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水電視臺上班那四年,即2007到2011年,大多時候,我吃早餐都去仁和里。
電視臺在南城根。早八點半左右,去單位簽到,簽完,在辦公室低聲詢問有人去吃早餐不,有人,則結伴同去。到單位門口,總會遇見遲到的女同事,把包暫存到門房,吊著雙手進院子。因為提著包,萬一碰見領導,定會被收拾幾句??罩郑瑫斐梢焉习嘀皇侵型境鋈チ艘惶说募傧蟆?/p>
出單位,右轉,上臺階,出尚義巷,過條馬路,正對的巷道,便是仁和里。仁和里也是一條巷道。
巷道口,大槐樹下,有好多臨時早攤點。呱呱、面皮、搟面皮、豬油盒、杏茶、豆腐腦、菜夾餅等。那些攤點擺了好多年,至今還在。他們從何時擺起的,我沒問過。但從我知曉后,這么多年,他們一直在那。只有過年幾天,他們不擺。創建文明城市,城管嫌他們影響市容,不讓擺。其余日子,無論陰晴雨雪,一天不落。
沿著馬路東側,早攤點一溜子擺在路邊,人行道上支著幾張小矮桌,擺著幾把木凳。凳子高,桌子低,吃早餐,得彎頭挺背,有點像單峰駱駝。桌椅破舊,黏滿油垢,鋪了塑料布,四角翹著,或布滿裂縫,縫隙里滿是垢甲。不過吃早餐的人不大在意。桌上,擺著酒盒,盒中塞滿一次性筷子。一邊丟著一卷衛生紙,紙質太劣,扯一段,白沫子亂飛。稍微沾點水,便軟塌塌成了一團。
我吃早餐,每天幾乎固定,老三樣,一碗荷包蛋,一個豬油盒,一碗搟面皮。搟面皮有兩家。一家是甘谷人的,一家是秦州人的。甘谷和秦州都是兩口子經營。甘谷兩口子,個子都低,微胖。秦州兩口子,個子都高,且瘦。兩個攤子,兩胖兩瘦,兩高兩低,很有趣。吃早餐的人,自然不知道他們姓名。為了區分,就叫胖搟面皮和瘦搟面皮。
他們都用小推車擺攤,每天早晨五點,推到巷道口,地方是固定的,十多年了,一直在那。小推車分兩層,上層一邊擺著搟面皮、各種調料,尤以油潑辣椒為主,一大盆。一邊放一案板,用來切、拌搟面皮。案板前放一舊鞋盒,里面裝著零錢。正面是塊玻璃,玻璃有個洞。吃完早餐的人,把錢從洞里塞進去,丟進紙盒。需要找錢,他們顧不上,悶著頭,忙活手中的事,說,自己找吧。吃早餐的人拿起零錢,說,沒多拿啊,你看。他們也不看,嗷嗷著,說,老買主,放心著呢。推車下層,放著備用的碗筷、搟面皮、洗碗水等。不過碗上套著塑料袋,吃完,塑料袋提起一卷,丟進垃圾桶,碗在水中一涮即可。
胖搟面皮和瘦搟面皮都好吃。搟面皮厚,柔軟,有嚼頭,辣椒也香。我覺得胖搟面皮家的略咸,便常吃瘦搟面皮家的,合我胃口。吃久了,似乎成了固定買主,再去吃胖搟面皮家的,怕被瘦搟面皮瞅見,不好意思。
于是,我就常年吃瘦搟面皮家的。先吃搟面皮,吃一半,再吃荷包蛋和豬油盒,兩樣吃畢,最后把剩余的搟面皮吃完,嘴里留著辣香。如果后吃荷包蛋,湯水會把辣香沖進肚,吃完了一咂吧嘴,便有悵然之感。這是我的經驗。吃完搟面皮,還有一個趣事,就是拿筷子夾碗底的芝麻。也不叫夾,夾不住,筷子頭蘸點唾沫,粘。白芝麻,裹著紅油,落在塑料袋上,七八顆。等待同事吃早餐的片刻,粘芝麻吃,頗為有趣。芝麻進嘴,有細碎的香。似乎是一頓完美早餐的細小點綴,如錦上添花。
吃飽喝足,邁著八字步,閑談著,回單位,收拾好攝像機,出去采訪。我們自嘲是電視民工。
冬天,天頗寒冷,我們也去吃,慣性一般。畢竟自己是單身漢,不做早餐,附近也再無早餐點。
仁和里巷道口,跟民主路銜接,風大。早攤點支起帳篷,擺上蜂窩煤爐,可寒氣依然逼人,風從縫隙中竄進來,我們瑟縮著,坐在凳子上吃早餐。不過得下嘴快點,稍有遲緩,怕就結冰了。
