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厭倦的美人

一

離婚之后，李正明對朋友王尹文說：“我幾乎患了女性恐懼癥，財產少了一半，元氣大傷，幸虧沒有孩子，否則更加吃苦。”

王尹文說：“可是，要離婚的人是你，你總得賠償對方的損失。”

“是，”李正明回答，“我勇于承擔。”

“淑冰是個好妻子，你為何同她分手？”

李正明想了很久，才說：“厭了。”

王尹文吃了一驚：“你怎么可以這樣說？”

“我不想對你說假話。”

“李正明，像你這種喜新厭舊之人，最好同機械人為伴。”

李正明賠笑不出聲。他有這點好處，自知理虧，不會爭個不休。不過，聽王尹文提到“機械人”三個字，李正明倒是心中一動。

李正明看過那則廣告。回到辦公室，他把報紙翻出來，逐頁尋找。廣告的版面很小，用詞很簡單：“機械伴侶，永遠新鮮，長伴君側，詳情請致電二四六七八。”

他一向有冒險精神，當下蠢蠢欲動，想撥那個電話，但還是按捺下來。可是廣告一連好幾天在報上出現，終于，他再也忍不住，撥打了那個電話。

對方的聲音年輕柔美，聽起來熨帖舒服，他松弛下來。

“李先生，你想尋找一個知情識趣的伴侶？”

李正明覺得沒有必要掩飾，說：“是。”

“你的要求是什么？”

“相貌、身段要一流，人見人愛，懂得生活情趣，還得在事業上幫我一把。”

“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機械人。李先生，你別太貪婪。這樣好不好，你親自到我們公司來看看樣品如何？”

李正明大喜過望，問：“可以親自挑選？”

“當然，”對方把地址告訴他，“記住，一個人來。”

他下班后摸上門去，地址在近郊，是一個實驗室似的建筑物。他按鈴，很快有人來應門，李正明看到的是一個美少女。那少女面容秀麗，巧笑倩兮，說不出的討人喜歡。

“李正明先生，請進。”她招呼他坐。

李正明迫不及待。“我可以看看那些機械人嗎？”

“當然，請隨我來。”

李正明問：“機械人，真的可以做得與真人一樣嗎？”

那個美少女忽然轉過頭來笑一笑，反問：“李先生，你覺得我怎么樣？”

“你是？”

“李先生，我正是本實驗室的第一代機械人。”

“啊？”李正明十分驚訝，他更加興奮了。

少女說：“我可以給你看三個樣品。”

“小姐，還未請教芳名。”

“不必客氣，我叫十一號。”

一扇門打開，有人走了進來。李正明一看，頓時心花怒放。那是另一種類型的美女，比十一號成熟、豐滿，濃眉大眼、略帶野性，笑容帶著一絲挑逗的意味。

“李先生，這是一〇三七號。”

李正明脫口而出：“就是她了。”

“不用再看看嗎？”

“不必了，我理想中的女朋友，就是這個模樣。”

“李正明，我勸你挑仔細一些。”

“不必，請告訴我手續、費用，我立刻辦妥。”

“無須任何費用。”

“什么？”

“這是一項試驗，你是自愿試用人。隔一段時間，我們會同你聯絡，屆時，希望你可以給我們一份報告。”

“這么簡單？”

“請簽署這份合約。”

李正明立刻大筆一揮。

他伸手去握一〇三七號的手，發覺她十指纖纖，手掌柔軟滑膩，與真人無異。

十一號說：“李先生，這是一〇三七號的說明書，祝你生活愉快。”

二

李正明同一〇三七號說：“我要給你取一個名字。”

“請說。”一〇三七號嫣然一笑。

“叫曼鈴好不好？”

“好呀，謝謝你。”

“少年時，我有一個小女朋友叫曼鈴，她父母不喜歡我。”

“何故？”

“我家貧。”

“啊！勢利。”

李正明沒想到她這樣知情識趣，他更加高興了。

“后來呢？”曼鈴問。

“后來我們不得不分手。”

“還保持來往嗎？”

“早就失散了。”李正明無限悵惘。

那晚，李正明詳細閱讀了說明書，邊讀邊拍案叫絕。機械人不僅是女伴，還是看護、秘書、廚師……更換電腦芯片，她便可以扮演不同的角色。唯一固定的是她的性格。

李正明把一〇三七號的機能搭載到他的個人電腦上，兩者相通，自此一〇三七號對他的個人資料了如指掌，替他辦起事來，不知有多方便。李正明心滿意足，他與她相處得極好。

很快大半年過去，實驗室與他聯絡。

“李先生，你欠我們一份報告。”

