天黑路遠,工作人員無法連夜趕到。
李海忠想來想去,始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最后一咬牙,讓兒子摸黑爬上樹,將這枚卵取下來,準備利用家中現有的條件保護它,但是當采取具體的保護措施時,他卻又一次作難了。按照他的理解,這枚卵正在孵化期,晚上不宜受涼。他本想把卵放在雞窩里,讓母雞為它擁暖,又擔心母雞不認,將卵啄破。琢磨了好一會兒,他決定將卵放在被窩里,由人來暖。已經動手往被窩里放了,又突然想到,萬一人睡著了,將卵壓壞了呢?
妻子看出了他的為難,說:“算了,這種事你不行,讓我來吧?!?/p>
她吩咐李海忠和兒子編結了一個很小的竹籠,在竹籠里墊上棉花,又用棉花將朱鹮卵包好,之后把這只小竹籠抱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來代替成鳥的臥巢。
就這樣抱了一整夜。
第二天朱鹮站來人,將這枚卵安全地取回去了。取走后李海忠還是不放心,經常打聽。不久他知道了,這枚卵沒有受損,通過飼養中心的人工孵化,已經出殼了一只健康的小朱鹮。
槐樹關鎮位于洋縣城東17公里處,這里不屬于朱鹮保護區,附近的農民們從來沒有見到過朱鹮,所以保護朱鹮的意識也就相對淡漠。2000年以來,朱鹮開始飛往這一帶覓食和棲息,但農民仍然不知道是朱鹮。后來隨著宣傳力度的加大,終于知道了:
這種鳥不得了!
這種鳥惹不得!
國寶哦!
……
吸引朱鹮來這里落腳的是北溝村的大片稻田。
閆長錄回憶,一開始朱鹮來得并不多,只有六只,后來就一年比一年多了。朱鹮一般早晨6點多鐘飛來,它們一來就叫,聲音很大。閆長錄注意到,除過在稻田里覓食,它們也喜歡在樹上飛來繞去。晚上天黑以前,它們抖抖翅膀,很規律地飛走了。
閆長錄第一次看到的朱鹮,是灰白色的。那天他正在溝里轉悠,突然看見十五六只朱鹮。他覺得這些朱鹮很好看,心里就期待:這么好看的鳥,怎么不在我們這里建巢孵崽呢?
2018年農歷二月初,朱鹮果真在閆長錄家房后的一棵青岡樹上筑巢了。青岡樹有20多米高,枝葉繁茂,疏密適宜,朱鹮選擇這樣的地方筑巢,顯然是從安全的角度考慮的。
連續幾天,閆長錄都看見有一對朱鹮飛來飛去,不辭勞苦地用細小的木棒和草團在兩個樹杈間搭巢。他不無神秘地對妻子說:“朱鹮在屋后的樹上做窩了,叼了好多雜草和小棒棒。”
妻子非常高興,說:“好事呀,我們歡迎?!?/p>
此后,每天只要閑下來,閆長錄總是興趣十足地去看朱鹮筑巢。
隨著日子一天天朝前走,朱鹮把巢建好了,是盤狀的。和其他鳥巢相比,朱鹮的巢建得比較大。閆長錄注意到,起初這對朱鹮雖然每天叼枝銜棒地來筑巢,但晚上還是會飛走,后來就臥在巢里不走了。
朱鹮落巢后,緊接著開始產卵,之后白天晚上都守在巢里孵卵。20多天后,雛鳥出殼了,朱鹮夫婦輪流飛出去給它們覓食。每次叼食回來,雛鳥就直接在爸爸媽媽的嘴巴里掏著吃。
閆長錄很細心,他觀察到巢里有兩只幼雛。
從產卵到孵卵,再到幼雛出殼,完整地經歷了一個過程。閆長錄一直在關注,也一直很操心,他聽說過蛇吃小朱鹮的事,也見過蛇爬樹。他擔心這種事在自家樹上發生。