有次,我跟同事正吃早餐,來了單位另一部門的美女同事,坐在了我們對面。人家長得漂亮,又是老員工,自然是看不大起我們的。見面,她脖子翹著,腦袋歪著,目不斜視,很是高傲。因是同事,礙于面子,我們本欲和她打招呼,一抬頭,看到了她鼻子下明溜溜掛著一根鼻涕。許是感冒,許是天冷凍出來的。她似乎意識到了我們,也抬頭,正好幾目相對。她忙掏出紙巾,擦掉鼻涕,滿臉通紅,極為尷尬。她匆匆吃完,便匆匆離去了。臨走時,竟跟我們主動打了招呼。可能她覺得自己的美女形象在那一刻,至少在我們面前,坍塌了。此后,每次遇見,她曾經不可一世的高傲氣消失殆盡,如同泄氣的皮球。她主動傾身跟我們打招呼,還帶著些許尷尬,厚厚的脂粉上,浮著一層奇怪的笑意。
每天早上八九點,是早攤點最忙的時候。瘦搟面皮的瘦女人忙著切。搟面皮攤開如餅,擺在旁邊,瘦女人不用看,伸手揭過一張,卷成卷,拿刀當當當切,切成一指寬,手掌一揉,本是成卷的搟面皮,微微彈動著,散亂開來。瘦男人遞來碗,女人一接,一手把搟面皮抓進碗,遞回瘦男人。男人接過碗,調醋、蒜汁、鹽、辣椒。調好,端到食客桌前。如此循環。切搟面皮、調搟面皮,日子久了,兩口子已異常熟悉,甚至都成了肌肉記憶,大多時候,手下忙著,眼睛根本不看,而是招呼人,或跟旁邊的早點攤閑聊。兩口子,各行其是,配合默契,互相也不大說話。成天在一起,鍋碗瓢盆,家長里短,也沒啥可說。
時間久了,不知是因為每天早起,也不知是每天跟搟面皮打交道,兩口子面色滿是煙火模樣,陳舊,黯淡,皺紋里落滿清晨尚未褪盡的夜色,和小煤爐中彌漫而來的灰塵。兩個人也是油膩膩的,油膩膩的面孔,油膩膩的手指,甚至油膩膩的衣衫。女人常年穿掉色的粉上衣,圍著已不辨色的圍裙,濺滿辣椒油。男人穿一件黑夾克,圍著假皮黑圍裙。皮子裂開,打著卷。皮子跟推車邊磨蹭的地方,直接禿嚕了,留著白底,白底臟了,成了另一種黑。
到十點,一則沒有買主了,二則城管有規定,他們就該收攤了。碗筷裝進推車,桌子板凳架在車頂,隨意一綁。地上的垃圾,清掃畢,裝進桶,倒于路邊的大垃圾桶中。收拾畢,他們推著車,車轱轆吱扭扭叫著,碗顛得嘩啦啦響著,朝巷道中緩慢走去。他們租著巷道中的民房,還是買有樓房,我不知曉。
十點一過,巷道口空蕩蕩的,不看地上的油漬,看不出這里是早餐點,看不出這里煙火滾蕩、人聲喧嘩,看不出一個人的早晨是在一碗搟面皮里吸溜開的……只有老槐樹的葉子,稀稀拉拉落著,像一個從遙遠處走來的老人,把心事掏出來,和一群麻雀訴說。一群麻雀,跳躍著,撿拾著人們遺落的飯渣,上午的陽光,明晃晃的,如水一般,被它們攪動了,水波蕩漾。
2011年初夏,我離開了電視臺,去鄉下一所小學教書,后又去了另一家文化單位工作。工作之地和居住之地都離仁和里很遠,便沒有機會再去那里吃早餐,偶爾想起,還是饞那搟面皮。
多年以后,一個早晨,路過仁和里,遂想起進巷道吃一碗搟面皮。
巷道還是舊時模樣,只是地面水泥硬化了,不像以前遍布大窩小坑。早點攤也還是舊時模樣,那么一溜子排著,誰都沒有挪動一寸。只是又多了幾個攤子,擺在周圍。煎餅果子、涼粉、肉餅等。也有人提著竹籃,裝滿時令水果售賣。
我坐下,要了一碗搟面皮,瘦搟面皮在忙碌的間隙,抬頭看我一眼。他應是認識我的,畢竟我曾吃過四年。他說坐,醋多是不?我嗯了一聲。他記得我,知道我吃得酸。食客不少,有人加了餅子帶走,也有人坐下細嚼慢咽。他一個人站在推車前,又是切,又是調,手忙腳亂。有人排隊,等得一久,便抱怨起來。他帶著歉意,又是解釋,又是安撫,說,一個人么,就是慢點,你不要急,馬上就好。那人嘟囔著,很不情愿。
吃畢,我去付錢,順便問,媳婦呢,怎么你一個?
