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嘎查達(村主任)打來電話,通知布日古德和班布爾,代表嘎查(村)參加蘇木(鄉)的那達慕大會。布日古德參加賽馬項目的走馬比賽;班布爾參加摔跤項目少年組的比賽。今年蘇木的那達慕大會就在夏牧場舉行。
蘇木達也打來電話,希望爺孫倆為蘇木爭光,爭取代表旗去市里、省里參賽。
布日古德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情,就滿口答應了下來。可是,掛了電話就感到有些草率,還沒有征得老白馬的同意啊。
老白馬都二十八九歲了,按人的年紀算,比自己都老了,自己不該自作主張。
布日古德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慢慢地來到了正在吃草的老白馬身旁。
“老伙計,你說,我想最后再參加一次那達慕呢,你的身子骨還能行嗎?”老白馬似乎知道主人的心事,停止了吃草,慢慢地抬起頭,連續快速點了三下頭。
布日古德如釋重負,緊緊抱著老白馬的脖子,不再說話,用手輕輕地拍打著老白馬的背。
布日古德年輕的時候,那時候的白馬也年輕,曾經獲得過市級走馬賽的冠軍,白馬成了名馬,布日古德成了名人。但是讓布日古德一輩子最值得炫耀和自豪的事兒卻是馴馬。布日古德認為,賽馬,賽的是馬;而馴馬,靠的是人。
二
如今馴馬成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那達慕大會上也是表演項目。
一想起馴馬,布日古德就滿臉自豪,自己以前一天就能馴服四五匹野馬呢。
那年春天,牧民老巴特邀請布日古德馴服一匹馬。老巴特站在布日古德面前,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輕輕點了點頭,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指向馬群中的一匹白馬:“就是那匹。”然后,轉身回屋喝酒。在進屋前,還特意回頭提醒:“年輕人,那匹白馬野得很,如果不行,別逞強。”
布日古德瞟了一眼老巴特,翻身上馬,俯身馬背,奔騰的馬群追趕著三月的風,狂野的馬蹄踐踏著酥軟的沙土地。馬蹄窩里,淺黃的嫩草芽在乍暖還寒的風中輕舞,馬群拖著騰起的沙塵,在剛剛泛綠的草原上奔跑。布日古德的眼睛緊盯著前面生個子的脖子,待時機一到,手中的套馬桿一抖,套住白馬的脖子,迅即站在馬鐙上。兩腿夾著馬鞍的身體后仰,胯下坐騎不得不四蹄撐地,生了根一樣,生個子隨即被拽停在原地。布日古德飛身下馬,捋著套馬桿抱住生個子的頭用力向下壓著,扭著,同時伸出右腿絆向生個子的前膝。撲通一聲,生個子倒地。帶有鐵嚼子的龍頭立即被套上,馬打幾個滾后迅即站起。幾乎同時,布日古德已經牢牢地騎在它的背上。蒙古馬憤怒了,前蹄騰空而起,昂首嘶鳴,不停踢踹,瘋狂地轉著圈尥蹶子。使盡了所有的不羈,也甩不掉背上的征服者。最后,生個子便掉頭向草原深處狂奔。
前面出現傘狀老榆樹,生個子就從樹下鉆過,布日古德用腿勾著馬背倒掛在一側;前面出現河流,生個子一躍縱身跳下,布日古德像生個子背上長出的鬃毛一樣牢固。只是河邊飲水的羊群、牛群被嚇得四散躲避。
此時,布日古德手握韁繩,還不時抽打生個子,讓生個子盡情釋放野性和能量。
終于,生個子急促的腳步漸沉漸緩,渾身汗如水洗。“撲通”一聲,腿一軟,跪在草地上。布日古德繼續用韁繩抽打生個子,迫使它站起來,反復幾次,生個子站立起來,只是不停地點頭、甩尾,打著響鼻。
大約一個時辰過后,布日古德胯下已是一匹服服帖帖,可以騎著放牧牛羊的騎馬了。
那天,老巴特接過白馬的韁繩,遞給了一位美麗的姑娘,她叫圖雅,布日古德目送姑娘騎著白馬遠去的背影,心里升起一團潔白的云朵。
后來,那位姑娘圖雅成了布日古德的新娘,白馬成了嫁妝。
婚后,布日古德叫白馬“圖雅”,圖雅叫白馬“布日古德”,兩個人同時叫的時候,白馬就會站在圖雅的一邊,為此,布日古德很嫉妒。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布日古德和圖雅的一兒兩女,也都通過考學,參軍進了城,后來留在城里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匹陪嫁過來的白馬死了,布日古德和圖雅哭成了淚人,將白馬埋在家族的墓地旁,立了碑。
后來,又在白馬的后代中選出一匹小白馬馴服成了能夠放馬的坐騎,又是一晃二十多年過去,小白馬成了老白馬。就是現在騎著的老白馬,也是布日古德一生中最后一匹被他馴服的馬。
去年春節過后,老伴兒圖雅走了,去了那個世界,留下布日古德獨身一人。
老伴兒圖雅去世后,布日古德就在老白馬的脖子上系條紅綢帶,蒙上眼睛,送出百里以外的一個水草豐美的地方后,便獨自回來了。這叫放生,是蒙古族的一個習俗,往往跟隨自己多年且有功勞的牲畜——牧馬、頭羊、牧羊犬,才有機會被放生。讓這些動物回到自然中去,歸還給長生天,還有一種原因是它的主人已經離開人世。草原上的每一位牧人見到放生的牲畜都會任由牲畜隨便出入,來去自由,誰都不會將其占為己有。