“啊，對不起，我馬上可以給你。”

“謝謝。”

“別掛電話，我的報告只有四個字——極度滿意。”

“我們十分替你高興。”

自此，實驗室沒有再來找他。

連搬家都不用雇人，一〇三七號力大無窮，一張三人沙發，她用一只手便可輕輕舉起。這么好的伴侶到什么地方去找。唯一的缺點是不能生孩子，可李正明暫時并不想要孩子，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

然后，發生了一件事。他在電梯里碰見了新芳鄰馮貞。

馮貞皮膚雪白、短發、身材嬌小，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她單身、獨居、在銀行工作。

“你也一個人住？”

不知怎的，李正明回答：“是。”他想：機械人，不算人吧！

“幾時到你家去看看，聽說海景極好。”

“歡迎。”

從那天起，他對曼鈴的殷勤，開始變得冷淡。

三

一個黃昏，曼鈴坐在他對面編織毛衣，他曾對她的手藝嘖嘖稱奇，極復雜的花樣都可以在短時間內完成。

忽然，他聽見曼鈴說：“你……幾時，帶我出去走走。”

李正明沒聽清楚，問：“你說什么？”

“我想參與你的社交生活。”

李正明一驚。“不過是生意上的客戶來往應酬，沒有什么意思。”

“我想認識你的朋友。”

李正明不知怎的，斷然拒絕：“不。”

曼鈴抬起頭，雙眼發出異常的光芒。“我已決定跟你出去應酬。”

“誰是這里的主人？”

“你說呢？”

李正明吃了一驚，跳起來，用手指著她：“你只是一個機械人。”

曼鈴撥開他的手，他不甘心，把手搭到曼鈴肩上。曼鈴身子一沉，伸手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整個身軀提高一米。李正明雙腳離地，滑稽地抖動，莫名驚慌。

這時，曼鈴說：“別與我斗力氣。”她放下了他。

那晚，李正明悄悄重新閱讀說明書。忽然聽得啪的一聲，曼鈴打開了燈，笑笑說：“想消滅我？沒那么容易。”

李正明結結巴巴地說：“你……誤會了。”

“那最好不過，”她雙手抱在胸前，“早點睡吧！明早還要上班。”

曼鈴的口氣非常像他前妻的，李正明一整晚都心驚膽戰。第二天一早，回到公司，他打電話到實驗室找十一號。

那邊有人說：“李先生，你好，你不是最滿意的客人嗎？哈哈哈。”

這個聲音太熟悉了。

“你是曼鈴！”

可不就是她，她哈哈大笑。

“我已接通你電腦上的所有記錄，你的一切通信線路全在我的掌握之中。”

李正明顫抖著，啪的一聲掛掉電話。他奔向街角的公用電話亭，終于有實驗室的負責人與他對話。

“我找十一號。”

“十一號已經退休。”

“有關一〇三七號的投訴，現在由誰負責？”

“我查一查，啊，電腦上沒有一〇三七號的記錄。”

“怎么可能！”

“李先生，如果客人極度滿意，檔案會自動銷毀。”

李正明的背脊爬滿冷汗。“我想讓你們收回一〇三七號。”

“收回？你不是極度滿意嗎？”

“那是我言之過早了。”

“李先生，保用期已過，你想要退貨，得親自把她送回實驗室。”

李正明頭上像被潑了一盆冰水，他說：“她力大無窮，我如何強行送她回來？”

“李先生，她不過是一個機械人，說明書會告訴你，她的開關在何處。況且，她出廠一年多，已經補充過好幾次能源，她的壽命只有三年，你有什么好畏懼的？”

李正明立刻去找說明書，發現開關在一〇三七號的腋下，他松了一口氣。

四

那日，他不動聲色，如常回家，但分外留神，想切斷曼鈴的能源。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曼鈴，你不過是一個機械人，回廠修一修，便光潔如新，又不會老，也不會舊，何必像真人一樣，糾纏不休，惹人厭憎。”

“你知道什么，回廠是極其潦倒的一件事，只有殘次品才會被人丟回廠里，美的、好的機械人都是從一而終。”

“這樣的思想落后了。”李正明不動聲色，真沒想到機械人的世界也有歧視。

“你別以為我像你的前妻那樣好說話。”

李正明省悟，電腦里有檔案。

“她真是豁達大方。以前我不明白，現在我知道了，像你這樣的人，有什么好留戀的！”

“那么，”李正明涎著臉，“你肯走嗎？”

