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有學生和朋友問我:“這輩子你最崇拜的人是誰?”過去幾十年里,我最崇拜的人是我的父親。在我的生命中,父親對我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
父親是在哈爾濱工業大學讀的本科,母親畢業于北京礦業學院,他們都是20世紀50年代的大學生。1962年,父親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河南省電力工業局,次年母親也從焦作礦業學院調到鄭州,與父親在同一個單位工作。
1967年5月5日,我出生在河南鄭州,上面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父親很希望我有一個獨特且響亮一點兒的名字,最后想了又想,決定取意一心為公,選擇“一公”作為我的名字。父親賦予這個名字的寓意,在我一生中的很多重要關頭,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的選擇。
1969年10月底,我跟隨父母來到小郭莊。當時父親認為我們一家人會一輩子生活在小郭莊,不會再有機會回到省城鄭州。也許是基于這個原因,父親干農活兒特別認真。每天,天蒙蒙亮,父親就起床,背上一個籮筐,拿一把小鏟子,順著小路去撿拾牛糞,用于農田施肥。白天父親則是到田間地頭向鄉親們學習干各種農活兒。父親很聰明,不僅很快熟練掌握了各種農活兒技能,還學會了一邊撐船,一邊在河里撒網打魚。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特別能干,甚至無所不能。我們當時所謂的“新家”,是一個剛剛騰出來的牛棚,氣味非常大。為了讓我們住得更舒適,聰明的父親弄來高粱稈、石灰、黃膠泥,不僅把牛棚裝修一新,還隔出好幾個小房間。
父親還是一個很好的理發師。我在上大學以前的18年間,從沒去過理發店,總是由父親給我理發。當然,在這方面,哥哥姐姐和媽媽也靠父親。父親甚至是個很出色的裁縫,我一直到小學畢業,沒有買過一件衣服,大多數時候是穿哥哥姐姐的舊衣服,而哥哥姐姐幾乎所有的衣褲和我過年時偶爾驚喜獲得的新衣服,都是由父親親手裁剪縫紉的。
除了剪發和裁衣,父親還掌握一套精細的木工手藝,會打造很美觀實用的家具。20世紀70年代,我們家里用的床、柜子、桌子、椅子,大部分是父親親手制作的,有些家具現在仍在使用。
對待左鄰右舍,父親更是以助人為樂,這是他做人的準則。到小郭莊之后不久,父親就成了全村90多口人的義務理發師。一年四季常常有老鄉請父親幫忙理發,逢年過節則是老鄉們排隊到我們家門口理發,而父親從來都是熱心助人,大度寬厚。
我們家從鄭州搬到小郭莊時,帶去的最貴重的物件是一臺半新的上海牌縫紉機。這臺縫紉機在當地馬上出了名,因為父親不僅用它來制作我們全家人的衣褲,還幫助全村的鄉親做衣服。春節前的一個月,村里的鄉親大多會到鄉里的百貨店扯上幾尺布料,回來請父親量體裁剪。大姐和母親也會幫忙縫紉,我則幾乎天天在踩踏縫紉機的節奏聲中入睡。后來大姐告訴我,父親每年春節前為鄉親們裁剪、制作的衣褲多達百件,從來不收錢。鄉親們為了感謝我們家的幫助,常常送來自己家里的土產,比如紅薯干、豌豆角等,我父母則還之以一些白面細糧。久而久之,父親在村里乃至大隊和公社都開始享有名氣,大家有事情、鬧矛盾時也會來找父親商量調解,甚至鄰村鄉親結婚都會請父親參加,他頗受鄉親們的敬重。
剛到小郭莊時,村里還沒有通電,電線桿只架設到光明公社和閆寨的大隊部,村民們舍不得點蠟燭和煤油燈,一般天黑以后就上床睡覺了。晚上,整個村子漆黑一片,分外寂靜,只有看家狗偶爾汪汪叫上兩聲。
1969年年底,在征得村干部同意后,父親帶著大姐和幾個鄉親,買來電線、瓷瓶,豎起一根根用樹干制成的電線桿,把電從大隊部一直引到小郭莊。小郭莊成為遠近10多個村莊中第一個通電的,這在當時當地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1970年以后,父親在全公社唯一的高中講授數學和物理。他講課認真又生動,頗受學生喜愛。后來,我們舉家搬到駐馬店,父親又在當地的機械廠帶領技術人員進行硬質合金的技術革新。
1977年恢復高考,父親輔導表姐、表哥、大姐認真復習數理化知識,給他們講解方程式、熱力學等。雖然我當時一點兒都聽不懂,但感覺很酷、很神秘,這種耳濡目染讓我從小對科學充滿興趣。等我們回到鄭州,父親又去鄭州工學院任教,給大學生講課。再后來,他又去工廠,做管理工作。
父親的性格對我的一生影響至深。他很幽默,在家里常常給我們講笑話、開玩笑。他很豪爽,待人寬厚,做事情很大氣,從不斤斤計較。更重要的是,他遇事總是很樂觀,對生活充滿了熱情。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聽到過父親抱怨任何事情,他就是我們家的“啦啦隊隊長”。
父親的廚藝極佳,雖然平時主要是媽媽做飯,但逢年過節都是父親掌勺兒,他每次都能炒出一盤盤可口的菜肴。1985年我被保送到清華大學,父親很高興,親自下廚給我做了一桌美味。
不知不覺中,父親成了我的偶像,我做事的時候總想得到父親的夸獎。父親對我既慈祥又嚴格,他很少批評我,但也很少表揚我。即便我獲得1984年全國高中數學聯賽河南賽區第一名,他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贊揚了我兩句,并要我看到不足、戒驕戒躁。不過,父親心里的喜悅還是掩飾不住的,得知我在數學競賽中獲獎的那天晚上,他專門炒了兩個好菜,還買了二兩鹵牛肉,算是一種慶祝吧。
父親總是希望我能夠做得再好一點兒,不能知足常樂,而我也一直為了讓父親以我為傲而努力學習和進取。直到現在,我做每一件大事的時候,總想著要對得起父親的在天之靈。從小到大,對我影響最深的人是父親,而我真正意識到這一點,是在37年前的一天。
1987年9月21日,因司機疲勞駕駛,父親被出租車撞倒在自行車道上,沒有留下一句遺言,也再沒有睜開眼睛看他兒子一眼,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場意外事故對還在上大學三年級的我的打擊實在太大了,我無法承受突然失去父親的痛苦,我的世界傾覆了,我的價值觀崩塌了。在之后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常常夜不能寐。
后來我逐漸想通了。中國這么大,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家庭在經歷生離死別。父親活著的時候,總是不遺余力地幫助鄰里鄉親和周邊許許多多沒有那么幸運的人,以自己的善良付出給這個世界帶來溫暖和關愛。子承父志,如果我真的有抱負、敢擔當,那就應該用自己的行動來改變社會,讓更多的人過上好日子。我開始反思,也開始成熟。
我深深地懷念我的父親,也希望自己能有像父親一樣的大愛和情懷。父親的吟唱似乎就在我的耳邊:“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春秋!”
(小 雙摘自中信出版集團《自我突圍》一書,本刊節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