想來想去,他掂了把鐮刀上山。山上有一種荊棘叫“倒掛?!?,又粗又長,長滿尖刺。他割了些“倒掛牛”回來,將它們在樹根上嚴嚴實實地盤了一圈。
蛇身上全是肉,他不信碰到這樣的尖刺,它們還敢硬上。
青岡樹旁有條小路,可以通到坡上,有時候村民從這里上坡去,閆長錄總是叮嚀一聲:“樹上有朱鹮抱娃,你們路過小心些,不要驚到它。”
人是各式各樣的。絕大多數人聽他一說,都自覺地遵守;也有人反而被提醒了,每逢從這里走過,就故意用镢頭在樹身上敲幾下。這一敲,小朱鹮就慌張了,探頭伸腦地啁啾,隨后撲扇著翅膀起飛。
閆長錄看到小朱鹮起飛了,特別擔心。他已經具備了不少有關朱鹮的知識,他擔心它們飛不動,一頭栽下來。他知道朱鹮是國寶,也知道朱鹮產卵要向朱鹮站報告,可就是不知道朱鹮站的電話號碼。想來想去,干脆給大兒子打電話。大兒子在縣城里工作,他問他知道不知道朱鹮站的電話號碼,說想讓朱鹮站的人來家里看看。
大兒子已經知道了家中朱鹮的事情,回答說:“現在不叫朱鹮站,改成朱鹮局了?!庇终f,“你先關了手機,等我問過別人給你回話。”
沒過多長時間,兒子的電話來了:“不行,問了好多人,都不知道?!?/p>
閆長錄說:“干脆你跑一趟,去給朱鹮局說一聲?!?/p>
兒子苦笑起來:“我要能去哪還有這么多廢話,我在外地出差呢。”
閆長錄無奈了:“那我自己找吧?!?/p>
他騎著自行車趕往槐樹關派出所。
那天派出所值班的民警是一位年輕的小伙子,姓趙。閆長錄認識小趙,招呼說:“小趙,我想要一下朱鹮局的電話。”
小趙有些奇怪:“干啥?”
“朱鹮在我家屋后的青岡樹上搭窩了,我想給朱鹮局報告消息。”小趙急忙翻開電話簿,說:“好事呀,我幫你打!”
一邊說著,一邊撥動號碼,誰知一連撥打了幾次,始終沒有人接。小趙不死心,又查看相關的號碼繼續撥打,還是打不通。
小趙很無奈,旋即得出了結論:估計這是從前的老號,如今電話進步得太快,很可能朱鹮局換號了。
第二天,閆長錄又趕到槐樹關鎮政府,把發現朱鹮的經過說了一下,詢問朱鹮局的電話號碼。
鎮政府的人說:“不知道呀?!?/p>
閆長錄傻眼了,本以為簡單不過的事情,誰知辦起來如此復雜。眼下該想的辦法都想了,怎么辦呢?
他本想請鎮政府的人幫他想想辦法,可是看對方正忙得手腳不停,對他的問題不感興趣,只好訕訕地離開。
這天晚上,閆長錄翻來覆去睡不著,想呀想,終于又想出來辦法,決定再到距離他家不遠的“洋縣槐樹關林業站”去碰運氣。他有些好笑,怎么哪兒都想到了,偏偏沒有想到林業站呢?林業站,林業站,不就是管樹的嘛,朱鹮是在樹上搭窩,他們多少有些牽扯。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林業站了。
誰知是個星期天,沒人。
星期一再去,還是沒人。
第三天繼續去林業站,這回門開著。進去后看到兩個人,后來才知道,其中一個是林業站的站長,是一位年輕小伙子。
閆長錄問:“昨天你們沒來?”
小伙子說:“昨天在洋縣開會,你有事?”