他沒有抬頭,切著搟面皮,淡然地說,歿了。
我心里一緊,生出難過之情。他確實異常忙碌了,也比以前黑瘦了,腰也半弓起來,手腳更不如以前靈便了。臉上,除了醬黑、蒼老,和堆滿的皺紋,我再看不出他的表情,沒有悲傷,沒有落魄。那么忙,或許他顧不上悲傷,也或許,他早已悲傷過了,就像河流,在某個午夜,獨自流著,流著流著,也便干涸了。只是,他少了支柱,或者一條“胳膊”,生活的舊屋子是傾斜的,而他獨自撐著,撐得吃力,無助,頗不如意,但又能如何。
我沒有問他媳婦是哪年歿的,因何歿的。問了又能如何,僅會徒增悲傷。她歿了,就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熟練地切搟面皮了,也不會回到他身邊,把滿是煙火和油膩的日子往前推了。我自然再也吃不到她切的搟面皮了,她切得那么均勻,寬細剛好,就像我們付錢時,她笑著看我們一眼,笑意不淡不濃,剛好。
我依然記得他的媳婦,瘦高個,頭發烏黑,束在腦后,扎成馬尾。瓜子臉,大眼,下巴微微向前,愛說笑??墒?,她已歿了,世間再也看不見了。
我從電視臺離開后的日子,電視臺搬走了。那片地,賣給了開發商,蓋了高樓,房價高得嚇人。跟我吃過早餐的同事,有些依舊扛著攝像機東奔西跑,有些到其他地方覓得一碗飯吃,有些去了更遙遠的他鄉,我們難以相見,有些杳無音訊、不知所蹤了。他們各自奔波,生兒育女,或至今單身,或早已離婚,深陷生活的泥淖,難以脫身。他們如我一般,悲喜交集,愛恨重疊,身不由己。那些明晃晃的二十來歲,如仁和里上午的陽光,如流水一般,也如那個女人一般,說歿就歿了,世間再也沒有那段時光了。
我總是想起那些二十來歲的日子,和同事走過深深的巷道,氣定神閑,無所事事。沒有愛情,沒有房價,沒有背負家庭,沒有生存壓力,累,也僅是肉體,倒頭一睡,第二天,依然精神。
那時,一碗搟面皮兩塊五,一個豬油盒一塊五,一碗荷包蛋一塊五。五塊五,便是一頓豐盛的早餐。如今,一碗搟面皮五塊了。
那時,我們坐在凳子上,說著笑話,夾起裹著紅辣椒油的搟面皮,一抬頭,老槐樹的葉子,碧綠,層疊,微風起,葉子蕩漾。上午的陽光,擁有新鮮、明亮、微黃的光芒,就像我們不知所終的未來,從樹葉縫中閃爍。
閃爍啊閃爍,如夢一般虛幻的味道和生死。
逆行菩薩
我在蓮亭租房住時,正在秦州電視臺工作。
要去上班,出巷道,過馬路,可繞至天水郡,過瀛池大橋,上段坡路,最后到單位。如此行程,路途較遠,很不劃算。后來,我便選擇進蓮亭北面,東拐西拐,七轉八轉,穿過狹長錯綜的巷道,再到馬路上,稍行,便是瀛池大橋。如此行程,距離最短,省時,這是我多次摸索行走后得出的。其實,也節省不了幾分鐘,全是心理作用。
巷道中間,有一廟,應是村里家神,廟門沒鎖,進去,殿門倒是鎖著。院子長雜草、開野花,有鳥雀起落,地上鋪一層鞭炮皮,下過雨,紙皮泡脹,紅色洇開。廟隔壁,有一所小學,大鐵門把學生鎖在里面。門口有人擺攤,多是老人,頭發灰白,面容浮腫,攤上是學生玩耍所用的零碎物品。中午、晚上放學前,擠滿家長,多是三十來歲的女人。衣衫鮮艷,紅紅綠綠,腳蹬便宜高跟皮鞋。滿臉脂粉,可臉色黝黑,布滿雀斑,化妝品涂了很厚,還是遮不住。脖子上倒沒涂,于是,下巴和脖子便生出一道分界線,黑白分明,如同渭涇。這些家長,除了蓮亭本村的,其余全是帶著孩子進城念書,租住在蓮亭的鄉里女人。