“不，我是機械人，不受時間的影響。我沒有青春可以浪費，毫無損失。”

最壞的是，曼鈴開始自暴自棄，她不再打理家務，也不修飾外表，終日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劇。李正明自食其果，有家歸不得，他形容憔悴，仿佛患了病。

李正明在電梯中又碰到了芳鄰馮貞。

“你不舒服？”

李正明不知怎樣回答。

“請到舍下喝杯咖啡吧。”

李正明十分愿意到她家里做客。

馮貞開了一瓶香檳，捧出奶油與草莓做點心。

“有心事，不妨告訴我。”

李正明感動了，所謂紅顏知己，就該是這個模樣，但他欲說還休。

喝了半瓶香檳，他漸漸松弛，不禁把一〇三七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馮貞。

馮貞的臉色越來越凝重，忽然說：“不怕。”

李正明抬起頭，問：“你說什么？”

“不怕，我有辦法。”

“你弱不禁風，如何與她角力？”

“我是一個電腦程序工程師。”

李正明仿佛看到一絲希望。

“你說一〇三七號已經搭載上你的個人電腦？”

“是。”

“那就有機可乘了。”

“怎么樣？”

“從電腦輸入程序，摧毀她的機能。”

“啊！”

“除非，你舍不得。”

“不會不會，我怕她已怕到極點。”

“不過，這件事，要趁她不在家才能做。”

李正明馬上說：“我帶她出去，把鑰匙交給你，你在電腦上安裝程序。”

“這是個好辦法，幾時實行？”

“越快越好，明晚吧！”

五

回到家，他便與一〇三七號說：“明晚有個酒會，我想與你一起出席。”

“什么？”她充滿懷疑。

“你不是一直希望外出走走嗎？”

“你真的愿意帶我出去？”

“好好打扮一下，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

第二天，他把鑰匙交給馮貞。

“今晚，我將找到密碼，進入她的記憶系統，將她摧毀。”

“不是制服她之后，再把她送回實驗室嗎？”

“實驗室才不回收這種廢物。”

李正明有點不忍。

“你等待好消息吧！”

李正明早早回家，一〇三七號已經打扮好了，外表亮麗如昔。可是不知怎的，李正明有點害怕，不敢正眼看她，死亡的感情無法挽回。

一〇三七號輕輕地說：“你好久沒有叫我曼鈴了。”

他卻道：“我們先去音樂會，然后參加一個生日宴，我會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

一〇三七號說：“真意外，沒想到你會回心轉意。”

他向朋友借來包廂，讓一〇三七號坐下。

音樂會上半場快結束時，她忽然覺得有些異樣，揚起一只手，姿勢奇怪，甜美的聲音霎時變得沙啞，目光落在男伴身上。

她問：“你……做了什么手腳？”

李正明十分佩服馮貞的手段，他冷冷地說：“我不知你在說什么，我坐在你身邊，如何下手？”

一〇三七號怨恨地說：“有人闖入終端機，這是你的主意吧？”她的四肢已不能動彈。

李正明覺得無比輕松。

一〇三七號漸漸失去聲音，她喉嚨中發出咔咔的響聲，終于，一動也不動了。

李正明站起來，扶著她，離開音樂廳。與真人不同的是，她的體重只有二十多公斤。李正明將她折疊，塞進車廂中。他將汽車駛到郊區的懸崖邊，把一〇三七號丟下大海，機械人之戀從此結束。

回到家一開門，他就聽見音樂聲，馮貞并沒有離去。

“你把她怎么樣了？”

“我不想再提起她。”

“她已成為廢物，我已把她的記錄系統全部取出。”

李正明不語。馮貞開了一瓶香檳，斟出一杯，遞給他。

她輕輕問：“今晚，我不走了，你說好不好？”

李明喝了一口酒，覺得好一些了。

他說：“我同你干杯。”

馮貞笑著說：“不，我不喝酒。”

“對，你還沒告訴我，一〇三七號的記憶系統呢？”

“在你的個人電腦中。”

“把它洗掉吧！”

“太遲了。”

“什么？”

馮貞回答：“我已經把她的記憶收歸己用。”

李正明雙眼瞪得似銅鈴，馮貞咯咯地笑。

“我得設法多多了解你呀，你說是不是？”

李正明全身僵硬。電光石火間，他明白了，指著馮貞，說：“你──”

馮貞膩聲說：“你以為我是什么人？”

“你是誰？”

“你記住，我的編號是三〇四三。”

（陳金峰摘自微信公眾號“桌子的生活觀”，本刊節選，黃思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