閆長錄于是給小伙子講了朱鹮的事情。
小伙子沒有懈怠,說:“你等著。我這兒有號碼,我給你找一下?!碧统鲆粋€本子翻了幾頁,找到號碼,又拿張紙,為他寫下了朱鹮局的電話號碼。
有了號碼,閆長錄頓覺安心。他走出林業站,找了個安靜地方,按紙上的電話號碼撥過去。這回一撥就通。一位女性接了電話,聽閆長錄講完情況后,她開始問閆長錄的名字、住址和電話號碼,邊問邊記錄。閆長錄感覺出來了,她問得很仔細,記錄得很認真。結束記錄后,她說:“今天人都出去了,只有我一個值班。不過你放心,兩三天之內,肯定會有人去你家?!?/p>
說是兩三天,其實第二天中午就來人了。
來的是兩位年輕人。到家后,他們先去屋后看青岡樹上的巢窩。成年朱鹮已經出外覓食了,窩里只剩下小朱鹮。小朱鹮個頭太小,臥在巢里看不見。閆長錄就找了根樹棍,在樹身上敲打幾下,這一敲打,兩只小朱鹮就警覺地探出頭來。
兩位小伙子急忙端起手機拍照。
拍完照,又到閆長錄家里,把他家的房子也拍了照。
一切就緒,領頭的小伙子說:“聽說你為了給我們報告消息,連跑了幾天。”
閆長錄說:“是呀,找你們好難?!?/p>
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們要說聲對不起。看樣子我們宣傳得還是不夠——對了,要給你付點兒辛苦費?!?/p>
閆長錄急忙擺手:“算了算了,應該的?!?/p>
小伙子說:“你不要推。單位有政策,叫個信息報告費。這不光是對你,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對了,把你家的糧食補貼本拿出來,上面有賬號,到時候把錢直接打到那上面。”
閆長錄還是覺得不好意思,但是小伙子堅持要他去拿,又用手機把他的糧食補貼賬號拍成照片。
再下來,他們詳細地詢問這對朱鹮在屋后筑巢產卵的過程。
這一聊就聊了大半個鐘頭。
臨走前,領頭的小伙子專門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存在閆長錄的手機里,說:“要是有啥情況,隨時給我打電話?!?/p>
第二年春天,這對朱鹮又來到閆長錄家屋后筑巢,并再次順利地孵出了小寶寶。閆長錄目睹了朱鹮夫婦哺育寶寶的全過程,深深地感受到它們對雛鳥的關愛與呵護,這使他對朱鹮充滿了興趣,也充滿了感情。尤其是那幾只小朱鹮,活潑靈動,惹人愛憐。眼看著它們一天天在自己家屋后生長,閆長錄和妻子都非常高興,不知不覺中,兩口子將它們當成了每日必探的自家人。
他們沒有想到,當又一個春天降臨時,這對朱鹮卻沒有再來。
起初,閆長錄滿懷著希望,每天都去屋后樹上察看,但是始終沒有見到它們的影子。
春天過去了,它們沒有來。
夏天過去了,還是沒有來。
眼看著秋風起,落葉黃,閆長錄心里明白,今年它們不會來了。
樹上沒有了朱鹮,也就沒有了生機和活力,幾根殘存的巢窩枝條,很快就被新枝嫩葉遮蓋,再經過風吹雨打,迅速消失,消失得看不出絲毫昔日的痕跡。
閆長錄不死心,他充滿希望地期待著新一年的春天。
新一年的春天如期來臨。
但這對朱鹮仍然沒有來。
閆長錄百思不得其解。他已經習慣了與這對朱鹮相伴。至今,他還常常站在屋后看這棵枝繁葉茂的青岡樹,回味著這對朱鹮在這里筑巢育雛的情形,同時心里念叨: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多少有些遺憾,也多少有些埋怨:親不親,一家人,都相處那么久了,為什么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呢?
回首四十多年的朱鹮保護歷程,許多人都非常感慨,在空寂幽深的一條山溝里,發現了地球上僅存的七只朱鹮。相對于茫茫秦嶺,這七只朱鹮何其渺小,但就是從這個渺小至極也孱弱至極的基礎起步,朱鹮一點兒一點兒地存活下來,繁殖下來,發展起來。面對著霜刀雪劍,天災人禍,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神奇力量,在推動著這個瀕臨滅絕的孤孑物種,以如此頑強和不屈的狀態生存并延續呢?
因素很多,多到不可勝數。但是在所有的絲縷和點滴中,有一條不可或缺,這就是潛埋在最基層、散布得最廣泛、完全源自民間的絲絲縷縷和點點滴滴。正是他們,用博大無垠也潤物無聲的方式,匯成了關愛和容納朱鹮的大江大海,并最終為朱鹮的展翅高飛拓展出越來越廣闊的天地!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