巷道中,還有流浪貓狗、診所、商店、米面店、麻辣燙店、化妝品店等,數量不一。此外,全是居民院落,蓋著三層樓房,挨挨擠擠,甚至勾肩搭背。除去主巷道,其余巷道異常逼仄、昏暗,兩側住戶,在二樓三樓加蓋陽臺,兩邊陽臺伸出來,貼在一起,兩家人,打開窗戶,都可以互相發煙點煙、搬弄是非。巷道中行走的人,抬頭,天是一條細縫。巷道難見天日,坑洼不平,行走深一腳淺一腳,如同過山洞一般。
巷道口,有一鋪面掛著紙牌,用墨汁大寫“煤油”二字。邊上一鋪面,門頭貼一紅色噴繪,上印白字“彈棉花”。往前,舊磚墻面上,用紅漆寫“打墳抬埋,24小時服務”,但無聯系方式。
2018年秋,蓮亭北面開始拆遷,這塊地,賣給了房地產開發商。賣了多少錢,我等平頭百姓,自然不知。只是我從同事采訪回來的新聞中看到,由抽調干部組成的拆遷工作組,已入戶排摸、測量、登記、宣傳。最大的問題是拆遷面積,工作組和有些住戶的數字不在一個層面,相持不下。最后,工作組拿出原始資料,附以政策,多次登門,彼此各退一步,私下互有妥協,最終達成協議,住戶簽了字。當然,現在拆遷,補償一來及時到位,二來補償可觀。無論現金,還是返遷,都較為順利。個別難纏群體,工作組多想幾個法子,自然就攻克了,他們叫“拔釘子”。
某一天,我再次穿過巷道,巷道依舊深深,依舊拐彎抹角,貓狗還在,鋪面招牌還在,一切都是往日模樣,可終究有所異常——沒人了。坐在門口搖扇發呆的老人不知所蹤,蹲在院子洗衣裳的女人不知所蹤,在出租屋一邊做飯一邊咒罵孩子的父母不知所蹤,涂著猩紅嘴唇穿著肉色絲襪的姑娘不知所蹤,頭發如同雞窩面色蠟黃靠方便面維生的小伙不知所蹤,校門口擺攤賣零食的中年女人不知所蹤,坐在樹蔭下光膀子逗弄籠子里畫眉的男人不知所蹤……那些鋪面關了門,小攤不見了,學生也了無蹤影。只是流浪貓狗多了起來,巷道中被丟棄的衣物、家具、生活用品多了起來,漫不經心的風多了起來……
似乎一夜之間,他們全部搬離了。連同那些光陰、舊事、未來,甚至吵鬧、瑣碎、寡淡,一并搬走了。那么,他們都去了哪里?
我并不知曉。
又一個某一天,我再次穿過巷道,巷道不再深深,不再拐彎抹角,貓狗消匿。院子被拆成了一堆堆廢墟,廟被拆成了一堆廢墟,學校也被拆成了一堆廢墟。破碎的磚礫,遍地的雜物,橫戳的鋼筋……黃色的龐大器械攀在廢墟上,破碎錘不?!包c頭”,當當當的擊打聲不絕于耳。水泥、石頭、磚塊,應聲碎裂,塵土沸騰。當當當,當當當……無休無止,整個蓮亭都在抖動,都在破碎,都在成為廢墟……
巷道依然暢通,只是在拆除的房屋四周拉了警戒線。我依然穿行其中,為了便捷。
還是一個某一天,我又一次穿過巷道。這段日子,拆遷已全部完成。蓮亭北片如同倒伏的殘兵敗將,或者某個激戰過后的戰場,殘破,頹廢,死寂,凌亂。拆遷完成,廢墟在等待,接下來該如何處置。蓮亭成了荒島。在廢墟中,恍若隔世。
當我行至巷道中間——一個拆除過的院落門口,我看到了一尊菩薩。瓷菩薩,七八寸,高如筷子,白瓷。頭頂方巾,一手捧寶瓶,一手拇指食指相扣,端坐于蓮花臺上。菩薩柳葉眉,丹鳳眼,櫻桃嘴,鵝蛋臉,神情安詳。蓮花、衣衫、方巾用藍色暈染了一番,勾了銀邊。可畢竟做工粗糙,瓷面坑洼,布滿氣泡,帶著裂縫,落滿灰塵。細看,倒像盜版菩薩,濫竽充數于人間。其坐于一個塑料透明酒盒中,酒盒一面掏空,上面蓋一塊黃布。黃布皺皺巴巴,粘滿油污,應是酒盒中的裝飾物。
門口已拆遷得不成面目,菩薩坐在酒盒中,酒盒擺在磚頭上。菩薩身后,是滿院廢墟。也不知誰家院子,依方位判斷,定不是那個廟。菩薩從何而來?菩薩為何突然坐在了廢墟里?
