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記憶力最好的狗

小時候，我好幾次鬧著想養(yǎng)狗，但母親總是拒絕。有次我在大街上看到有人挑著狗在賣，干脆賴皮地坐在地上，說不給我養(yǎng)狗我就不起來。母親一開始試圖用其他東西來和我交換，比如給我買些零食，甚至給我買本我喜歡的漫畫書，但我不依。母親發(fā)怒了，不顧大家訝異的眼神，一路拖著我往家走。我的腳被石板路上的石子擦傷了，我的手被母親拖得差點脫臼。我嗚嗚地哭，不理解母親為什么不讓我養(yǎng)狗，而且要發(fā)這么大的脾氣。

回到家后，母親的情緒很久才平復(fù)。她抱著我說對不起，她說，現(xiàn)在家里真的養(yǎng)不起狗，她本來不想對我說出這個真正的原因，更不想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說。母親一直是個倔強、愛面子的人。母親一說，我這才明白，為什么我們當(dāng)時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地瓜湯——當(dāng)時家里的錢甚至連買米都不夠。

自那之后，我便不再鬧著要養(yǎng)狗了，甚至不愿意在母親面前提及狗，仿佛提起，就會讓我們記起來，原來自己過的是如此窘迫的日子。

大黃是巷子頭健康伯家養(yǎng)的狗。它被抱回來的第一天，還是小小的肉乎乎的一團，我恰好走路經(jīng)過，看到它被健康伯小心翼翼地用盒子裝著，放在他家的庭院里。我好奇地蹲在旁邊看，想來想去，實在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喂給它，于是跑回家拿了我唯一的零食風(fēng)吹餅。大黃開心地一口吞下，然后不斷舔我的手。我知道，我們交上了朋友。

可能是大黃太招人喜歡了，健康伯最終把它圈養(yǎng)在自家院子里，而不是像當(dāng)時小鎮(zhèn)上的其他人家，把狗放養(yǎng)，任它們在小鎮(zhèn)里成群結(jié)隊地亂竄。

健康伯家的院門不高，卻是用鐵皮封著的，我那時候長得沒有庭院的圍墻和門高，所以總是看不見大黃。我?guī)状翁匾馊フ宜仓荒芨糁T喚一聲，然后扔一點風(fēng)吹餅給它。它會愉快地朝我汪汪叫幾聲，但它也看不見我。

人在不同的年紀，會有不同的心事。有段時間，我總是跑到健康伯家門口，隔著鐵皮門，和大黃說我的心事。而大黃則沖我汪汪叫幾聲，提醒我，它在陪著我。

時間把各種事情往我的人生、我的腦海里塞，我甚至一度忘記了，我曾經(jīng)喜歡過一只小狗，它叫大黃。

后來我去讀大學(xué)了，每次回家從下車的地方拖著行李往家里走，我都要經(jīng)過健康伯家。每次經(jīng)過，我都會聽到一只狗在朝我吠。我無法確定那是哪只狗，也分辨不清它是太興奮了才叫，還是在警告我不要靠近。

再后來我去北京工作，回去得就更少了。偶爾回去，小鎮(zhèn)上成群結(jié)隊跑著的狗，換了一撥又一撥。它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它們。

大學(xué)畢業(yè)的第三年，我父親離世了。在我去讀大學(xué)以及到北京工作的那幾年，父親和我真的都盡力了，只是我們都沒能贏得了時間。為了參加父親的葬禮，我不得不回到故鄉(xiāng)。那是個孤獨的葬禮，雖然有一堆親人圍繞著我，雖然一堆人讓我心里難過就對他們說，但我真的說不出來。

我坐在父親的棺材邊，恍惚地發(fā)著呆，突然有只巨大的黃狗朝我家沖過來。大家有些慌張，不知道這只狗是來干嗎的。這只狗看上去又大又老，大家只能根據(jù)它揚起的尾巴判斷，它不是來攻擊人的。

有人問：“這是誰家的狗？”

沒有人回答。

那只大黃狗徑直朝我跑來，跑到跟前，激動地搖著尾巴。它突然跳起來，兩只前爪搭在我的肩上，對著我滿是淚痕的臉一直舔，最后干脆窩在我身邊。

我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不知道這只狗是誰家的，叫什么名字，為什么要來陪著我。我想了又想，試探性地問：“你是大黃嗎？”

大黃的兩只眼睛突然有了光芒，委屈地嗚嗚叫著，又抱著我一通舔。它可能在責(zé)怪我剛才沒認出它，也可能在責(zé)怪我這么多年沒去看它。

果然健康伯追過來了，他跑得氣喘吁吁，看起來很生氣。健康伯追進我家，看見大黃貼心地窩在我身邊，他愣了一下，然后說：“大黃還記得你啊，看來大黃還想著你啊。”

是啊，我感動地想，在我以為自己最痛苦、最孤獨的時候，其實還有一只我都忘記了的狗記著我。

父親的靈堂上，健康伯說，大黃似乎聽到了我拖著行李走過的聲音，所以變得十分焦躁。他說大黃今天如何反常，說他開了門準備出來買菜，一向溫順的大黃竟然第一次拼了命地要沖出來。他說大黃第一次不聽他的話，他在后面無論怎么叫，大黃還是不顧一切地朝我家跑。

最后他說：“你說這狗，怎么就能記住？它和黑狗達有十幾年沒見了。你說這狗，它怎么知道黑狗達難過了，一定要來陪黑狗達的呢？”

我摸著大黃小小的腦袋，輕聲地問它：“你把這些記憶保存在哪兒？怎么十幾年過去了，我長大了，聲音變了，你還能一下子認出我呢？”

大黃沒有回答我，在我身邊安心地打著呼。我想，或許是它一直記得被愛護的感覺，只有對愛的記憶才能如此長久吧。我想，或許它把這些記憶都刻在自己心里了。

健康伯那天最終沒有把大黃拉回家。他說：“大黃想陪你，就陪你到葬禮辦完吧。”

大黃陪著我走完葬禮的所有流程，又陪著我在家里待了幾天，我這才把大黃送回健康伯家。要和大黃告別的時候，我對它說：“謝謝你，大黃。我再也不會忘記這些了，我也會把這些關(guān)于愛和陪伴的記憶，永遠地刻在心里。”

父親離世后，我曾有段時間不知道如何生活，不知道如何展開自己的人生，最終幫助我走出那種悲傷的，還是這些記憶。這些記憶，一遍一遍不斷告訴我，父親和我人生最開始的這些好朋友，一直在愛著并陪伴著我。我告訴自己，要對得起這些陪伴和愛的唯一方法，便是拼命地為自己的內(nèi)心安家。我想，在以后安的家里，我一定也要養(yǎng)只狗或者貓或者兔子或者鴿子或者鴨子或者老母雞，我也要讓我的孩子知道，讓盡可能多的人盡早知道，這世界上真的有一直愛著我們、陪伴著我們的部分。

那一天母親打電話給我，是為了說些東石鎮(zhèn)的家長里短，說著說著，母親像突然想到一般，說：“對哦，大黃走了，是老死的。健康伯一家難過了好幾天。我覺得還是得和你說一聲。”

我像安慰自己一樣安慰著母親，我說：“沒事的，我把它的故事都記在心里了，而且，總有一天我會把它的故事寫出來。因為我知道，需要不斷確認這世界在努力擁抱我們的，不僅是我，還有許許多多的人。”

（西來摘自作家出版社《我人生最開始的好朋友》一書，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