布日古德回來的第二天,天快亮的時候,突然聽到院子里傳來老白馬熟悉的叫聲。布日古德跑出氈房,果真是老白馬回來了。老白馬用頭蹭著布日古德的臉,有淚水流出,仿佛在責怪布日古德。布日古德也哭了,渾濁的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老白馬的身影在他的淚眼中變得朦朧。
從此,老白馬與布日古德朝夕相伴。朝陽里,他們并肩而行;晚霞中,他們相互依偎。
三
那達慕大會的日子在一天天臨近。布日古德騎著老白馬開始偷偷地練習,發現老白馬居然步履穩健,蹄下生風,沒有任何失誤,與年輕時候沒什么區別。布日古德開心極了,期待著自己和老白馬最后一次的那達慕。
走馬,有別于只注重速度的賽馬,得靠駕馭者與馬的默契配合,馬兒不能跑,只能快步走,而且每一步都得保持“順拐”的姿勢。
召開那達慕大會的日子到了,牧民們都穿上節日的盛裝,臉上都帶著洋洋喜氣。
最先參加比賽的是班布爾。
幾十名小摔跤手,同時跳著鷹舞入場,騰空的皮靴跺地生根。小摔跤手高揚的臂膀高舉齊天,仿佛要將藍天白云一同扯下,化作一條條潔白無瑕、吉祥如意的哈達。
蒙古族摔跤采取多輪淘汰制,一跤定輸贏,決出前三名。比賽開始的哨聲吹響,旋即有贏者站在場上振臂歡呼,輸者從倒下的地方爬起來離開賽場。
班布爾已經四次獲勝,引來圍觀和贊許的目光,決定最后冠軍歸屬的第五跤馬上就要開始了。
正做準備工作的班布爾,看到對手體重明顯比自己重,個子比自己高出一頭,心里上開始發怵。
布日古德看在眼里,對班布爾說:“你是去年全旗那達慕大會少年組的冠軍,對手一定會有壓力,有所忌憚,開始會很小心,不會求速戰。你要找他的薄弱環節,一招制敵。”
正午的陽光直射,又是一聲哨響,班布爾跳躍著入場。對手一上來就連續試探性發力。班布爾并不著急,壓低身體,叉開腿,死死纏著對方,頂住對手一輪瘋狂的進攻。第二輪、第三輪力度就有所下降,估計十幾分鐘之后,對手開始喘著粗氣,力量和速度明顯下降。班布爾繼續下壓,降低重心,限制對手用力和施展技法。同時,盡量調動對手的腳步,消耗對手的體力。運動中終于有了機會,班布爾順勢拉動對手,突然一個扭摔,對手倒在地上,場上一片肅靜。當主持人喊出班布爾的名字,獲得冠軍的時候,嘎查達帶著村民們一擁而上,陽光下,把班布爾高高地拋起,再拋起……
布日古德是最開心的一個,看著大孫子班布爾站在領獎臺再次戴上象征勝利者榮耀的七彩項圈,使勁地鼓掌。
下午,速度賽馬過后,該輪到布日古德上場了,所有的參賽馬匹一線排開,發令槍響,參賽的馬匹都以碎步走的方式走向終點,場外的歡呼聲、喝彩聲不斷,有的馬匹受到干擾,抬腿跑了起來,被取消比賽資格。賽程剛剛過半,就有好幾匹馬因犯規被取消了比賽資格,退場了。
布日古德駕馭著老白馬在隊伍的中間,老白馬按照自己的步伐,優雅地走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前面的馬,來到了第三的位置,場外的人們看到白馬的距離在拉近,呼喚著:“白馬加油!白馬加油!”
布日古德身體盡量前傾,隨著老白馬的節奏調整身體重心,讓老白馬節奏自如。暫時居第一位的是一匹年輕的小紅馬,腳步有些慌張、雜亂,但力量十足。布日古德輕輕碰了一下老白馬的肚皮,老白馬的速度明顯快了起來,與第二名齊頭并進了,老白馬超出個腦袋,老白馬超過半個身子、一個身子,場外一片歡騰。一棒銅鑼響起,只剩最后一圈,老白馬的頭與第一名的小紅馬尾部平齊,落后一個身位,距離沒再縮短,明顯第一名騎手感覺到了威脅,連續抽打小紅馬。
布日古德明顯聽到了老白馬的喘息聲,鼻孔也有了雜音。
場外的加油聲很響亮。離終點越來越近了,人們的目光都盯在這兩匹馬上。
兩匹馬,紅先白后一直保持著距離,已經與后邊的馬拉開幾個身位了。
就在這個時候,前面領先的小紅馬突然繃不住了,四蹄開始前扒后蹬躍了起來,像飛一樣沖向終點,場外頓時響起惋惜聲,小紅馬犯規了。
老白馬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仍然堅持著自己的小碎步,終于沖過了終點線,全場一片喝彩聲。
只見老白馬后腿開始搖晃,撲通一聲趴在地上,升起的黃色沙塵像是要把老白馬埋葬了一樣。
班布爾跑到場內,抱住老白馬的頭,哭聲讓在場的很多人流下了眼淚。人們看到倒下的老白馬,無不投來敬佩的目光,很多人不停地擦拭著眼淚。
頒獎開始了,第三名、第二名相繼登臺,騎手都牽著心愛的馬走上領獎臺,領獎狀,領獎金,騎手和馬一起站在領獎臺上拍照留念。
主持人喊道:“獲得一等獎的騎手是七十三歲的布日古德,獲獎的馬是自家28歲的老白馬。”
布日古德沉默良久,牽著班布爾的手走上領獎臺。
作者簡介:林殿波,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解放軍文藝》《兒童文學》《陽光》《大觀》《短篇小說》《延安文學》《參花》《散文百家》《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散文選刊》等報刊。