我依舊在巷道中往返,菩薩依舊在那里端坐。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起初,菩薩面前多了香爐,有焚香的痕跡。接著,有了蠟燭,燃到一半,被風熄滅。后來,香蠟多了起來。香爐中,插滿香,有些燒到一半,滅了,有些僅留下灰跡。磚頭上,是蠟燭燒過后,積下的成片蠟油。接著,便多了兩束假花,插在礦泉水瓶中。玫紅、橘黃、深藍的花朵,簇擁著,極為艷麗。一個礦泉水瓶倒了,花搭在酒盒上。又過了一段時間,菩薩面前,多了貢品,諸如面包、點心、餅干、馓子,諸如橘子、蘋果、圣女果,等等。有些放不下,把四周雜物挪開,鋪上斷磚,平平展展,如同香案。再接著,地上多了焚燒過冥票的痕跡,紙灰被風吹散,有些卡在磚縫間,像夭折的黑蝴蝶。多了鞭炮的紙屑,散落滿地,紅艷一片,如同夏花。也多了膝蓋跪下的痕跡,隱約拓在灰土中。
最后,菩薩四周竟用綠鐵皮搭了半米高的房子。四片鐵皮,應是從建筑工地撿來的,用鐵絲綁住,下端用磚頭壓著。房里的廢磚等雜物,已被清理干凈,只留下菩薩坐于酒盒,面前擺著香爐、蠟燭、假花和貢品、冥票,以及半盒火柴。
這儼然成了一座新誕生的小廟。
我一周五天,每天四次穿過巷道,都沒有在菩薩跟前碰見任何人。何人所為,我不得而知。我也不知道過些日子,這里還會有哪些變化。果然,有人拿來裁成一半的舊被面,掛在鐵皮上,成了門簾。粉紅被面,金黃牡丹,碧綠枝葉,兩只斑斕鴛鴦游戲其間,大紅的喜字,攔腰裁斷,留了一半。接著,里面又多了一對假蠟燭,蠟燭是塑料的,深紅色,外殼高出半截,里面安一黃色塑料片,形如火焰,微風吹,塑料片搖曳,猛一看,還真以為是一對蠟燭在燃燒。
菩薩在廟里,深居其間。他依然有粗制濫造般的柳葉眉、丹鳳眼、櫻桃嘴、鵝蛋臉,他依然有經久不變的神情。他依然享受著人間供奉,還有跪拜、祈求。他身上的浮塵被擦去了,白瓷泛著亮光,那臉上似乎生了笑意。他定是滿意的,欣喜的,在一堆廢墟中有了自己的神龕,甚至廟宇和供養。
巷道中,房屋皆成廢墟,等著被清運走。巷道寂寂,唯有麻雀如秋葉,被風吹落下來,滿地翻滾。我不知道,接著,那些我未曾見到的人還會給菩薩添置什么,還會將這小廟怎么裝飾。但我知道,菩薩可能會長久地居住于此。因為運走這些廢墟,開發商蓋樓的日子據說還遙遙無期。
可是,某一天,當我再次穿過巷道,卻發現菩薩連同他的廟和供物一并不見了。我懷疑我走錯了路,我又重走了一遍,沒有。我懷疑菩薩搬了家,我又仔細找尋了一番,也沒有。原先那地方,再次堆滿磚礫、水泥、雜物。似乎那里壓根就沒有出現過菩薩,一切僅是我的某種錯覺。
菩薩去了哪里?
菩薩不在了,廢墟還在,我也依舊穿過廢墟,像一條魚,游過淤泥。日子一久,我便將菩薩忘了。人間多瑣事,且纏于身上,不盡人意者又占三五分,誰會去惦記一個模棱兩可的菩薩呢。
有一天,我一朋友叫我喝酒。
在烤肉攤上,我說你一開出租車掙錢的人,喝什么酒?他和我碰杯,說,最近歇著呢。
為啥?
心里不舒坦。
為啥?
他又把一杯酒一飲而盡。酒已過七巡,他酒量差,有些喝多了,醉眼迷離,他把攤在塑料椅上的身子收起,一本正經起來,壓低聲音說,前段時候,遇到了個怪事,一個晚上,十一點多,路上沒人,我滿城溜達著找乘客,到天水郡和瀛池大橋相連的那塊,你猜我看到了啥?
啥?
有個人朝我的車走來。
沒碰上吧?
沒,擦著車幫子過了。
沒碰上就好,然后呢?
然后就啥也沒有,我后視鏡里看,壓根就沒人。
估計是你眼花。
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對面來的那人是誰,你知道不?
不知道。
菩薩。
菩薩?!
嗯,頭頂著白色方巾,穿白色衣裳,有藍色的花邊,手里捧著寶瓶……
逆行菩薩!
……
那晚,我朋友徹底喝大了,我把他背回了家。此后,他再沒開出租車,改行當保安了。我呢,也搬離了蓮亭。
東城壕
巷道名東城壕,南北走向,步行約三百余步。東城壕,顧名思義,東邊的城壕。至于城壕何等樣貌,如今已難覓蹤跡,要去遙想,也因毫無憑據,如同空穴來風了。
我住在東城壕,常于巷道中出進。巷道兩側,兩排老舊居民樓,八層高,灰舊墻面,老式窗戶。居民樓一樓,全改成鋪面,門口朝著巷道。鋪面一家挨著一家。因為人為分割,面積大小不一。從張掖路進東城壕,有幼兒園一所、麻辣燙店一家、煙酒回收店一家、彩票店一家、小商店兩家、理發店三家、燒烤店兩家、水果店一家、戲曲服飾售賣租賃店一家、鮮花店一家、彈被褥店一家、計生用品店一家、米面油店一家、面食店一家、某工作室(取名、預測、擇日、婚配、地理、安葬)一家、裝飾店(安鋁合金鈦合金門窗)三家、廢品收購店兩家、廣告印刷店一家、裁縫店一家、蛋糕店一家、蔬菜店一家、中醫養生店一家等,約三十余家,皆與巷道中居民生活息息相關。
我在巷道中吃過幾次麻辣燙,菜切大塊,頗有西北人的豪爽,盛在盆中,想吃什么,夾到塑料籃中,秤上統一一稱,按斤付費。十來串菜,一份紅薯粉,就能吃飽。二十五六塊錢,相比天水,略貴。也去理過發。理發店不大,陳設陳舊,墻上安兩面玻璃,兩把皮椅。一個中年女人,化濃妝,染著黃發,臉上皺褶明顯。店里彌漫著某種難以言說的理發店特有的氣味。洗、剪、吹,二十元。剪得中規中矩吧。她多給巷道中的中老年理發,定然中規中矩,不搞什么造型。也在兩家商店中買過方便面、雪糕、水、衛生紙等。其中一家商店店主,是個中年男人,四十來歲,人精瘦,頭發頂端梳起,打了發膠,鬢角周圍鏟光,可見青白頭皮。穿著也頗為講究,牛仔上衣,緊身褲,高幫鞋。大多時候,站在店門口吸煙,或跟人閑聊。他的店實在窄小,長條形,如單人床一般。擺滿貨物,僅可容身。他一個正值壯年之人,守著這么個小店,真是不可思議。
我還去過哪些店?一家燒烤店。名叫“洞子燒烤”。店面不大,兩棟樓之間加了頂子,砌了前后墻,倉促而成。門口做成窯洞形,刷了黃漆。我和朋友進去,店不大,隔成幾塊區域,每塊區域有一門,門也是洞形,進去,擺四張桌子。墻面坑窩不平,刷了白漆。不知是墻壁本就不平,還是故意這般設計。屋頂極低,頗為壓抑。墻面貼著海報,掛著飾品。整體風格,難以說清。老板是兩個年輕小伙,二十來歲,穿著打扮很是時尚,打著耳釘,脖子掛著裝飾鏈子。店里還有兩個年輕姑娘,衣著夸張,露肩露肉,玩著手機,許是他們女友吧。小伙子一人負責燒烤,另一個招呼人。
我們要了啤酒,點了烤肉。店里人不多,兩三桌。大聲說笑,混合著勁爆音樂,整個封閉壓抑的室內似乎要脹破,隨時都會砰一聲,如氣球,碎片亂飛。烤肉上桌,味道勉強。肉片偏小,烤得略干,嚼勁有余,嫩味不足??赡苁请娍揪壒?,火候難以把握,容易烤過頭。吃喝完畢,十一點多,我和朋友出店門,各自散去。店里燈光雪亮,彩燈閃耀。沒有客人招待,小伙子們和女朋友坐在一起說笑閑聊。
洞子燒烤店上午關門,下午四五點,打開門,小伙子們收拾完畢,坐在門口玩手機。晚上,他們在店里忙著,客人不多,總是兩三桌,生意算不上蕭條,也絕非興隆。
后來,便是疫情,斷斷續續兩三年。他們的店,時開時關。再后來,我于夜晚經過洞子燒烤店,卻發現店門緊鎖,店內黑燈瞎火。再過了一段時間,門頭的店名被拆掉了,只是里面的桌椅還那樣擺著,像某一天小伙子們還會來營業一般。
時間久了,我確信,燒烤店倒閉了。
巷道中段,有一家花店。叫什么名?我已忘了。三級水泥臺階,臺階上,兩扇玻璃門。玻璃擦得異常干凈,纖塵不染。店里,也有一個臺階,將店面一分為二。我搞不懂這間鋪面為何會如此結構。
每經過花店,我總不由自主朝里張望幾眼。略一看,店內綠意蔥蘢,花草繁盛。因隔著玻璃,花僅能看到大體,多是我所不識的,可能是名貴之花吧。只有門口花架上數十盆多肉倒是醒目。新玉墜、蓮花掌、魔南景天、玉露、錢串、生石花、瓦松、觀音蓮等,坐于花盆間,靜若處子?;ㄅ桀H為素雅,以白、灰、淡藍為主色。而同樣素雅的是臺階上面的花店老板。三十歲左右,面容姣好,頭發梳起,挽在腦后。穿白短袖,灰藍牛仔褲?;蛟诘曛写蚶眭r花,灑水、掐葉,擦拭泥土?;蜃谧狼?,臨帖習字?;蚪o一缸魚喂食?;蚍瓗醉摃e看。
我租住于東城壕,僅是一過客,養了花,他日要搬離,必是累贅。加之我僅在每周一至周四晚上住那房子,早出晚歸。周五下午下班后回天水。偶爾出差,一去數天。養花,一則難以照顧,要么無法澆水被干死,作踐了生命。二則沒有時間觀賞,任它開花凋零,著實可惜。我曾于花店前徘徊片刻,心想要不要養一兩盆,添添生氣,可轉念一想,又作罷了。
我自然沒有進去過花店。我不是顧客,也沒有膽量貿然進去跟那姑娘搭訕幾句。我只是想,在這般逼仄、破舊,也多住著衰老之人的巷道中,有沒有人進她的花店去買花呢。人們忙于生計,在昏昏然中推天度日,生活想必也捉襟見肘,誰會去花大價錢買一盆花供養呢。吊籃、綠蘿、蘆薈、繡球、菊花,這些常見花草可能更適合東城壕那陳舊、狹促、昏暗的房子。她的花店,在東城壕的巷道中,在舊民居中,真是格格不入。
總之,在我所有途經花店的時刻,是沒有看到一個客人的。或許有吧,只是我沒有看到。否則,她如何維持日常所需呢。但也未必,或許,她本就不為生計所累,僅是想開個花店。想過那種詩意恬靜的日子,由著性子,照顧花草,養魚翻書,多好,至于生意,她也不大在乎的。她就像磚礫泥土中那株梔子花,隨風搖曳,隨意,隨性。在鬧市中,在陳舊處,在日子皺褶里,她于寧靜之姿,和她的花們一起綠著,盛開著,凋零著。
她是夾在世俗小說中的一枚書簽。
我想,這世間,如此慌張、紛擾、功利,總得留那么一條縫隙,讓清風吹進來,讓明月落下來,讓花草有穿行于其間的路徑,讓一個人有退路,有回到自己身邊的可能。
我這般想著,她應該在東城壕長久地存在下去,該多好。后來,疫情便來了,洪水一般,一波接著一波。封閉,困于出租屋,或回到天水,又是封閉,困于家中。深深地無奈、無力和無助,似乎陷入井中,疲憊、昏暗、惶恐,罩在頭頂。真是自身難保,于是,也就忘了那花店。似乎日子中那些花,那個花店老板,都是多余之物。
后來,疫情結束,可自由穿行于巷道中時,我又想起那花店,我覺得日子中還是應該擁有那些花和那個花店老板的,畢竟都是某種美好事物,都是某個念想和明媚之處。可,那花店終究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鹵肉店。那個肥胖、低矮的老板,有油膩的光頭,油膩的光膀子,油膩的肚腹,油膩的菜刀,油膩的案板,油膩的二維碼牌子,油膩的鍋碗瓢盆。他上身僅掛一件黑皮肚兜,更是油膩膩的,泛著油光。
豬耳、豬蹄、豬肚、豬肝、豬尾、豬舌……一律的醬紅色,配著男人醬紅色的面龐。他煮肉。他切肉。他坐在臺階上,抽煙閑聊,腔調粗魯。他刷著抖音,不時發出嘎嘎笑聲。
時間久了,我也忘了那花店和花店中的姑娘,似乎那些花和她壓根就不曾存在過一般,似乎一切都如梔子花,是某個月夜的夢境,它盛開,隨后便凋零了,無人知曉,只有我記得,只是時間過去久了,我此刻想起,那花瓣落下來,樹枝空蕩,如傷口,難以彌合。
在巷道南端,有一家店,沒有門頭,僅在門口掛個紙板,上面用毛筆寫著“彈棉花、縫被褥、制作三件套(被套、床單、枕巾),本店出售蕎皮”。卷閘門拉上去,卡不牢,有些耷拉,兩扇鋁合金玻璃門總是敞開著,透過門看里面,黑乎乎的,一顆節能燈照著,也不夠亮。
我那東城壕的出租屋,臥室有一大床,客廳支一小床,比單人床略大。床上被褥從天水帶來,可沒有合適的褥子給小床。鋪毯子,得對折為二,但又鋪不滿,留著一尺寬床沿,三合板和大紅色棕墊裸露于外,很是尷尬??刹讳?,一則在客廳,實在難看,二則有親友來,臨時睡覺,沒個褥子,自然不行。
我看巷道中正好有店可縫被褥,便鉆了進去。店里依舊昏暗。店后面,一臺機器,噴過綠漆,日子一久,油漆剝落,黏滿污垢和機油。這應是彈棉花的機器。機器兩邊,碼著蛇皮袋,袋中鼓鼓囊囊,裝滿棉花。還碼著各色布匹。立著幾個袋子,裝滿蕎皮。店鋪門口,一側是縫紉機,另一側是鍋碗瓢盆等。墻角處,支一張床,堆滿雜物。
店主是兩口子,中年人,男人留長發,似乎少有打理,油膩膩,亂蓬蓬。頭發灰白,落著棉花絲,用手扒拉梳理一番,似乎能挽出一個棉花團。女人中等個,頭發扎于腦后,圓臉,憨厚面相,穿一身夜市隨處可見的大花長袖。聽口音,他們是外地人,哪里人,我聽不來,但不是甘肅人。
他們問我,要啥?我說褥子。他們問,長寬多少?我遲疑了片刻,我并未量過那小床,只得說,長度就是普通床,寬度呢,可能就一米吧。那就長兩米、寬一米。行呢,咋縫?包工包料,一百二。我問,棉花咋樣?放心,新疆棉花,都是新的。我付了錢。
幾天后,我取來褥子,虛哄哄的棉花,厚而輕。只是褥子面用了粉色布料,很是扎眼。布料雖光滑,可質量一般。我拿到房子,帶著幾分欣喜,鋪上床,卻發現寬度不夠,短了二十公分。粉色褥子,紅色棕墊,妖嬈顯眼。兩者搭配在一起,也是夠滑稽了。我想要不要再續半截,可嫌麻煩,又生湊活之心,遂放棄了。
此后,我再未去過這家店里。兩口子每日在店里勞作。機器偶爾響著,男人在機器前彈著棉花。女人坐在縫紉機前,垂頭弓腰,忙著縫布料。
一切都是昏暗的,昏暗中,飄著棉絮,讓昏暗多了一層暖意、舊意。日子就這么過著,如同那縫紉機的針頭,牽著線,噠噠噠,噠噠噠……于日復一日中,于陰晴雨雪中,于他們的指縫間、頭發上、口音里,于他們的小日子里,流水一般,消失了。
我不知他們在這里開店多久了,我也不知道他們生活的細節。我不過是他們某個微不足道的顧客,是一個旁觀者,是時光里那個揣著幾分執念的人。
但我知道,某一天,他們不在了。是生意寥落,難以維系。還是家中有事,盤了店回了老家。還是另謀了新址,發財去了。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他們能去哪里?
他們不在了也便不在了。在與不在,似乎于東城壕沒有關系。人們還是出進于巷道,還是聚在一起打牌閑聊,還是在屋子里做飯熬藥晾曬發霉的日子,還是為壞掉的老舊門鎖電線插板水龍頭暖氣片犯愁。他們似乎不需要棉花被褥三件套。
后來,那店一直空著,空了許久,有一家房屋中介裝修一番后,搬了進去。
在東城壕,想起兩個小伙的燒烤店、一個姑娘的花店、兩口子的彈棉花店,或許是無意義的,就如同一個人想起黃河中的某片波瀾,是無意義的。流水的日子,走馬燈似的人,來來往往,紛紛攘攘。在這巷道中,還有很多店鋪像他們一般,曾經存在過,后來,沒有了。只是我不知道。以后,也還會有很多店鋪存在著,后來,也終會沒有的。
一切都是過客、浮云,或者流水。那些鋪面,裝過各種繁雜、悲喜、心酸的故事,人們為了生存,租來一間房子,心懷發財夢想,想要出人頭地,或有所作為。有人掙了錢。但大多僅是勉強度日,在這里租店,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常年累月捆綁著,一天天過去了。也有人前功盡棄、賠本折兵、一敗涂地,離開了傷心之地。
東城壕,就是那條破舊的河床。所有人,如同流水不息,來了,去了,僅是途經,而河床依舊。我,只是那河流中一片不務正業,且沉湎于夢境、幻覺、舊事的波瀾。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